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放開。

無人知道,那一夜雲舒塵在說出這兩個字時,在心底究竟來回拉扯了多少回。

許是沙熙花的毒性,已然浸透了骨髓。

她自覺壓抑得太久了,連被一年輕姑娘随随便便抱一下,都能在軀體上激起千波萬層的浪。而那丫頭也不知什麽習慣,卻總是會在某時突兀地貼上來。

偶一個荒謬的瞬間,雲舒塵甚至想軟下身子,貪戀這樣的懷抱。

徒兒一向是懂事的,從不賴在她身上。雲舒塵知道她說“放開”,卿舟雪便會放開她。

而當她真的放手時,雲舒塵的腰間一涼,禁锢感驟然失去,她居然在心中生發了一種難言的渴盼——

能不能。

不要事事都這麽聽話。

這種渴盼過後,每當再對上卿舟雪純粹得不着一物的黑色眼瞳時,為人師者的心情便十分微妙。

不能再這樣了。

今日早晨,掌門與衆位長老,活像見了鬼似的,齊齊注目于多出來的一個人影。

雲舒塵迎上衆人目光,左右一瞥,“現在這晨會終于無話可說,光顧着大眼瞪小眼了嗎。”

掌門仔仔細細瞅她幾眼,“你峰上有什麽變故?”

“能有什麽變故。”

“是要飛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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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

“身子還好麽?”

雲舒塵揉揉眉心,“你們莫非是覺着我要死了還是怎的。臨終之前來參加個晨會見你們最後一面?”

衆位長老默默無言,心道,不然還有什麽理由,能讓該多病之身,在這個時辰從床上順利起來。

在很久以前,雲舒塵這個位置是空着的,後來終于被她的多功用徒弟勉強堵上。只不過那位小師侄坐在此處,神色肅穆,端得比掌門還掌門,倒是讓衆位師叔們顧忌些在晚輩心中的形象,從而也端起架子,大殿上除卻論道以外鴉雀無聲。

而今日卿師侄終于沒來視察。

他們聊的話題便一下子廣如草原,任馬飛奔,态度随意了些。

掌門卻恰恰在今日說了一件大事,他把手中的養生菊花枸杞茶放下,清咳一聲,“北源淩虛門有意與太初境交好,近年也算派了好些弟子來太初境學習。淩虛子邀各宗掌門共敘宗門生計,去淩虛門小住論道一段時日,這一去恐怕不能推脫。”

雲舒塵随手拿起一旁的葡萄,剝了起來,“小去一段時日,是多久?”

“往返興許月餘。”掌門說,“太初境不可一日無主——”

周長老在一旁點點頭,“你要退位?”

“讓賢。”雲舒塵深以為然。

“我很閑的。”一旁半露着香肩的某個女人忽然精神十足,一雙鳳眼朝着掌門眨了眨,“老頭,考慮考慮我?”

“你就算了。”柳尋芹冷漠地抽了口煙,發表了在場唯一一次意見,針對于師妹越長歌。

“我?我怎麽了。”她斜眼飛過柳尋芹,眉毛一挑,“我這廂在黃鐘峰上窮得連貼身衣物都給當了,連布都扯不起一匹——身為堂堂長老淪落至此,這不是宗門出了大問題麽?我若是掌門,肯定不至于讓長老混成這個地步。”

“許是大問題罷。”

掌門面無表情地想象了一下全宗都窮得扯不起布的場面。然後果斷略過了越長歌。

他心中早有成算,“雲師妹,暫代掌門一職,你意下如何?”

首先将越長歌排除在外。剩下的幾位長老,要麽門徒不少分身乏術,要麽如柳尋芹一般掌管藥峰事多忙碌。能閑着且尚堪此任的,唯有雲舒塵一人。

雲舒塵打量着手中的晶瑩剔透的葡萄,她剝得專心致志,秀氣得像對待一件藝術品,聽到掌門的話,她并不是很意外,但仍思忖了片刻。

正好,尋着事情做一做。

借此由頭,無需整日面對着某個……不谙世事的東西。

雲舒塵欣然應允。

那不谙世事的東西今日剛練完劍,便早早地瞧見師尊起床出了門,去往主峰,再不見蹤影。

師尊今日有點反常,沒有與她說話,甚至沒有施舍一個眼神。

卿舟雪當日三省己身,卻發現自己實在挑不出什麽錯處。

不知為何,這幾日內門課業連休了幾日,說是最近一段時日不準備再上。

她每日練完劍後,無所事事,等着雲舒塵也不見歸來,師尊近日好像很忙,白天幾乎都在外面,只有晚上才回來歇息。

自她擁有記憶以來,雲舒塵從未如此忙碌。她平日大多在鶴衣峰仔細養病,閑過浮生,偶爾浏覽一下宗門文書,批幾宗卷書,并不算累。

鶴衣峰的晚霞依舊溫柔美麗,淡紫的雲尾如一道輕紗,舞得整個天穹都帶了幾分缱绻。

卿舟雪在晚霞中看見了那個人影。

“師尊。”

雲舒塵看了她一眼,微點下颔,“嗯?”

