24

“季兄?季兄?”

沈寂之坐在了最末的那一桌,他身後便是擠擠挨挨的荷花池。

晚風吹過來時,将離岸最近的那株荷花一帶,碩大的荷葉便朝沈寂之身上靠去。

宴上菜色豐富,價格不菲。

畢竟進來花了一千靈石。

沈寂之握着白玉似的筷子,從坐下便一直安靜地吃着。

直到身側的人喊他。

沈寂之放下筷子,淡淡瞥過去一眼,又收回,執起靈酒,一口接一口地喝。

來參加夫妻宴的人,什麽性格都有。

這種不好相與的,江家仆從也不是沒見過。

負責這桌的青柏好脾氣地又問了一遍:“季兄,你和你家娘子之間,是出了什麽問題?”

杯中靈酒已盡,沈寂之伸手倒了滿滿一杯。

他垂眸,想起簡歡囑咐他要說的那些話。

說是不可能說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她們一直催我。”沈寂之緩緩開口,喝了口靈酒,又道,“我問你。”

青柏擺出傾聽的架勢:“季兄請問。”

沈寂之冷冽的眼劃出一道輕諷:“你們江家可有法子,能讓我不碰她,就能讓她有孕?”

青柏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這什麽離譜的要求啊?

不過青柏想想也就明白了。

這公子怕是不行,平日還沒少被小娘子奚落,在這喝悶酒說氣話呢。

啧,男人的自尊心。

酒闌人散。

有夫妻經過江家人從中調解,道出各自深藏的心裏話,解開誤會後,心滿意足地手牽手離去。

也有那麽一些,被江家帶到客院留宿。

請來的戲班子在拆戲臺,江家下人在清掃這一地狼藉。

冰蓮為首,帶着青衣侍從邁進蜿蜒的回廊,朝正院行去。

極盡奢華鋪張的廳閣內,馥郁的甜香靜靜燃燒。

紅衣女子風情萬種地半倚在榻上。

冰蓮帶着青柏在內的衆人,無聲匍匐于地面:“給夫人請安。”

江夫人擡起頭,露出一張姣好的臉龐,嗓音慵懶:“如何?”

冰蓮将夫妻宴上的事撿重點禀報:“共有三十九對夫妻是來求子的,奴婢已吩咐下人将貴客安頓在別院。這是名單,還請夫人過目。”

齊婉從榻上起身,染着胭脂紅的手輕輕一拂,燙金色名帖便到了她手中。

這些青衣侍從是齊婉一手培養,不止擅于與人交談,收集消息的手段也是一流。

名帖上詳細列着那三十九對夫妻的信息。

齊婉一一掃過,看到錢朵朵和季乾時,有種不太對勁的直覺。

她眉輕佻,指尖在這兩個名字上一點:“這兩人在宴上都和你們說了什麽?”

冰蓮和青柏忙出列,将簡歡和沈寂之在宴上的話完完整整複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齊婉蹙着眉,從對話中聽不出錯處,都是發生此事的人該有的反應,兩日前從季家所在地探聽來的消息也沒問題。

但她就是覺得不太對。

這種危機感,讓齊婉數次躲過死劫,才有了她今日。

齊婉扔了名帖,從珠簾後走出,長長的裙擺掃過一塵不染的地面,帶着媚人的甜香。

“走罷,我們去瞧瞧。”她輕扶頭上将掉未掉的步搖,“還是謹慎些好。”

夜深露重。

江宅位置偏僻,安頓客人的別院就靠着後山。

簡歡和沈寂之房內的燈已經熄了,兩人身着白色寝衣,躺在雙人床上。

雖一直同房而睡,但同床共枕還是第一回 。

江家客房極好,床自然也是極佳的。

沈寂之側着身,背朝裏躺在床沿。

裏頭,簡歡舒舒服服地攤着。

她側頭,看他身上蓋得嚴實的被子,問:“你不熱嗎?”

這個天氣,怎麽蓋得住被子。

沈寂之:“不熱。”

好吧。

簡歡又問:“你守上半夜,還是下半夜?”

沈寂之:“上半夜。”

簡歡:“行,那到點了你叫我,我先睡了。”

沈寂之:“嗯。”

聞言,簡歡翻了個身,沒多久便睡着了。

若今晚不出事,明天定然有一場硬仗要打,保證一定量的睡眠很重要。

沈寂之則維持着一模一樣的姿勢,巋然不動,閉目養神。

房內不再有聲響,靜悄悄一片,只聞簡歡淺淺的呼吸音。

窗外時不時有風吹過,輕扣窗臺,一下一下,錯落有致,讓人不由想起剛剛宴上戲子的咿呀咿呀聲。

宴上沈寂之喝了不少靈酒,在青柏起身離開時,他不經意朝那頭看了一眼。

香影衣鬓的席間,女眷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明明那麽多人,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道嫩綠的影子。

