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卿舟雪對上雲舒塵的眼睛。
雲舒塵方才睡着睡着,人往下滑去,現下正巧以頭枕着徒兒的大腿。她問出這一句話後,便倏地睜開眼,面色仍是柔和,實則暗暗審視着對方,不願意錯過卿舟雪任何一絲神色。
可是她的徒兒在大部分時候,面上并無什麽明顯的波動。聽到她這話,眉梢微微蹙起,一雙眼睛也垂下,不挪不動地盯着她。
“師尊是我最親的人。”
她并未思考多久,大概是覺得這問題相當理所應當,“徒兒會一直陪着你。”
“……親人?”
那雙妙目本是溫柔彎着,能瞧得人心怦然,此刻卻微微睜大,裏頭滿是錯愕。
最親的人。簡稱為親人,雖是有些奇怪,不過卿舟雪覺得大抵是如此,也問題不大,于是有點遲疑且不确定地嗯了一聲,想要聽師尊對此的看法。
雲舒塵忽然直起腰身,柳眉一蹙,“你是覺得,本座待你和你的娘親一樣?”
許是一時氣結,她連自稱都換了個甚有威儀的。
卿舟雪被她明顯不對勁的語氣說得一愣,“她走得早。我不知道娘親會如何待我……”
雲舒塵又被徒兒噎住,沉默半晌後,“就是說,和你的長輩一樣麽?”
她的徒兒被問得更是詫異,“師尊本就是我的長輩,這……這該如何不一樣?”
“你……”雲舒塵揉着眉心,呼吸幾個來回間,一時氣有些不順,“卿舟雪。”
每每被師尊叫上全名時,卿舟雪下意識挺直了背脊,總覺得在一片春光之中,人居然也浸得涼飕飕的。
雲舒塵的習慣她向來清楚,無事的時候“徒兒”和“卿兒”混雜着喚她,若是落到後一個喚法,那麽多半心情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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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如今日這般,一字一字念了個全,恐怕大有問題。
她連忙開始反思自己方才究竟說錯了何話。表示親近大抵是并無錯處的,可剛才又談了長輩。長輩二字不應談麽?是不是不該襯出她年長?
卿舟雪認為這倒是有可能。畢竟師尊平日很愛收拾自己,相同式樣不同染色的衣裳,相同顏色不同花樣的衣裳,一套一套的精致首飾,胭脂水粉上,是從未吝啬過的。
甚至這點愛好也早早地波及到了卿舟雪——她雖多穿白衣,不過師尊給她贈的許多件,白色為底,其繡工與暗紋花樣皆是飄逸出塵,并不樸素。
師尊平日能花整整半個時辰出門,想來絕不願被人輕易看老。卿舟雪總覺她是誤會了什麽,便輕聲道,“師尊,只是身份上占長輩而已,實則你瞧來甚是年輕。”
“也罷。”雲舒塵眉眼微冷,“終究是我教得少了。白讓你稀裏糊塗長到這般年歲。”
“似你這樣大的姑娘。”雲舒塵說,“你若單純地當我為師長,便不該和我同睡一床,摟摟抱抱。也不該向我索吻,譬如親這兒親那兒。沐浴時,更是不能同長輩一個池坦誠相待的。你……更不能大半夜突然去……”話到此處,她竟有些說不下去。
“……為何?”卿舟雪的确頭一次知道這種講法。
“沒有為何。”雲舒塵拂袖下床,瞥她一眼,“這些都是世俗規矩,人有親疏遠近。便是親近,也該有深淺。”
“世俗規矩。”她的徒兒似乎有些低落,“師尊,這峰上就只你我二人,另加一只貓。這也是要守的麽?”
“既然是人,便還未成仙,依舊不能免俗。”
“可徒兒看的那些話本,”她擡起眼睫,仍是不解,“為何那些女子就能摟摟抱抱,互相喜歡?”
“因為……”雲舒塵嘆了口氣,“她們那是愛慕之情,擱在人間會成親,放在修仙界會結為道侶,不是什麽親情友愛。這樣說,你能明白麽?”
“可,她們并未成親——”小徒弟嚴謹地指出,“《風流寡婦和小姑子的二三事》一書中,有一位是事先嫁與了他人的。”
雲舒塵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本是在桌邊倒了杯茶準備潤潤嗓子,結果被徒兒此問又難倒。
她在心底埋汰着越長歌盡寫些莫名其妙的玩意誤導後生晚輩,手中的茶杯頓生裂紋。
“低俗話本而已。”她冷聲道,“你瞧些正經的。”
雲舒塵走至門框邊,手緊了緊,卻并未回頭,“即日起,你便自我房中搬出去。好生想一想,想清楚了再來告訴我。莫要成日在我耳根子旁說些好聽的話,事後一問就是師徒情深。”
那姑娘估計也是全然愣住,安靜得不發一言。
雲舒塵本該心軟的,她到底是頭一次養個徒兒,除卻在修煉一事上多有指導,但在人情百态方面,她幾乎是甩手掌櫃,全然讓徒兒自發探索,以為到了年紀就自然而然知曉許多了。
可她的确忘了她家徒弟并非如阮明珠一般喜歡外界與熱鬧,卿舟雪大部分時候只是待在峰上,修她自己的清淨無為道,不言不語,一身疏離冷清。
雲舒塵擡足走出去,滿目春光刺眼。待将把徒兒全然抛在身後時,心中到底有諸多不忍了。
她知道卿舟雪不會騙人,每一句都載着十二分的真心。
靜下來仔細想想,為何要心中惱火?
