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雲師妹?”掌門輕咳一聲,“這孩子,倒也不是故意的。”

“老掌門,我可沒有說要把她怎麽樣,你還是莫要多管閑事了。”

雲舒塵一直保持着微笑,那雙妙目一下橫過來,落到卿舟雪身上,打量她片刻。

“徒兒,”她挑眉,“不過來麽?”

掌門還想再說點什麽,卿舟雪卻已經主動過去了。她的手被另一只手虛虛扣住,雲舒塵垂眸低聲道,“算你乖巧。”

兩人一并走出春秋殿。

雲舒塵擡眸直視前方,并不看她,神色平靜,握着她的手也在踏出門口時慢慢放松。

卿舟雪忽而扣緊了她的手,輕聲道,“此事因我損失難以計量,師尊想如何罰便如何罰,徒兒都領受。”

雲舒塵蹙眉,“罰你有用?”

她一眼涼涼,“那庭院算是徹底不能住人了。當務之急,是尋個住處。不然我們師徒二人,今晚就挂在荒郊野嶺麽?”

卿舟雪想着,荒郊野嶺,她也是睡過的——不太好睡,但到底是挨過來了,也能習慣。

可師尊這樣的金枝玉葉,定沒有過過這樣委屈的生活。所以自然不行。

“曾經那個洞府,”她思索一二,“可以麽?”

“不成。”雲舒塵仍然蹙着眉,“那個只是臨時的,現如今荒廢十年,我未設結界保護,豈能住人。”

卿舟雪一愣,她記得那洞府鋪張豪奢,随便一顆珠子,一塊地毯都瞧來不菲,居然只是臨時的?

“随我出太初境一趟。”她拂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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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歹也是堂堂一方仙門的長老,現如今流離失所,連換洗衣物都沒個着落。

這就是卦象所謂的機緣嗎?

讓她體驗人間破財之苦,讓生活多出一抹動蕩,從而有一顆更堅定的道心?

雲舒塵輕嘆一聲,想起那滿地焦糊的錦衣華服,胭脂水粉,古董文玩……收藏多年,那根本不是錢的問題。心髒又隐隐作疼。

她回頭不鹹不淡地瞥了徒弟一眼。

那家夥低下了頭。

卿舟雪随她出了太初境,來到她曾經住過的太初鎮上。

這兒是一座水邊酒家,臨着波光粼粼的一條長河。岸上燈影重重,時不時有女子輕笑傳來,絲竹柔情,悠悠蕩蕩,分外婀娜。

雲舒塵帶着卿舟雪,走入那一片煙花繁華,聲色糜豔之地。

“雲仙子?今夜怎的有空來呀。”

卿舟雪剛一進去,就聽到了女人掐得出水的嗓音調子。一偏頭,面若芙蓉的女人,溜着一對杏仁眼,目光來回在她們倆身上打轉。

她鋪面的脂粉味兒,比雲舒塵身上重很多,熏得卿舟雪蹙着眉倒退一步。

往後一靠,卻又墜入一個脂粉味更濃的懷抱。卿舟雪如燙了火一樣,面色微冷,摁住了腰間的劍。

“雲長老,這是你帶來的什麽人哪?”

一堆女子自窗紗後來,環肥燕瘦,千姿百态,樣貌兒都是頂好的,朝卿舟雪笑吟吟地七嘴八舌,“姑娘長得真好。”

“冷清清的,活像個小神仙。”

“今晚奴家可以陪你,這樣的人兒,都不要銀子呢。”一只染着丹蔻的手,碰了一下卿舟雪鬓角的發,某個美人含情脈脈道。

卿舟雪偏開了頭,十分不自在地往雲舒塵靠去。

她沒見過這種大場面,尤其是這裏的女人都穿得很不莊重,布料搖搖欲墜,只遮住了胸前一半。腰間露出一點風流穴,像水蛇腹一樣搖曳生姿。

卿舟雪蹙眉。

她們沒錢買衣服麽。

眼見得徒弟的尴尬快要溢出來,連帶着她整個人都快要貼在了自己身上。

雲舒塵将她攬過來,擋去了那些躍躍欲試的美人,輕笑道,“別這樣,她是我徒兒,年紀還小。”

自衆位美人中走出來一個格外妖豔的,她喝止衆人,而後姿态恭順,向雲舒塵行了一禮,“仙長萬安。這些新來的小妖不懂事,恐怕沖撞了您。”

“妙瞬?”雲舒塵打量她一下,認出了人,“換了張新皮。”

妙瞬笑了笑,媚态橫生,“是。仙長覺得還能過眼麽?”

“自然極美。”

“這幾日發生了一些事情,要在這裏住一段時日。麻煩娘子去收拾一下那間屋子,”雲舒塵想了想,“三樓,最靠裏的一間。”

妙瞬娘子自然稱是,動作很麻利。這間屋子是臨江,景色極美。離大廳遠,又在樓上,不會被其它客人打擾。

雲舒塵終于忍受不了這風塵仆仆的一天,她頭一件事情便是沐浴。

其實修士往往可以無需這般麻煩,一個潔身的法術就可以幹淨如初。

可是雲舒塵總覺得,這和沒有洗一樣。似乎不被水潤一潤,嗅着皂莢的香味,心理上總是不踏實,這種習慣許是自修仙前帶來的,一直到如今還沒有改變。

卿舟雪和她相處得久,便也覺得沐浴是天經地義。

雲舒塵很快濕着頭發出來了,她精于控水,一溜兒水珠自她發尾浸出,浮在身後,如璀璨的珍珠。

徒兒有些沉默。雖然平時也沒什麽話,但是今日卻是底氣弱了幾分。

雲舒塵自然是知道什麽原因。

“卿舟雪。”

