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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卿家的媳婦有了。”
婦人佝偻着腰,褲管撸到膝蓋,雙腳和稻苗一并插在泥裏,泡在水中。她停下來擦把汗的功夫,有意無意說起的這樣一句話。
另幾個農婦臉對着土地,“難怪沒見她出來做事。”
“明眼人都知道不是她丈夫的。”
一位稍微年輕點的媳婦兒聞言訝異,循着聲音一眼瞪了回去。“蘇姊姊是很好的女人,胡說八道什麽。”
“卿秀才體弱多病,你嬸瞅着他長大的。大夫來瞧過,他那活兒不行,這輩子就是無兒無女的命。”
她們黝黑的臉色上,浮現出一絲笑意。生活窮苦,最苦的大抵是女人。苦得久了,深覺諸事無聊。現如今見了好山好水不笑,見了好人好事不笑,反倒一見到人家裏頭雞飛狗跳,橫生事端,就莫名地襯出自己窮日子中的一點點好來,于是高興。
人但凡有這一點點好,再雞毛遍地的日子,竟也顯得沒那麽不幸。便可以湊合過下去。
村口的流言蜚語從這個茅草屋竄到另個茅草屋,最終在一座明顯高貴不少的磚房前風浪止息。
卿生扶起娘子。他的目光緊盯到她一天天隆起的腹部,恐她磕到桌角。
縱然年紀不輕了,她的身子骨也如柳條纖細,文文弱弱,與尋常村婦的霸蠻粗壯全然不同。只是近來懷孕臃腫了些,顯得豐腴白嫩,仍不減美貌。
她人生得靈秀,那雙手也是一樣。上下翻飛間,能在一面綢子上繡出游魚走獸,連眼珠子都栩栩如生。靠這個能換出一棟小磚房的銀兩。
這樣鶴立雞群的女人,本不該生長在這片土地。她像是深閨的小姐,将來要嫁給貴人的那種金枝玉葉。
可她只嫁給了一般的秀才。一般的家世,一般的清貧,書也讀得一般。唯獨不一般的是,他清清秀秀,比尋常男子更生得一副溫柔心腸。
卿秀才這輩子确實是無兒無女的命,自打第一次光屁股在河裏洗澡被人瞧見,全村人都知道這個事情。
洗澡是笑談,聽到他成親則更是笑談,可第二日新過門的漂亮媳婦一抛頭一露面,人人都像啞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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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過了幾年,再聽說他的娘子有喜,這笑聲又卷土重來,就着風言風語更竄高一層。
卿秀才從小被嘲到大,他習慣了。娘子不是那種人,他心裏清楚。習慣歸習慣,清楚歸清楚,到底是烏鴉叽叽喳喳叫得晦氣,所以蘇婉養胎期間,他放下了學堂的工作,只在家陪她,閉門不出。
蘇婉是高興的,雖然在流言蜚語裏名聲已然十分不堪。但她相信這是上天的旨意,這孩子也定是一個福星轉世。
卿秀才原也是這麽想的。
可惜那個女娃呱呱落地時,就這樣帶走了他此生唯一的福氣。
那天,她的娘親用一天一夜流盡了血,聽到哭聲才斷了氣。卿秀才用白布包着這個溫熱的小小的生命,用白布包着逐漸冷卻的娘子,他獨自怔然,分明是新生,卻落得一家缟素。
那天杜甫的詩正讀到最後一篇:岸風翻夕浪,舟雪灑寒燈。
卿舟雪。
這孩子生得凄清,名兒也取得帶着絲絲冷意。父女兩人,從此便在這寂靜的牆中相依為命。一個慢慢變老,一個悠悠長大。靠着學堂收的幾個錢,日子過得不富有,卻也不是很拮據。
只是幾年以後,某個平平無奇的早上,一樁事打破了這樣的平靜。
“野種!”
村口的王家小子向來嚣張,聽聞這家丫頭的娘親是偷漢子了才生的她,心下鄙夷,情不自禁地起來想欺負捉弄人的心思。
他爬上圍牆拿泥巴塊砸某個在家裏念書的小姑娘。卿舟雪偏了腦袋,沒砸中。牆頭瓦滑,她一眼掃過去,只聽到噼裏啪啦一聲,王家小兒直挺挺地從牆上摔了下來,瓦片剛好紮進了腦門心,抽搐一二,再沒了生氣。
卿舟雪繞出去,看他身下一攤血,直蹙眉,一時不知怎麽辦。好巧不巧爹爹結課歸來,一見這陣仗,大驚,吓得手中課本書卷掉了一地。
“這,這是如何?”