還不是自己上了心當了真,覺得隐約是要水到渠成了,而後又被三言兩語潑一盆冷水,淋得人像個唱獨角戲的角兒。
其次又隐約因着一絲小心思而不太能示之于衆——她知道自己在徒兒心中的分量,這樣一做,實則隐含着逼迫的意思。
她心中清楚,卻還是這樣做了。這樣的類似話術,她年輕時候用得不少,只不過從未用于感情。更何況是用在一個不太通曉此事的姑娘身上。
自己都唾棄自己。
說到底,多半還是在惱自己。
雲舒塵停住腳步,正想掉頭安慰一下今日經歷大風大浪的小弟子。
她在春風中站了許久,身為她師尊的最後一絲尊嚴,到底還是讓她放棄了這個想法。轉身離開。
興許分開幾日也好。
正如守得雲開見月明,撥得清楚,才能看得清楚。
是夜。
卿舟雪伫立于窗前,推開了窗子,見雲舒塵房內的燈已然熄滅。心中不禁在想,她沒有人抱着,晚上會冷麽?
恍然發覺現下春意已濃,氣候宜人,撲簌簌的花都開得有些糜豔了。師尊不會冷的,的确用不着她了。
她想起來到鶴衣峰的第一日,挑了間最遠的房,當日并未多想,只是覺得雲舒塵好像不太喜歡她,便很有眼力見地不欲上去惹麻煩。又想起十四歲那年,再度見到她出關的那一夜,心中茫然,不知前路幾何,也是在這間屋子裏歇下的。
好像在無所事事時,總會莫名地想到她。看日出江花,紅得如她嘴唇一樣,看水繞青山,則恰似女人一雙好看的眼。走在鶴衣峰上,擡頭不慎撞見一片溫柔的晚霞,則像極她衣裳只影。
她睜眼看世間萬物,卻總能想起雲舒塵的諸多色彩。
這算是……愛慕嗎?
卿舟雪走回床邊,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這床棉被是新的,自木櫃中拿出來,帶有一股木質清冽的味道。她蹭在裏頭嗅了半天,尋不出一絲熟悉的感覺。
于是很順利成章地失眠。
她一直以為師尊需要她暖身,沒想到最後,更需要師尊的其實是自己。雲舒塵今日和她說的話,實在是似懂非懂,她越想越輾轉反側,最終索性提了燈起身,一路走到書房。
悄然推開門,卻發現雲舒塵原來并未就寝,而是坐在書房之中,環着雙臂,點點靈光浮現于她面前,驅動水流,構成精妙的圖象,懸浮于空中,被燈火照得熠熠生輝,宛若銀河流轉。
她神色平靜,推演着浩瀚磅礴的卦象。知道卿舟雪進來,但是她并未因此說些什麽,只是平常地關心了她一下,“早些睡。”
“嗯。”
卿舟雪本想說自己睡不着,但見師尊好像并無想和她聊天的意思,千言萬語,就正巧堵死在了這一句。
她只輕聲問了一句,“……師尊的話本,可否借我看看?”
雲舒塵沉默片刻,“你看。”
而後她又補充道,“只作消遣,不可偏聽全信。”
卿舟雪應了一聲是,有些生疏地打開了那暗格,自一堆名字各異的話本中随手拿了一本,本意是想快些告退。畢竟師尊的神色瞧起來并非有多歡迎她。
雲舒塵餘光一瞥,頓時更加頭疼,也不知是不是蒼天作對,卿舟雪偏生就拿了那本《以下犯上》,走得極為迅速。
她張了張嘴,卻只能瞧着那抹白色衣裙消失在夜幕之中。
難不成她還能攔着她麽。
既然已經說了要借了,頓時反悔是不太好的。倘如告知徒兒唯獨這幾本不好讓她讀,那豈不是……更加欲蓋彌彰。
雲舒塵收回目光,只當作沒有看見。
面前的推演由于心一亂,在卿舟雪合上門時,也散亂得不成模樣。雲舒塵輕嘆了口氣,腦中不由自主回想起那本書中的幾個經典場面。
萬一徒兒問起她為何會有這種話本,她興許得說是越長歌非給她塞的。不過卿舟雪似乎不是這般不體貼的性子,她若是知道——肯定也是當作沒有發生。
大抵不會這麽問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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