她勾着唇,今日寒了一天的臉色又重新染上笑意。

“突破金丹了,感覺如何。”

卿舟雪正拿着衣物去沐浴,這衣物還是儲物戒指裏剩下的唯二幾件。

聽到師尊問話,她便答,“除卻丹田充實了一些,沒有感覺太多區別。”

“……師尊。”

“你若是心中不快,打我罵我便是。峰上碎掉的那些物件,徒兒花些功夫,尋個百十來年,興許也能恢複一些。”

雲舒塵揮了揮衣袖,沒有多言,讓她先去沐浴。

卿舟雪不知為什麽雲舒塵只挑了一間雅房,這兒也只有一張床,晚上又該怎麽睡才好。她用手絹揉着濡濕發尾,迎着師尊的目光走向床邊。

雲舒塵側卧在床上,垂落的青絲,在身後如墨黑鯉尾一樣翩然散開。

旁邊空出了點地盤,卿舟雪心中微微松了些,看來師尊還是沒打算讓她再飄着睡一晚。這種接近程度的容忍,似乎在表明對她今日劈山之事的态度——也沒有那麽地不可原諒。

她躺了上去,頭一次以這種視角看雲舒塵。她的半張臉龐埋在被褥之中,閉着眼睛。

“東西不必你找,絕版是找不回來的。況且不算什麽非有不可的寶貝。”語氣有點冷淡。

卿舟雪的手不自覺揪緊了被褥,“我……”

雲舒塵抱着被褥,稍微翻了個身,背對着她。

卿舟雪見她再不理人,望着她的背影出神許久,最後只好閉上眼睛。這個距離不遠不近,剛好嗅到她發尾的一段香。

雲舒塵身旁躺了個人,卻是沒那麽容易睡着。

此處不是什麽幹淨地方,但三樓最裏頭的一間,也就是這一間,她早些年吩咐妙瞬留着,不許用來接客,勉強還能住一住。

所以不得不和徒弟擠一擠。

她多年獨居,本不習慣與人共睡一榻。不過可能是卿舟雪跟在她身邊長大的緣故,吃穿同用,渾身散發着與自己一致的衣料上的熏香,如果放寬心睡去,倒也不覺得身旁多了個人。

雲舒塵淺眠着,修士本無需漫長的睡眠。

可是睡覺舒服。

她喜歡享受,在這一點上仍與凡人保持一致。

清醒時,她緩緩坐起來,卿舟雪的身影已經不見,床上的皺褶都被抹得平平整整。

雲舒塵靠在床頭清醒了一會兒。

不久便聽到徒兒吱呀一聲開了門,手上端了一案,上面有兩碗粥,幾碟小菜。她輕輕把那些東西放在桌上,“師尊,該用早飯了。”

雲舒塵看着那清淡白粥,沒什麽胃口。她下床披了衣裳,好整以暇道,“你自己吃吧。”

“如今這手頭上,實在沒什麽錢財了。”雲舒塵故意嘆道,“你多吃點兒,下一餐還不知有沒有。”

卿舟雪扶着碗的手微微一頓。

她此刻心中愧疚。自己十年前上山來修道避災,受仙人提攜。

結果因為自己這易遭雷劈的體質,災沒避全,反卻讓真仙子淪落到這種有上頓沒下頓的境地。

師尊此時仍是對她輕言細語,溫溫柔柔,雖是不理她了半天,竟也未曾責罰。

“錢的事情,師尊無須擔心。”

她的聲音如擊玉般泠泠,似乎是下了什麽決心。

雲舒塵倒是有些興致。

這姑娘幼時清貧但也受寵愛,大了點便跟着她在山上修道,幾乎未受委屈,現如今又已經是親傳弟子,風光無限。

八年的不近生人,十年的與世隔絕,養出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神仙。

雲舒塵懷疑她還沒有用過銀子,也許出門買個白菜都能被坐地起價。

看她那麽堅定,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謀生的出路?

她這樣一想,突生好奇,便并不急着回宗門。這家青樓是她名下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家財存在別處。她悄悄地傳了個訊息,撥了點錢,讓人着手鶴衣峰的重建。

然後繼續在徒弟面前,假裝喝不起一碗粥。

當夜月上中天,雲舒塵聽着徒弟悄然起身,悉悉索索地穿了外衣,似乎還取了佩劍,走出了房門。

她的動作很輕,似乎不想吵醒她。

是什麽活兒,得大晚上地幹。

卿舟雪一路走到城門口,又走入太初境。她擡眼看着那告示牆上,赫然貼着的幾張懸賞令。

太初境是仙家所在,有什麽尋常人解決不了的妖禍,低階修士,普通百姓會集資将懸賞令貼在此處。

卿舟雪借着月光,先未看內容,而是從底下的賞金開始讀起。

她很快相中了最高的一個,但是往上一看,那被懸賞的妖獸是元嬰期。

怎麽掂量都是去送死的。

目光頓了頓,最終有些不甘心地挪開。挑了個較次的金丹後期,與她同階,賞金略微少了些,不過也很豐厚。

足夠了。

卿舟雪沒什麽猶豫地,揭了那一張懸賞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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