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人間的月亮和仙山的一樣圓。而人間的湯圓掉在碗裏,也像是整個月亮掉在了湖心中。
卿舟雪夾着一團白糯,微微用力,那黑的芝麻餡就汩汩流出。她很新奇地拿筷子挑了一點黑色,戳在嘴裏嘗了嘗。
“你沒吃過湯圓?”
雲舒塵蹙着眉瞧着她這吃法——湯圓癟了,卻還是幾乎完整的一個。
“以前未曾有,阿錦也沒做過。”卿舟雪咽下去慢慢答道,“太甜了,有些膩。不過還是很好的。”
方才雲舒塵心血來潮,便攜她踏着清風,直飛入熙熙攘攘的人間。
那個年代時,內門弟子之中鮮少有成雙成對者,月燈節休憩半日,過着也沒什麽意思,故而只是在山下逛逛罷了。
逢着這難得佳節,山下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錯過了很是浪費。
果不其然,這沒見過世面的小徒兒,被滿街的小吃深深吸引。她打小便不怎麽出門,也不喜人多,見了集市人流總是躲着走。以前以為這只是賣些珠寶首飾,雜貨日用,沒有體驗過民間各色各樣的,夾帶着滾滾煙火氣的吃食。
雲舒塵心中覺得好笑,她那徒兒對着錢財視如糞土,對着美色如紅粉骷髅,偏偏為一碗湯圓停住了腳步。
真是樸實得很有些可愛。
雲舒塵将她的碗推開,拉着她起身:“好吃的可不止這個。傻孩子,若是吃這個飽了,可就沒有別的了。”
卿舟雪看看碗,眼底有點可惜。“嗯。”
“雲吞面在這裏……奇怪,也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做京城的芸豆卷了?”
“師尊,那是什麽?”卿舟雪皺着眉,看別人手中端着一碗紅豔豔的油湯,裏面糊滿了辣椒芝麻粒。
“可能是油潑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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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到此處,一股子刺鼻的椒味,讓兩人都嗆了口氣。雲舒塵笑着擦淚,拉着她連忙走快,“待會兒往回走再來。”
月燈節是太初境這一片的傳統節日。據說是月神賜福,百姓取“衆星捧月”的好彩頭,在鄰居街坊,都挂上點點燈籠,宛若群星璀璨,十分好看。
燈光下,兩人身影斜斜,拉得很長。
卿舟雪被她牽着,随和地走在後面。雲舒塵隔着一層輕薄的衣料,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間的溫度微涼,卿舟雪疑心她冷,一時不作別想,轉手牽住了她,貼得嚴絲合縫,借着掌心之中的微微熱氣暖人。
雲舒塵稍微一愣,似乎想撤手,而她的那只手攥得很緊。
她僵了僵,便放松開随她去了。
卿舟雪則新鮮了一路,體會着酸梅湯的酸,糖人的甜,還有那一串串的油鹽味兒重,紅豔豔的辣得人四肢五骸皆暖。
這些不太中正平和的味道,與她平日所修的道是很不一樣的。
“徒兒不是說不愛吃辣?”雲舒塵悄然掙開了她的手,不自在才因此散開了一些。
卿舟雪的嘴唇紅潤,似乎是被辣出來的。她笑了一下,“看着辣,但是似乎也還能接受,很好吃……不知不覺,竟走完了一條街。”
雲舒塵眼神下挪,落到她手中餘溫尚存的小串上,示意道,“給我嘗嘗。”
“可是柳師叔說師尊最好忌辛辣,飲食清淡。”她的笑容斂起,正色道。
“少吃一些,偶爾可以。”
“……嗯。”卿舟雪猶豫片刻,挑了串豆腐,卻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将那木簽的位置撥過來。雲舒塵撩起耳旁的散發,低頭咬住一小塊。
一下子湊得很近,卿舟雪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她的呼吸不知不覺屏住,捏着簽子的手也微微松開。
雲舒塵只适量地嘗了一些。鹹辣的味覺重新被喚醒,終于在這幾年寡淡的飲食之中,捕捉到了一絲豔色。她常咳嗽,本是吃不得這些的,這會兒被刺激得有點忍不住了。
卿舟雪看她皺了眉,眼底隐約泛起薄淚,不禁急着去找水,雲舒塵壓下喉頭的一絲癢意,摁住她的肩膀,“沒事兒。”
卿舟雪與她走過下一個街口時,悄悄把手裏的東西扔了。以後還是莫要在師尊跟前吃這些辛辣之物。
她們本是想去看看燈,沒成想轉彎時,一團黑漆漆的東西自人堆裏飛了出來,險些砸到她們身上。
雲舒塵及時以一方薄弱的結界,接住了那物什。仔細一看,不是東西,而是個瘦得脫形的小孩。
她被彈回地上,又被随後趕來幾個大漢摁住。這時候有些人聚在旁邊看熱鬧,一聲驚呼,清脆的耳光聲響起,那小孩被打得嘴角出了血。
“沒錢還吃什麽霸王餐?替你娘老子好好教訓你一頓!”
剛開始還有些人心生不忍,但聽了這話,原來這孩子是小賊,便紛紛噤聲,只顧着看熱鬧。
醋壇大小的拳頭往那孩子瘦弱的身板砸去,她先開始還蹬兩下腿,後來氣息奄奄,只吐出一點血沫。
“住手。”
好事者聞聲望去,一衣着華美的女人自人群中走出來,瞥着這滿地的血跡暗暗皺眉,又擡眼打量着那打人的幾位壯漢。
壯漢本想斥一聲,哪來的娘們,多管什麽閑事?可他頗有眼力見地瞧見女人身旁的那位白衣姑娘,佩着雪亮長劍,腰封上繡着的是太初境的靈鶴樣式。
她倆顯然是一道的。
太初境仙門在這一帶很有名望。
他一介凡夫俗子可惹不起,這便斂了聲氣,向她解釋道:“這死丫頭是個偷兒,小人正在教訓她。仙子不要離得太近了,免得髒了眼睛。”
雲舒塵自帕中取出一錠銀,“那孩子快被打死了。這些錢你拿去,放她一馬,不知可夠?”