她都沒有駐足,好像只是随意應上一聲,便也如清風吹散的一縷霞光一樣,隐沒于群山之中。

雲舒塵進屋關了門。

天空中的最後一縷光也消失,夜幕沉沉。卿舟雪站在屋外頭,看着裏面融融的燈火,本想敲門進去,但發覺自己并無非得找她的理由。

算了。

看起來真的很忙。

她不該添亂的。

藏着一點失意的鞋尖在臺階上挪了半邊圓,朝自己房內走去。

屋內,雲舒塵執着筆,遲遲未下,直到她看着映在窗戶上那個綽約的影子,幾番擡起手又放下,最終悄然離開。

卿舟雪來得寂靜,離開得也悄然無聲。

雲舒塵垂下眼睛,對疊挪于桌上的那一大堆紙張,嘆了一口氣。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嘆些什麽。

她不太喜歡超出掌控的東西,包括感情。在剛剛撿到卿舟雪時,她因着這小孩下意識的依賴,也曾考慮過要不要與她疏離一點。

可是卿舟雪本也是淡然安靜的性子,大部分的時候不算粘人,可以乖乖去自己找事情做。

她便把這個想法一直擱置下來,然後溫水煮青蛙一般,煮成了現在難以言喻的情形。

徒兒雖然不粘人,但是會無微不至地關注她。

而她享受着這樣的關心,逐漸習慣到了一呼一吸的程度。

直到相擁時,身體不曾說謊的一絲異樣;直到她終于發現,原來自己已經無法忍受卿舟雪不再注視她——就連她與師妹交好,落在自己眼中也是頗有芥蒂的存在。

就如同那個經歷了溫暖,就不再願意忍受刻骨嚴寒的長夜。

這種依賴,還是對自己養大徒弟的依賴。

她活了這般年月,早該明白無可代替的依賴遞出去會有什麽後果了。

卿舟雪第二日下山時,才發現宗門裏已經大變了天。

太初境山門前的磚石被一塊一塊敲碎,堆入一個小推車中,運往別處。林尋真站在一旁,似乎在和另幾個師姐指揮着場面。

卿舟雪走過去,“這是?”

林尋真近日也是忙得連軸轉,許久沒見到她,便拿着名冊邊記錄邊說道,“雲師叔說山門口的磚踏了這麽多年,破了許多地方,瞧着不體面,需得修繕一番。還有下一處,師妹,我得趕緊過去了。”

卿舟雪見她實在沒空和自己說話,便點點頭,看着她急匆匆走遠。

她轉了一圈,路過主峰時,本想去藏書閣借本書來看看,結果還沒進去,便瞧見拆掉了半邊木板的藏書閣,在高空中搖搖欲墜。

“這又是……?”

“今日藏書閣便不予借閱了。”一位弟子瞧見她,便順口解釋道,“雲師叔說,這地方年久失修,容易落塵,書中顏如玉都抹成了顏如灰,有礙觀瞻,便主張重修。”

“我師尊她?”

“你不知道麽。掌門下山去了,雲長老代行掌門之職務呢。”

代掌門現如今正坐在春秋殿內,掌門平日所坐她嫌硌得慌,便擅自搬了自家庫房中,一尊白玉為底,還帶墊着柔軟一層獸皮的雕花椅。

她的手邊放着一碟洗淨了的水果。今日天氣燥熱,另一邊是某個被捉來的小弟子在忙着給她打扇。

底下的長老面面相觑,發現春秋殿內大氣樸素的傳統已經全然不同,門口居然擺了幾株精致的盆栽,又不知從哪兒搬來個東海産的小噴泉,水聲潺潺。梁上那只小麒麟被丢在門口充當鎮門神獸,它平日裏睡覺的地方則被清理得幹幹淨淨。

雲舒塵雙腿交疊,目光掃視一圈,見人齊了,便輕擡了擡手,“各位愛卿,除了今日,以後這上朝的時辰改在下午。寡人起不來。”

“好了,有事啓奏,無事退朝。”她往後一靠,勾着唇角。

可惜幾位愛卿們似乎有點叛逆,一個兩個神情各異似要造反。雲舒塵輕嘆一聲,“諸位愛卿看似不願開口,那我便直言了——最近太初境大肆翻修,國庫空虛,你們有點忠君愛國的意思麽。”

“……”

大抵是沒有的。

“既然如此,我布下一道召令,開太初山礦脈,應當無人反對?”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慢慢抛出這一句話。摔在鴉雀無聲的大堂上,如一石頭激起千層萬層的浪。

話音剛落,滿座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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