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書房,門微敞。

窗外明媚的光線照亮了空氣中擾動的浮塵。

雲舒塵站在門口,手不自覺撫上門框。卿舟雪還維持着想要去琢磨合攏牆面的姿勢,退了一步。

卿舟雪覺得此時的空氣略有凝滞,畢竟安靜得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連窗外的一聲鳥叫都顯得格外突兀。

“……徒兒不慎碰到的。”

“嗯。”

雲舒塵淡淡地收回目光。

她緩步走過來,将那面牆合攏,又瞥向徒兒,“年輕人少看這種,安生修道。”

“是。”卿舟雪回過神來,覺得待在此處只會愈發讓人尴尬,她頓了頓,輕聲說,“我……我先去練劍了。”

雲舒塵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步伐略有些匆忙。轉身時掀起的袖口還險些挂住了桌角。

随着人的離去,室內凝滞的空氣終于開始流動。雲舒塵靜靜地看着她走得遠了,手一揮,門應勢合上。

她走到桌邊,坐在卿舟雪方才所坐的椅子上,底下餘溫尚存,她面上的淡定終于有了一絲裂紋。

雲舒塵的手撐着額頭,支在書桌上,什麽也沒幹,耳根漫上一絲薄紅。

雲淡風輕自然不可能,不過她好歹也活了這般年月,見過大風浪,其實也沒有徒兒想得那般嚴重,頂多是有一點不自在。任何人瞧見了,她都會有一點不自在的。

這點兒不自在,因着落到卿舟雪面前,而更加深厚了些。

現下徒兒心中如何作想,她也不得而知。不過瞧那姑娘匆匆離開的背影,想來是……有點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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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舒塵想到此處,略嘆一口氣,再思慮片刻,又推門重新走了出去。她并未看見那練劍的人影,卿舟雪想來也只是借個借口,不與她久留在一處。

還算懂事,知道給她留一分薄面麽。

卿舟雪确實并未去練劍。

她一路心神不寧地走出庭院,又禦劍而行,自天上繞了幾圈,最終也不知師尊是否還想看見她,再加上經此一遭,又存了點心事,于是并未回鶴衣峰,而是難得地飛向阮明珠那山頭。

一抹紅豔豔的身影,正與幾個師姐擠在一塊兒,喝酒劃拳,好不熱鬧,許是常态。

阮明珠擡眸見天空中飛了個影子,還以為是自家的雕獵食歸來,剛伸出手臂,卻驟然想起金雕不該是白色的只影。

卿舟雪下劍,腳尖落地,站穩,收劍。

阮明珠抱着胳膊,如見了鬼一般地看着她,眼睛倏地睜大,“今日是什麽好日子?你居然舍得出山來尋我了?”

“是有些事。”她的眉梢微蹙,又看了其他幾個湊熱鬧的師姐一眼,“能單獨問問你麽?”

阮明珠便将酒壇放下,随她一同站上飛劍,“你居然都來了,那定然是有些緊急的。快些走,尋個僻靜之處速速說。”

僻靜之處并未尋到,卿舟雪直接帶她飄在了高天之上。

在片刻沉默之後,卿舟雪終于開口,“你說,一個也會看那些話本的人,是否不會讨厭這樣?”

阮明珠反應了片刻,才想起來是她塞給卿舟雪的那些女子情感話本,她詫異道,“讨厭哪樣?”

“姑娘家相愛相親,然後是……時不時挨着碰着,靠得很近。”

“那是自然。”阮明珠篤定道,“不然看這個做什麽?不喜歡的東西,人家自然不會看了。”

“當真?”

“嗯!”

阮明珠說,“早在你之前,我拿這些話本在峰上推了個遍。其實生了興趣的人也沒多少。不過若是真的看進去了,不說喜歡,那肯定也不讨厭。”

這推送話本的任務,也并非是阮明珠閑得無聊——她想起越長老的教誨,只需将這些東西多給幾人看,看完後再告訴她寫得如何,每月便給她試讀最新的話本,還無需報酬。

聽到人印證了她內心的猜想,卿舟雪心中最後一塊石頭也落了地。起先是一直拿根細繩拴着,随着師尊對她忽冷忽熱的态度搖搖欲墜,現在終于把其定下來。

她清淺地笑了一下,真心實意道,“嗯。”