“夠,夠的了。”真金白銀一送,他立馬喜笑顏開,叫身後幾個弟兄退下,“走吧走吧。”
人群沒了什麽熱鬧烏龍可看,便作鳥獸散去。地面上空空蕩蕩,只留了那個小孩,還有很多個淩亂的腳印,她慢慢翻了個身,瑟縮成一團,還在發抖。
雲舒塵斂起衣裙,走近幾步,溫聲道,“你為何要拿人家東西?”
小東西嗚咽一聲,怯怯道:“……餓,兩天沒吃東西了。”
“你願意和我回去麽。”
雲舒塵忽而開口道。這一句話有些耳熟——讓卿舟雪恍惚地想起,她遇見師尊的第一天,師尊也是這樣柔聲問她。
那孩子眼睛呆呆地眨了眨,馬上點頭如搗蒜。
“叫什麽名字?”
“姓餘,名字是……英。”
“餘英是麽。”雲舒塵直起身子,側眸示意了徒弟一眼。
卿舟雪回望她,顯然還未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雲舒塵挑眉,“愣着作甚,把她帶上。”
卿舟雪看向那小不點,髒兮兮的一抹黑臉,活像個唱戲的張飛,又看着雲舒塵不動聲色地離了幾米遠,這才了悟——嫌髒。
師尊嫌髒,徒兒再愛幹淨也不能推辭。她輕嘆一口氣,往那孩子身上丢了幾個潔身的法術,勉強看起來掉了點色,不再是黑漆漆一團。
她将她抱起來,身子骨細瘦,輕得很。只是像在垃圾堆裏腌入味了似的,聞起來還是怪。
卿舟雪吸了一口氣,便開始屏息。
這一口氣教她從山腳憋到了山上。
雲舒塵欲回峰,卻對卿舟雪道:“将人送往外門就好,會有弟子安排照顧的。”
卿舟雪應了聲是。
“師尊是不是有撿小孩子的習慣?”
回到峰內,将外衣脫了,卿舟雪想起剛才那事,便好奇問了一嘴。
“為什麽這麽想?”雲舒塵訝然。
“畢竟,”卿舟雪認真道,“我也是這麽蹭上鶴衣峰的。”
“你分明是為師算卦蔔出來的。”雲舒塵笑了笑,又無奈道:“并非是喜歡撿孩子。而是剛剛那個小孩,資質有些特殊之處。”
“特殊?”
雲舒塵嗯了一聲,似乎沒有多談的想法。
此時已經月上中天,四周一片風聲寂寂。夜晚一般沒阿錦的事兒,它早不知道溜哪兒去和哪個野貓月上柳梢頭了。
沐浴完以後,卿舟雪一出來,便瞧見師尊眼尾勾着倦怠,居然還泛着異常的熏紅。
她的食指中指之間,夾着一玉白的酒杯。
“師尊,睡之前,”卿舟雪走過去,調着手中的藥,“這個莫忘了。”
雲舒塵搖了搖頭,支着下巴看向她,勾着唇角,“不想睡。”
“每年今日,月燈佳節,”她望着天上那輪明月,“總想喝一點酒。”
“或多或少是有些傷身的。”卿舟雪扶住那杯沿,輕聲說,“……你莫要喝多了。”
她一手撐着額頭,閉上眼睛,“不多,就一點點。”而後似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擡眼看向徒兒,“這麽多年,你也長大了,陪我喝幾杯如何。”
卿舟雪坐在她對面,接過來杯子,那酒呈淡紅,色澤奇異,帶着甘冽的醉香。她猶豫片刻,便仰頭一口悶了。
“苦。”
一股嗆人的味道,她的頭皮一時苦得發麻,沒覺出哪裏好喝來。
“也不全是苦。”雲舒塵橫她一眼,“分明是入口甘甜,轉至辛辣,然後才只剩一片清苦。有人給它取了個名字,半生。”
“這名字,是有什麽寓意嗎?”
“嗯……問得好,的确這名字也有些來頭。”雲舒塵想了想,接着說:“懵懂孩提,自是覺得無憂無慮,回味甘甜。人到少年,鋒芒畢露,看不得一點頹唐,其味辛辣。走過半生,才知不是萬事都能如意,回味時已是苦澀。前程種種計較,仿佛如黃粱一夢,最後都消失殆盡。”
“這只是一種說法。另一種有點俗套。據說這酒是人家為死去的妻子所釀,裏頭是前半生的恩愛吵鬧,和後半生死生相隔的苦澀。”
她的眼眸中因着醉意,盈盈挽着一汪秋水,落到卿舟雪身上,“你喜歡哪個說法?”
“都差不多。”卿舟雪如實道,“師尊,我不會品酒。于我而言,橫豎是不好喝罷了。”
雲舒塵倚着手臂,無聲地笑了笑,眸中聚起了一絲寂寥,只不過長睫下掩,不易注意到。
卿舟雪卻看得分明。她慢慢蹙起了眉,就這那小酒杯,拿到嘴邊,又無聲喝了一口,還是苦得發麻。
她的心緒因着雲舒塵牽了牽——
古人常說借酒消愁。到底是什麽愁緒,得用這麽苦的酒才壓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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