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迎客(下)

對于淩霄而言,這話卻并非心血來潮。

若沒有自己這一身功夫撐場面,她沒法想象月夕如何将這堂口支撐起來。不說遠的,就是前幾日在擂臺上叫那些閑雜人等閉嘴也做不到。

她擔心,若她們忽而有一日各歸其位,月夕掌控不了部下,又會重蹈曾經的慘劇,讓自己的心血和錢財付之東流。

淩霄仔細思考過晏月夕先前失敗的原因。晏大雖然将正氣堂傳給了她,卻對她保護太多,以至于晏月夕在正氣堂裏沒有什麽心腹。相較而已,沈劭早早執掌了正氣堂在九江的買賣,在堂中口碑、人緣皆備,要撬動月夕的地位,可謂輕而易舉。

如今,淩霄急于将新正氣堂壯大,就是為了拉起一批忠心的手下。只要坐穩了堂主的位子,有了左膀右臂,就不怕人鬧。

飯桌上,賓客們得了淩霄和鄧五的保證,格外熱絡。畢竟有便宜就想法子蹭,才是生意人的正事。

看他們這樣,淩霄就放心了。

她笑着與衆人攀談,時不時将目光瞥向不遠處的沈劭。

只見他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只安安靜靜地吃飯。

淩霄知道,他不說話才是明智的。

他是同行,淩霄低價叫賣,多少是針對了他,他在這個場子上說什麽都掃興。

但淩霄盼着他能聽進去,多想想。他若是執意和她鬥下去,必定多少兩敗俱傷。要是能早點跟他服個軟,合兩家為一家就好了。

不過她也知道,這十有八九是個奢望。

沈劭忽而擡頭,和淩霄看了個對眼。

淩霄怔了怔,亦大大方方地回望。

只見沈劭不緊不慢地喝一口茶,而後,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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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前輩,晏堂主,沈某今日還有要事,不便叨擾。”他向衆人拱手,道,“改日定當設宴,邀諸位把酒共飲,還請諸位賞光才是。”

衆人自是知道這其中的微妙。說實話,作為對家,沈劭今天能來,已經是極大的氣度。

沈劭平日裏與這些人也有來往,相處和氣。衆人也紛紛拱手,客氣地與他作別。

客人要走,主人自然要相送。無論什麽恩怨,場面上總要做足。

淩霄笑盈盈起身,道:“既如此,我送沈公子出門。”

說罷,她令人去備馬車,親自送沈劭出去。

從堂上到大門,并不算遠。

不過到處都擺着酒席,到處是人。二人一路走着,迎面被許多眼睛盯着。淩霄不必猜,也能知道身後那嗡嗡的議論聲裏說的都是什麽。

她面帶微笑,落落大方,就像從前在宮裏,自己被衆星拱月一般圍繞着逛園子,而沈劭不過是個身邊的小內侍。

到了門前,馬車已經在等着。

沈劭忽而停住步子,看向她。

“小姐若是酒量不好,日後還是少沾為妙,省的人前失态。”他說。

淩霄微微擡眉。

她一直想着沈劭會不會提起這事,果然……

不過他如果想讓她不自在,那是打錯了主意。

這些日子,淩霄已經學會了無論心裏如何亂,臉上仍是神色不改。

“是麽。”淩霄道,“你說起那事,我實則不記得了,只知道去見了你。我沒說什麽不中聽的吧?”

“沒有。”沈劭道,“小姐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淩霄暗自松了一口氣。

“可是小姐為何叫我阿劭?”沈劭突然問。

一顆心忽而又懸到了嗓子眼。

阿劭是她和沈劭混熟後的稱呼。

——“這兒又沒人,你喚我公主做什麽?随哥哥一道喚淩霄就是,我叫你阿劭可好?”

當年的禦花園裏,淩霄曾這麽對沈劭說。

“請公主随意。”當時的沈劭,臉上神色一貫不置可否。

“我說過不必叫我公主。”

“你這人喜怒不定,我怎敢信你?”沈劭嗤之以鼻。

……

淩霄再度暗自深吸一口氣,将思緒壓下,只覺心底有個小人在刨坑。

“阿劭?”淩霄眨眨眼,問,“你是否聽岔了?我怎會突然這麽喚你,除非中邪。”

“興許是。”沈劭道,“可你說我還在,真好,又是什麽意思?”

一聲雷劈在心頭。

心裏頭那小人徑直躺到了坑裏,把自己埋好了。

窦淩霄!她心底怒罵,你做的好事!

“我不記得了。”淩霄努力地保持微笑,“你問我,我也想不起緣由,大約是把你當成了旁人,把本當說給別人的話說給了你。醉話麽,說什麽都有,你切莫當真才是。”

她一口氣說完,又覺得有力過猛,有欲蓋彌彰之嫌,

腳指頭都快隔着鞋子摳到了地裏。

“原來如此。”沈劭點頭道,“我也是此想。我問這話,不過因為小姐的舉動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所以一時沒忍住。”

淩霄一怔。

“是何人?”她脫口而出。

沈劭看向她,倏而露出一抹淡笑:“小姐不認得,過往之事,不提也罷。”

淩霄撇了撇嘴:“不說算了,我才不稀罕聽。”

沈劭果真就沒再說,只上車前拱手作辭,揚長而去。

淩霄看着他離去的方向,暗自琢磨。

說的是她吧?她好歹是個公主,總該被人惦記吧?

新正氣堂在宴席上開出的價碼顯然叫人蠢蠢欲動,但礙于隆興行的手段,許多商戶沒法到新正氣的山莊裏面談。

這倒不礙事,淩霄索性帶着鄧五到城中登門造訪,阿莺便留在山莊裏料理雜務。

為做成這第一樁買賣,淩霄可謂百般屈就。

人家怕被隆興行記仇,淩霄便對外宣稱買賣做不成,實則暗中交易。人家怕貨物被隆興行攔着,淩霄便自掏腰包,托其他镖局将貨物送出揚州城外十裏,再由自己人接镖,繼續押送。

可無論如何,奔波了五日,總算談下了兩樁,堂裏的镖師們摩拳擦掌,總算能忙碌起來了。

為了讓這事順利,淩霄還特別去找了莊濤。

他這總把頭是用拳頭得來的,但能打的未必能管人,淩霄無不擔心他把自己辛辛苦苦招來的人馬踩成一片散沙。

可看了一圈,淩霄又放心了。

莊濤想必把人都打服帖了,一幹镖師、夥計無不對他言聽計從。他只需睡醒了發個話,自有人替他把諸事料理妥當。

淩霄看罷無不感慨。

她在皇宮裏,平日見的都是有頭有臉的朝廷命官,手握多少錢財人命,可從不曾見一人主事如他這般輕松。她仔細想了想,歸根結底,興許是因為這些武人相處起來更單純些。

管你樣貌美醜,貧富貴賤,只要武功高,說的話就是有人聽。

這規則不改,月夕日後接手,多少還是會吃虧,可至少現在看來是有益的。

啓程之日,淩霄給兩路镖師備了美酒壯行。

她跟着衆人灌下一碗酒,還摔了酒碗,跟赴死似的。

看衆人扛起大旗,浩浩蕩蕩而去,淩霄頗有豪情萬丈之感。

阿莺則看着一地的碎渣唉聲嘆氣:“喝酒就喝酒,摔碗作甚?多費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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