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只手輕摁在她肩膀上,卿舟雪被迫仰着頭,苦到頭皮發麻的藥盈滿口腔,幾乎連食道都能感覺到那種灼熱的苦氣。

她下意識用雙手往前推搡,這種微弱的掙紮無濟于事,卻好似引起了對方的不滿,肩上的手摁得愈發沉。

片刻後,卿舟雪跪下來,幹嘔着,苦得肝膽肺腑都如同被攆過一樣。

雲舒塵挑起一顆蜜餞,給她喂了下去,齁甜的味道沖淡了苦澀,卻還是擋不住一種反胃的惡心。

這段日子她被養得好了很多,因為飲食豐富些,臉頰上生了肉,頭發也更加烏黑柔順。她穿的用的都是鶴衣峰的好物,細軟绫羅,頗為講究。都說人靠衣裝,咋一看,還以為是富貴官家的小女兒。

雲舒塵這會兒倒是不介意靠近她。

卿舟雪含着蜜餞,勉強将喉嚨的那點惡心感強行壓下,眼圈兒都霧蒙蒙的。

她思緒朦胧地想起雲長老第一天連碰都不想碰她的手的場面。

原來只是看心情而已,并非厭惡她本身。

或者說,她只是不喜別人主動靠近。

也不知為何,得出這個結論以後,卿舟雪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氣,似乎覺得嘴裏的苦也沒那麽難捱了。

話說回來,這藥在堵上她的嗓子眼時,她便知道這與雲舒塵昨晚打翻的絕對不是同一類。

“雖不是同一類,滋味也算苦得各有千秋。”雲舒塵勾着唇,“良藥苦口利于病,再說與我聽聽?”

卿舟雪幹巴巴地複述了一遍,微弱地反抗道,“我沒有病。”

“誰說沒病就不能喝藥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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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回去以後可能會腹疼,可能會頭暈,”她挑眉,神情認真不似作假,“還可能會死。”

“倘若有個三長兩短的,你便快些出來找我。”

“畢竟死在屋裏頭不吉利。”她輕飄飄地補了一句。

“啊?”

但見她小臉煞白,雲舒塵心情微妙地變好。于是她柔聲安慰道,“天雷都劈不死的家夥,還能被一碗藥害了去?本座對你很有信心。”

被雲長老賦予充分信任的卿舟雪,才沒走幾步路,就感覺自己要毒發了。

她甚至都沒有離開那一方小亭,恹恹跪在了地面,渾身都在顫抖。

四肢五骸都在疼,疼得鑽心。尤其是內髒像随時都要破肚而出一樣,她總感覺自己要爆炸了,但下一秒卻還活着。意識在這一瞬飄然遠去,鼻腔有鮮紅的東西淌了下來……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中午。

她身體綿軟,就像三月柳絮一樣輕飄。這是已經到了奈何橋還是閻羅殿?

“如今也已證實了我的猜想。她的體質遠比常人特殊。師姐身為醫修,可看出什麽獨到的地方?”

“以上次來看,并無。”

窗外飄來兩位女子交談的聲音,飄渺遙遠,片刻後,腳步聲漸近,房門被悄然推開。

卿舟雪睜開眼,扭頭望去,是雲舒塵,還有柳長老。

柳尋芹一探她脈象,忍不住瞥了雲舒塵一眼,“你倒挺敢托大的。若是尋常小兒喝了你那碗天材地寶,早就經脈寸斷涼透了。”

“別吓她。”雲舒塵勾唇一笑,拍拍那孩子的臉蛋,“這不還是冒着絲絲熱氣麽。”

柳長老沒有理她,問道,“你可知那日你在山坡上滾了多遠?”

“七百二十三階。”卿舟雪想了想,“從西南坡掉下來後,一直跑,遇見雲長老。”

這個高度,肉體凡胎,就算是她下落的姿勢緩沖了大部分傷害,不會當場死亡,她也絕無再站起來的可能性。

更別說還能在雷劫的不斷追蹤下,狂奔那麽遠的路。

柳尋芹雙眼微眯,忽而捉住她的手,在腕處毫不留情地劃出了一道口子。卿舟雪吃疼,可是柳長老的手瞧着斯文纖秀,攥在她腕上的勁卻大得很,紋絲不動。

鮮血順着小孩的手臂留下來,她眼裏因為疼痛而泌出的淚也挂在眼角,無助間,她下意識将目光投向較為熟悉的雲舒塵。

雲舒塵察覺到她的目光,略一思索,該不該裝沒看見呢。

平心而論,成為一個幼兒全心依賴的對象,并不算什麽好事。

甚至是一件麻煩事。

也許是考慮到日後很有可能長期相處,也許是她現在的神态着實足夠可憐。

雲舒塵還是決定将這份不知何時産生的依賴之情,順水推船。

“沒瞧見你把孩子都吓哭了麽?”