“他自己摔的,腳踩滑了。”
事後王家找上門來,罵罵咧咧,哭爹喊娘,鬧得一整村都知道了這事。雖然調查清楚原委,卿家并無過錯,也還是出了幾碎銀息災。
後來這件災禍被人歸功于巧合,也漸漸淡了。但卿舟雪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隐約察覺到了些不對勁的。
她随着秀才出門趕集,切肉的屠夫偏生手滑刀子一飛,直直沖着卿舟雪來。她的瞳孔一縮,那白刀子卻沒插入她稚嫩的身軀,反而掉下來砍到了別人的腳。
她随着秀才去學堂教書,還沒識幾個字兒,房梁便轟隆隆塌下來,所幸只砸到了幾個桌子板凳,吓到了幾個小兒的心髒。後查明是生了白螞蟻,貌似也不關她什麽事。
她出門撿點野菜,不遠不近,就在村口的那條河邊。昨夜歇了一天的雨水,恰恰在她拔下第一根野菜時歡暢地下了起來,山洪傾瀉,一下子淹了半個村。自然災害,所以更不關她什麽事情。
可是這樣的次數多了,所有的巧合總是伴随着卿家小姑娘的出現而出現,世人便再也沒辦法忽視了。
謾罵,羞辱。
到最後的恐懼,敬而遠之。
學堂因為這個小災星辦不起來,紛紛散了課。卿秀才斷了唯一的財路,眼見的日子也一天天艱難起來。他以前是個儒雅的男子,生活的磋磨把這份儒雅沖淡再沖淡,最終只留下遍地狼籍的滄桑,爬入臉上一道道皺紋裏。
“閨女。”他把大手放在卿舟雪的頭上,看着那孩子的面頰也變得和自己一樣消瘦。
他努力在她身上尋找亡妻的影子,可惜閨女長得實在不夠像她。蘇婉人如其名,溫和端秀,而眼前這小孩只有巴掌大的臉,都已經透出一分疏離的冷色。
閨女不像娘子,也不像自己。她到底是打哪兒來的?要降生在這樣一個本就飽經磨難的家庭,要生生地讓夫妻陰陽兩隔,要讓他的後半生這般孤苦窘迫。
卿秀才有過怨怼。
甚至在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他的手在顫抖,恨不得摔了這個奪命的兇手。
可那烏溜溜的眼睛一瞥過來,是見了底的清澈和天真。
那雙眼睛的神态,又讓卿秀才想起蘇婉。
她死前拉着他的手,身體虛弱說不出來話,但她的眼睛殷殷切切,她知道大限将至,眼眸顫若清潭,生死關頭在向他求些什麽。
一個剛剛生産完的女人,還能求什麽呢?還能有什麽遺憾?
不用她說,卿生也明白的。
“有道是樹挪死,人挪活。”卿秀才的眼眶微紅,撫在她發頂的手微微一動,“你待在這裏,如今也不太合适了。爹知道有個地方,叫太初境,聽聞那裏有修仙人……我們去找找仙人,讓他們給咱卿兒看看命,好不好?”
“好。”
她年紀不大,卻已經很懂事。就抿着唇,輕點了下頭。
卿秀才就這樣變賣了所有的家當,雇了輛小破馬車,載着一顆小災星搖搖晃晃地上了路。一路上風吹雨曬的,不知走過多久,只循着一片方位,居然當真在某個霧散的中午,瞧見了巍峨的仙山。
父女倆在太初境下的一方小鎮落了腳。
那個小鎮的名字則很有狐假虎威之嫌,響當當“太初鎮”三個大字,用隸書刻在一方大石上。不過它畢竟是坐落在仙山腳下,興許也算是可以溯源。
卿秀才帶着閨女去當地酒樓,花着為數不多的銀兩,好好地吃了一頓飽飯。
又去裁縫鋪子,給她量着尺寸,做了幾套新衣。這時候已經散淨家財。
“爹。”小姑娘摸着衣服料子,覺得順滑得非比尋常,“今天是過年嗎?”
以往只有過年才能添上幾兩肉,做幾件新衣裳。小孩自然是把這些與年俗聯系得緊密。
“不,離過年還早着。”秀才搖搖頭,笑了笑,“也不知那些仙家看不看人貌,體面一點,總歸沒錯。興許看上我們家卿兒根骨清秀,要收你做個徒弟……那你去是不去?”
卿舟雪垂眸沉思片刻,“去。我留在你身邊,也遲早要害了你的。”
“害便害吧。”他卻不是很在意,仍然笑道,“我和你娘興許得個團聚。只是她會怨我沒有照顧好你了。”
第二日上山的路倒是一片陽光明媚,沒有發生險情的條件。卿生擡頭瞅天,把地踩實了,這才領着閨女小心翼翼地上山。
第一步,一切安好。
第二步,風和日麗。
此後的一步兩步也沒有出什麽纰漏。
“以前把你養在家裏,見的人少。”他拉着那只小手,“等會見了外人,無論是誰,要知道禮數,落落大方,這才不會被人輕易看扁。”
“給你買的衣裳也不少,仔細換洗,姑娘家,把自己收拾得幹淨一些。”
“吃也吃得好點……不過這裏是仙境,想必不會比以前差的。”
卿舟雪發現父親有點唠叨,她模模糊糊間也有一些預感,爹來這裏也并非單純給她看看命,多多少少有點托付的意思。
憑他文弱書生一己之力,養大這樣一個特殊孩子,只有當真努力做過,方知道其中辛苦。也許另尋高人,才是對卿舟雪最好的選擇。
太初境山門有九百九十九階。卿舟雪低頭看路時,數着臺階讓自己專心。她很清晰地記得七百二十三階這個數。
甚至在很多年後,也沒有忘記。
七百二十三階時,山上忽然落下一道滾石。有五個人身的大小,幾乎像一座小山,滾着塵灰直沖卿舟雪而來。
風聲呼嘯,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身體的重心卻被人推搡了一把,她仗着人小輕便,往前滾了幾遭。
暈頭轉向,額心一下砸在石塊上,好歹因為滾圈緩沖一二,只在微微破皮的程度。
一股子血腥味在鼻尖蔓延開來。
塵灰落定前,石階被砸掉幾塊。卿舟雪忍着疼痛,努力睜大了眼睛,在蒙蒙灰飛裏,卻沒有尋到那個并不偉岸且熟悉的身影。
地上只有一只破靴子。孤零零的,連血跡都沒有留下。
卿舟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慢慢走上石階的邊,底下是萬丈懸崖,随着滾石落地發出驚雷般的一聲巨響,震得她頭皮發麻。
天地雲海茫茫間。
突然,只剩下她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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