她單手托腮,看看戲臺,眉間籠着層淡淡的愁。

從相識到現在,沈寂之沒在她臉上見過這種神情。

她一向是明媚的,如同樹梢淬着陽光的碧葉,朝氣而生動。

沈寂之不由自主地轉過身,朝她湊近,伸出手,指尖探上她的眉眼,想要撫平。

觸到眉宇的那一剎那,心間泛起密密麻麻的酥麻感。

夢中的女孩不适地悶哼了一聲,尾音棉軟,似乎帶着葡萄味的清甜。

眼前的畫面一跳,是簡歡坐在茶樓中吃葡萄。

紫得發黑的大葡萄,她吃了一顆又一顆,唇瓣都沾了點晶瑩的果汁。

可她像什麽也沒發現。

沈寂之大半身子都陷在夏被之中,此刻又悶又熱。

他煩躁地一把扯開,有股東西叫嚣着,讓沈寂之朝簡歡靠近,去成為她嘴裏的葡萄。

只是——

好像有什麽不對。

兩股聲音在腦海裏不停激戰,忽而,眼前畫面又是一跳。

女孩依舊手托着腮在看戲,但不經意地往桌上佳肴掃了一眼。

是了。

她眉間的愁,多半是在痛惜困于人設不能吃回本,所以如此真實。

不對。

回本?

為什麽要回本?

一千靈石……

沈寂之陡然從光怪陸離的虛實幻境中清醒過來。

簡歡就在他身下躺着,緊緊蹙着眉,額間籠着層薄汗,像是在掙脫不開的噩夢之中。

房內幽暗的光線下,小臉白得可怕。

四周隐隐約約有股甜香,令人沉溺。

沈寂之當機立斷,芥子囊裏雪劍出鞘,一把劃過掌心。

疼痛使意識愈發清醒,他敏銳地感知到即将到來的危險。

山雨欲來風滿樓。

鮮紅的血一滴滴落下,染紅了潔白的被子。

沈寂之伸手,推了推簡歡的肩。

簡歡毫無反應。

沈寂之不再猶豫,一把掐住她滑嫩的臉頰,還繞了大半圈。

簡歡痛呼出聲,捂着臉睜開眼,眼裏帶着未褪的驚懼之色和幾分茫然:“?”

沈寂之沒空解釋,翻身而起,雪劍朝門口飛去,在黑暗的屋內劃出一道銀霜。

只是叮咚一聲,雪劍忽而停在半空中,不住顫抖着,似乎下一瞬就要斷了。

沈寂之眉心一擰,飛快把劍收回,放進芥子囊裏。

他轉頭,對後邊爬起來的簡歡淡聲道:“我打不過。”

這種碾壓的實力差距,對方定然在金丹期以上,多半是個元嬰期修士。

簡歡甩甩腦袋,清醒後也知道現下情況極其不對。

她剛躲到沈寂之那,嘎吱一聲,門開了。

屋內忽而天光大亮,明明是深夜,卻仿佛身處白晝。

紅衣女子輕擡繡花鞋,跨過門檻,身姿袅娜地走了進來。

冰蓮一行人靜靜守在門口,烏壓壓一片,看着分外吓人。

慘了慘了。

簡歡跳上沈寂之的背,在他耳邊小聲抱怨:“他們比我們厲害,人還比我們多,好欺負人吶。”

沈寂之沒回,他托着她的腿彎。她整個人靠在他背後,離得太近,讓他不适。

倒是齊婉回了:“小妹妹,欺負人的可不是我,是你們呀。”

她目光非常暧昧地落在沈寂之身上,蘭花指隔空輕點簡歡,嗔怪道:“小妹妹你日後定然豔福不淺,卻還騙我們說這位小公子不行,這可就太欺負我了。”

“誤會,誤會。”簡歡讪笑,“漂亮姐姐,這都是誤會呀。”

齊婉在桌邊坐下,輕笑:“小妹妹嘴還挺甜,我喜歡。既然這樣,我給你們兩個選擇。”

簡歡豎起耳朵:“姐姐您說,妹妹都聽着呢。”

齊婉:“一,你們自己老實交代,從何而來,為何而來,是誰的人。我給你們一個痛快。”

她擡起頭來,笑意更濃:“二,我會讓人一片片割下你們身上的肉,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你們交代清楚,再把你們剁成肉醬,做成包子。你們要選哪個?”

簡歡下意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問:“沒有活着的選擇嗎?”

齊婉一臉訝然:“你們還想活着?”

“……”

借着沈寂之的遮掩,簡歡盲摸了張符出來。

她悄咪咪一看,發現是傳送符。

簡歡:“……”

最近傳送符一直很不靈啊。

但傳送符又是他們逃生的希望,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簡歡依舊試着催動傳送符。

下一瞬,兩人消失在原地,消失之前的剎那,簡歡臉上帶着不敢置信的驚喜之色。

沈寂之緊繃的手也是一松。

屋內一片死寂。

忽而,齊婉大聲笑了起來。

她笑得花枝亂顫,把頭上的金步搖都笑掉了。

齊婉側過頭,輕撚眼角笑出的淚花,對一衆青衣侍從道:“你們看,我都沒出手呢,他們就自己往裏跳了,真是禁不住吓。這下子,舊宅裏又多兩個玉清派來的傀儡,想想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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