柳尋芹正觀察那道傷口,聚精會神到如入無人之境,雲舒塵一指戳在她肩膀上,她才回過神來。

她一擡頭,正對上小孩濕潤的眼睛。柳長老輕咳一聲,松開了她的手,并以靈力完全愈合了那道傷口。

卿舟雪連忙把手抽回去,看樣子恨不得整個身體都縮到牆裏,警惕着柳尋芹。

柳長老負手起身,其實她體貌不過豆蔻少女,可惜常年跨着個臉,瞧着生人勿近。

“你傷口愈合速度是常人的數倍。”她下了定論。

“剛才那一道口子,不還是一道口子?”

“學修醫道者,雙眼所見與你不同。我能看見生肌之效。”柳尋芹的目光又忍不住挪到卿舟雪身上,似乎有些不甘心地問,“雲舒塵。”

“此等體質罕見,醫書上記載十分缺漏。你可把她借我一用?”

柳尋芹是九州赫赫有名的醫仙,她醉心于此已然多年。

醫仙性情孤傲,空有妙手并無仁心,平日看病救人全看心情。

遇着順眼的來者不拒,倘若不順眼的來求醫,便是擡着滔天的富貴喊祖奶奶都沒用。

她對于一些疑難雜症,罕見情形有極大的探索欲,已經到了偏執的地步。

卿舟雪這樣的,便是雲舒塵不去主動尋她,她也會過來好生研究一二。雲舒塵也正好順水推舟地将人請來,還能看看這個天命不凡小家夥到底有什麽過人之處。

卿舟雪聞言一抖,忍不住又往雲舒塵那邊靠了靠。

她總感覺柳長老瞧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人,而是案上可以拆卸骨頭切割肌理的魚肉。

然而,溫熱的手心撫于她的頭頂,力度不重,也許有幾分慰藉作用。卿舟雪聽到手的主人柔聲說:

“她現如今這般怕人,還是算了。”

柳長老見狀,也不再糾結,淡淡地點了點頭又檢查了一下她的情況,開了幾副調理的方子,便孑然離去,未置一言。

“我為何還得喝藥?”

卿舟雪盯着那字跡,好歹認出幾味是常見的藥材名。那日疼得快要死了,她對于這種東西顯然有了不小的陰影。

“因為你剛築基,境界不穩。不用喝太久的。”

聽到“築基”二字,她下意識瞥向床頭的古書,這幾日間隙中讀了不少。

《聞初要道》是一本适用于剛剛踏上修仙之路的修士的基本引導,語言還算通俗。雲舒塵給她此書,并不是随便挑的一本。

【築基】是【引氣入體】後的一個大章節,标志着真正邁入修仙的境界。她尚未參透引氣入體有何法門,結果就直接跨了這一步,感覺頗有點微妙。

方才柳長老說什麽“天材地寶”,雲舒塵給她喝的中藥一般的粘稠物質,喝完以後一步就邁入築基期——顯然很是昂貴。

連同為修仙者的柳長老,都覺得昂貴的東西。

她在她身上的花費,似乎遠遠超過了卿舟雪理解的範圍。

“你會收我當徒弟嗎?”

也許将她撿回來,留個住處,給口飯吃,還能解釋為一種憐憫與善心。

但如今,她實在想不到除收徒之外,雲舒塵還有什麽理由花心力栽培自己。

雲舒塵聞言,輕挑柳眉。

“這可不是一廂情願的事情。”

“太初境分為內門與外門。由外門經過一次筆試進入內門,內門再進行擂臺賽與相關考核,每屆可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但最終能站上掌門殿,成為親傳弟子的卻寥寥無幾。”

“所以,”她悠悠嘆了口氣,“別的暫且不論,本座能否名正言順地将你留着,也需得在那殿上見着你的人才是。”

言下之意,她有心,但需卿舟雪自己争取。

卿舟雪聽得認真,片刻後,她垂眸道,“嗯。”

“難得見到個中意的,”她的語氣故作憂愁,“你可別讓我失望。”

“嗯!”

彼時的卿舟雪還不知什麽叫做哄誘小孩。她并未發覺就在這輕松的幾句中,自己的未來很多年算是被那個女人套得明明白白。

入夜以後,卿舟雪再度點燃了燈,将那本《聞初要道》又看一遍。先前有諸多不解之處,重讀時已經有了些眉目。

築基以後,身體隐約出現一絲難以形容的微妙的變化。雲舒塵只讓她這幾日先适應一二。

那書看着看着,卿舟雪重新擡起了手。

形随意賦。

她努力了很久,在心中構思着“水”的觸感,“水”的形狀。江河湖海如何奔流,如何彙入一條大川。

直到指尖傳來一抹濕涼。再度睜開眼時,一滴圓潤的水珠凝聚于指尖。

那麽小且微亮,折射着融融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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