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她對她全無防備,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連什麽不害燥的話與舉動做起來,都是相當地天然。

許是不懂人事罷,便可以說得如喝水吃飯一樣坦蕩。

怎麽會遇上這種姑娘?

雲舒塵閉眼掩去心中的雜念,微嘆一口氣,僵持着這個姿勢,看着月光挪上窗子,又挪下窗子,最終一夜未眠。

這般年紀,偶爾有一些這方面的悸動也很是正常。就是……太突然了些。雲舒塵冷靜地想,也不一定是對着她而來的,不是麽?

她向來習慣如此,一旦超出成算,便會往最底裏思索。如此一來,總能預走百十來步,思慮周全,不懼橫生事端。

次日,卿舟雪難得睡得久了些,而師尊卻一反常态地起得很早。她閉眼往床邊上一摸,只摸到空留餘溫的被褥。

她現下覺得好了許多,神清氣爽。昨日身體的一些異況,似乎和以前讀過的話本子挂鈎。不過那話本已經皆被雲舒塵收了去,而卿舟雪之前刻意避免回憶,現在再想在塵封的記憶中找一找舊頁,卻找不到了。

實際上卿舟雪所看的那幾本,于她的眼光中甚是開放,但若擺到一些更為下流的話本之中來看,用詞稱得上很是委婉含蓄。她并不能從其中弄懂整個過程到底如何。

她坐在床上想了想,到底也未明白自己為何會像昨日那般,身體中起了許多陌生的感受。

穿上衣物,走出房門,尋不到那個熟悉而綽約的影子。于是她自己前往了演武場,這一出門已經有幾日耽擱了訓練,今日正好拾起。

一去演武場,卻發現她的師姐師妹們并未在訓練,而是在忙碌着妥善安置流竄入境的難民。

白蘇師姐領着藥峰的其它子弟,在寬大的演武場上圈出了一塊地盤,搭了棚子,治病救人,忙得團團轉。

另一邊,林尋真眉頭緊蹙,手中寫畫幾筆,又擡起頭來向演武場看過去,“不對,說好的六千個人,現下都超了整整一千。這是怎麽放人的?”

陳蓮青有點為難,“方才結界一開,那些百姓人頭都擠破了。我與蕭鴻師兄,還有其它劍閣子弟一起出動都難以阻擋,又得顧忌着不能傷人,可能不小心放多了些。”

“你這一不小心,我哪兒來的地盤安置。”林尋真甚是頭疼地看向演武場,自雲舒塵翻修以後,已經足夠開闊了,但此刻卻被蟻群一樣的流民擠滿,還得分出一塊兒地方給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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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密密麻麻的人頭之中,一道鮮衣身影格外顯眼,她來去往返,給入境的百姓發了個留着號的令牌。好不容易發完了,結果往後一看還有烏壓壓一堆,阮明珠朝林尋真運起內力遙遙嚷道,“喂——令牌不夠發了,還有別的麽?”

“要不然,沒有發到令牌的,就遣返了罷。”陳蓮青在一旁低聲嘆了口氣,“掌門給的六千個數,我們做弟子的,按規矩辦事就好。”

林尋真亦在權衡,不過她想得深遠一些,倘若給了他們希望又置于絕望,那群未曾領到令牌的百姓,極有可能破罐子破摔,引發暴動,到頭來更不好收場,又怎麽和掌門交代?

蕭鴻将嘴中叼着的草摘下來,說,“我看掌門後山那禁閉室不是還空着?幹脆把裏頭抄經的倒黴孩子先挪騰出來,過了這關頭先。”

陳蓮青鄙夷地看着他,“你該不會就是為了自己日後免于抄經?”

蕭鴻的法子雖然離譜,不過卻如一道靈光,頓時擊中了林尋真。她眼眸微亮,“先前雲長老下令開采靈礦,留下的那些坑洞用于洞府和儲藏,現在還未正式啓用。将那些挑出來,塞一千個人總不至于特別難。”

多的令牌已經吩咐人去拿了。阮明珠暫時不急于發放,擡眼又碰到了卿舟雪,挑眉道,“呀,你何時回來的?待會兒幫個忙和我發令牌吧。”

卿舟雪站在一旁良久,看着這場面若有所思,“這些人……怎麽會是這個模樣?”

“外面打仗了,可能又鬧饑荒。”阮明珠說,“……你瞧那小丫頭,渾身只剩皮和骨頭了,真可憐啊。”

卿舟雪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很難看得出是個孩子,完全像是一個小骷髅步履蹒跚,骨頭架子上支着個腦袋。

她走着走着,忽然就慢慢跪了下來,比起幼小身軀來說,碩大的頭骨砸在地面。

阮明珠吓得一驚,一旁的藥峰子弟察覺到,連忙将她抱了起來,挪入大棚之中。

然而片刻後白蘇掀起簾子出來,嘆了口氣,身後擡出來一具輕飄飄的小屍體,好像還沒有身上蓋着的白布重。

“這還能救呀。”阮明珠不可置信地握住白蘇的手腕,“為什麽不救了?”