世間最令人心松之事,莫過于失而複得,或是一個扭成結巴的誤會驟然解開。

此刻夜幕已深,徒兒卻還未回來。

方才雲舒塵掐指一算,以她腕間紅繩上附着的一縷神識,大致估摸了一下方位。

倒是去找她那個阮小師妹了。

又是這樣。

總能無端牽扯上。

寧願對着師妹,也不願與她這個當師尊的多談一談。

她心中先是帶了無奈的澀意,最終冰冷下來,然後在數次隐忍與壓抑之下,硬生生釀成了一絲怨怼。

雖然她半點不想就此承認,但确實這樣描述,最為妥當。

雲舒塵并未點燈,她任整個室內步入昏暗。她側頭看着窗外的月光一寸寸地挪着,由亮銀轉為凄冷。

一片冷寂之中,衣料摩挲的聲響格外清晰。

雲舒塵赤足下床,踩在了冰冷的木地板上,緩步走向門處。

此刻是冬日,外邊很冷。她克制着骨髓裏隐約牽動的寒毒,将門打開了一縫。

涼風剎那間灌進來,她周身冷得發顫,可眉眼仍是平靜,幾下将腰帶緩緩拉開,任外面一層厚實的衣裳掉落在腿邊。

此刻是鶴衣峰上,外設有結界,仔細感知能知道是否有客前來。因此雲舒塵無須擔心會有人看到。

她踏出一步,腳腕沒入冷白的雪地,碾出冰屑窸窣的聲響,凍得肌膚泛起一圈紅。

這時涼得幾乎沒有知覺了。她忍受着難耐的嚴寒,又将另一步踏出去。

此時正下着大雪,鵝毛般亂飛,吹落于她的烏發,眼睫,以及雙肩。她伸出僵硬的手,低下頭,緩慢撩開自己的頭發,任後頸被涼風冷雪吹得一片麻木。

不知為何,在周身冷得幾乎疼痛的這一刻,她竟然感覺到了一絲快意。

雲舒塵這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最終勻出一口白氣,然後一步步走回室內,不再猶疑。

她重新踩入屋內,只覺得地板都是滾燙的。如此也并未撿起外衣,而是走向裏間的浴池,将水暖得燙了,自邊上坐了一會兒,待肌膚不至于太冷時,她又将自己的身子沉入水中。

卿舟雪倒是想過回來,不過阮明珠說她難得過來一趟,不如和她與師姐妹玩玩也是好的。

她便想起之前一事,回得早了,仍有些擔心師尊見了她不自在。再緩一緩,興許要更好些?

結果硬生生被幾個與阮明珠一樣豪放的師姐拉着談天說地,脫身不得。卿舟雪記挂着雲舒塵平日休憩的時辰,在還剩三炷香時,她堅決地要抽身離開。

阮明珠也拉住那幾個好客且喝高的師姐,“你可別煩她了,她回去自有要事。”

一番掙紮,這才作罷。

卿舟雪以最快的速度禦劍飛回鶴衣峰,一路上吹得衣衫獵獵作響。

她瞧見屋內一抹黑時,急促的腳步不禁頓了頓,而後更快地走過去。

勻着力氣推一下松一下,她将那門悄然無聲地打開,待人的整個身軀沒入房內後,卿舟雪極快地關好門,唯恐放哪怕一絲冷氣進來。

師尊今日怎麽歇息得如此早。

但願她不會因着白日那事心生芥蒂,卿舟雪默默在肚子裏打好了道歉的底稿。

她若今日再沐浴一次,動靜肯定有些大,免不了吵醒她。卿舟雪回憶着內門教授的小術法,對着自己念了一遍,整個人煥然一新。

其實還挺好用的,只是不太習慣,仍是傾向于被水清洗一次。不然總覺得和沒洗一樣。

她極為輕緩地脫了外衣,翻身上床,鑽入被褥,一把抱住雲舒塵,卻被那滾燙的體溫燙得心裏一驚。

發燒了。

卿舟雪顧不得吵醒她,将手貼上她的額頭,哪哪都是燙的。雲舒塵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野外冷冽風雪的氣息,她略有點昏沉地睜了眼。

這幾年有卿舟雪在一旁仔細關切着,冷暖皆問,雲舒塵鮮少生病。

今日……今日怎麽又走上了老路?

卿舟雪百思不得其解。

“冷。”師尊極輕的一聲吸氣,身軀隐約顫抖。卿舟雪記得自己發過一次高燒,也是身體滾燙,卻感覺到冰涼。

雲舒塵慢慢轉過身來,想将她結結實實地攬入懷中。結果卿舟雪極快地翻身下床,走出門,喚了一聲,“阿錦?”

一雙小綠燈盞自牆頭上倏地燃起,帶着幾分疑惑看向她。

“峰上退燒治風寒的藥,勞煩你去熬一碗。興許得快點了。”

卿舟雪見貓翻身跳下牆,消失不見,便又打開門進來,一下子關緊。

“除了冷,還有哪裏難受?”她的手指微涼,觸着雲舒塵的額頭,試圖将那兒的溫度凍下來一些。

雲舒塵在黑暗中半睜開眼,轉向卿舟雪,這一眼慵慵懶懶,借由幾縷冷冽月光看過去,裏頭是濕潤的。

她燒得有點厲害,說話的聲音也如放在熱水中泡得昏沉綿軟,“徒兒方才不在。”

“……為何不在?”

師尊的聲音溫雅動聽,平日裏端着也有一份距離感。卿舟雪從未聽她這樣說過話,聲氣中噙着一絲嗔怨。

她先是一愣,心中幾分愧疚浮上心頭。将臉湊過去,“徒兒剛才心中有一事尚不能确定,只好去問了阮師妹,回身時又耽擱了許久。”

什麽事不能确定?

雲舒塵頭腦有點昏沉是不假,不過尚有一線思維吊着,她正欲再問,門卻吱嘎一聲開了,阿錦站在門口,化為人形,手裏則端着藥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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