白蘇對上師妹的殷切眼神,心中忽而升起一陣愧疚感,“我……”

來不及等她說完,阮明珠眉峰一蹙,自口袋中掏出一把裹着靈氣的丹藥,想往那孩子口中塞去。卻被卿舟雪只手擋住,“我記着門規有言,修道之人斷絕塵緣,不得用任何法術,靈藥直接幹涉凡人命軌,否則會遭天譴。”

“是這樣沒錯。”白蘇輕聲道,“我們來此救人,不用法力,與凡間大夫并無二致,很多時候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譬如方才那孩子,只剩最後一口氣,就算灌點湯水,也再無力氣咽下。

阮明珠手中抓着一把丹藥,被卿舟雪牢牢擋住。她愣在原地,瞧着那一襲白布被人擡走。

“若是親朋倒下,好友倒下,又當如何?”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解地半眯,“成仙以後,這些事情,也不能管?”

卿舟雪回憶了一下讀過的經書,“應當不能。”

“我倒是頭一次發現,做九天上的神仙,也不能随心所欲,原來也沒什麽意思的。”她頓了良久,将靈丹一粒粒塞回去。

聽到這句話,卿舟雪并未多言,她慢慢蹙起了眉。

也正是這一句話開始,卿舟雪頭一次如此清晰地感悟到自己是個缺損的人。

沒有濃烈的恨,也沒有濃烈的愛。愛恨情仇,都像是隔了一層水一樣的麻木。她見人死去,觀衆生悲苦,似乎僅僅是在看,但于心中泛不起更多漣漪了。

阮明珠的那一句話問住她了。

若是親朋好友死去,她又會如何?

她的父親也曾經橫死于她面前,那時她年方八歲,也只是紅了一下眼眶,心中沒有實感的疼痛,也無從有割舍不下的悲涼,僅只有難過與茫然——這一點情緒,對于八年的養育之恩來說,淺淡得堪稱涼薄。

她這一生,似乎總是将一個個規則記下,譬如有恩當報還,與同門和諧相處,盡量不要礙着別人。若是身旁的人已經去世,或是離去,總之消失在她的生命裏——她便将注意力順水行舟般挪到其它物什上,麻木地不再念起,恍若當作沒有發生。

一開始與雲舒塵相遇,她也是為報恩關心師尊。

只不過不知不覺中形成了習慣,而後又從不知不覺中愈發上心,現下還生了莫名的渴望,好像一切一切,在與她的相處之中,徐徐鋪開了人生的繪卷,為數不多的喜怒哀樂,都在看見雲舒塵時,變得愈發清晰。

卿舟雪忽然找到了自己從小便喜歡圍着師尊的緣由——不知為何,她只在看見她的時候,才能鮮活得像個人。

“你今日又怎麽了?”

雲舒塵見自家徒兒從回來起,就開始盯着池水發呆,像是受到什麽不得了的打擊一樣,她不由得走過去碰了碰她的鬓角。

卿舟雪回過神來,“……今天去發了半日的令牌。”

“說你呢。”雲舒塵瞥向池中,打趣道,“這水就那麽清秀,值得你盯着看半個時辰麽。”

卿舟雪擡起眼睫看她,縷縷碎陽之下,師尊的眉目依舊溫柔。

她若知道我是如此生性冷漠之人……她還會這樣待我好,不會嫌棄我麽?

這樣的想法驟然一生,人心裏就少了許多底氣,如抽絲一般洩去。

雲舒塵不知她怎麽突然低落起來,便揉了揉她的發頂,“最近真是多愁善感。”

這樣的觸碰确有安撫之效,卿舟雪微微仰頭,任那雙手撫在她的側臉,然後閉上了眼睛。

雲舒塵一愣,卿舟雪此刻的神态,讓她又隐約回想起那個昏暗而粘膩的夜晚,徒兒是如何纏上她的腿。

氣氛頓時不對起來,她微微蜷着手指,想要撤下,卿舟雪卻将自己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她問道:“師尊,愛人是什麽感覺?”

愛?是指友愛,舐犢之情,抑或是?

這是徒兒第一次言及相關。

雲舒塵的手指無意識摩挲着她的臉龐,眉梢微蹙。她的着眼點已經跑偏,不是思考如何解徒兒之惑,而是探究起她生出此問的緣由。

卿舟雪不是一個喜歡閑談的人,多數時候,哪怕對着雲舒塵,她也顯得緘默。斷然不會是無意有此問。

是對人動了心麽?

對誰呢?她的小徒兒不善交際,熟悉的人,一只手都能數的過來。

饒是雲舒塵思緒缜密,不過這事兒臨到自己頭上,總有一點身在廬山中的感覺,慣于揣測不太合意的結果。她又念起昨日徒兒的異常。

仔細想一想,偶然想起一人,不免心緒浮沉,忍着不悅再想,愈想就愈發覺得可能。

她的目光微移,望着漫山紅花遍野,頭一次覺得豔得那般鬧心。

好像一切還沒有開始,就早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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