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上一次這般瞧她,還是十八歲那年。
那時她毫無避諱之意地将衣裳除去,甚至面対自己的回避一臉疑惑。
雲舒塵這次并未将目光挪開,她下意識地垂眸,很快複而擡起。
那姑娘一身冰肌玉骨的好顏色,随着嘩啦一聲水響,悉數沒入水中半截漂浮的烏發。
雖是日日在她耳根子旁強調着,莫要當着人脫衣裳,最好也不要在師尊面前毫無顧忌。依現在看來,她估計也只是且聽且信,将此般“規則”當成太初境律令一樣死板地記下,實則在內心対于此事毫無羞恥之意。
卿兒現下頭腦不甚清明,醉醺醺地靠在池子旁。雲舒塵看了半天,總覺得她要随時睡過去,也不知這般在水中泡着,到底是沐浴個什麽勁兒。
寬大的衣袖下,雲舒塵的手微微緊了一下,而後又若無其事地放開。
卿舟雪正茫然間,卻感覺肩頭一股熱流湧過,她慢慢回頭,只見一只素白的手搭在她的肩頭,而後又掬了捧水,澆在她身上。
“你坐起來些。”
頸後的發絲被撫開,涼意頓生,又被溫熱的水澆上去,卿舟雪忍不住唔了一聲。她回眸看向雲舒塵,似乎并未弄明白現下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轉過去。”
女人的手抵住她的下巴,将她推了回去,目視前方。
卿舟雪雖是暈着,但相當知道這背後之人是雲舒塵。小時候學劍便聽師兄們或掌門教誨,禦敵時,萬不可輕易将後背留于人。無論是何等境地,何等修為,這一點是要貫穿始終的警惕。
不過她每将雲舒塵背在身後時,嘗到的滋味并非是惶恐,而是由心底生發的一種,被穩穩托住,相當舒适的安定感。
宛若鳥雀知道背後是一片廣袤足以馳騁的穹宇。
她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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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的一雙手皆很細膩,不施丹蔻,保養得當。想來平日從未操持過家務粗活,也不會與刀槍棍棒相碰,只餘執筆時蹭出的一塊觸感要稍微明顯一些。
她被她舀着水的手一遍遍澆過去,又撫回來,溫柔至極。
“頭一次伺候人洗澡,”耳畔的聲音這般說,“輕重緩急,這樣都還好麽。”
卿舟雪正在反應這句話時,卻又聽她輕笑一聲,“好與不好,你現下這模樣,也只能受着了。”
接下來整個人舒服又浮沉,皂莢的香氣和師尊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處。她于朦胧之中聽覺雲舒塵在說些什麽,可惜再沒聽清過。
整個人好似被煮軟的湯圓,最終被人撈了起來。其後又不知怎的被安置到了床上,她隐約覺得,師尊好像在抱着她。
臉頰又被捏了捏。
橫豎她也尋不着重心在哪兒,索性任雲舒塵擺弄。師尊好似一步沒踩穩,卿舟雪在與她一同滾在床上時,下意識伸手護着了她的腰背,又接借力将自己墊在她身下。
卿舟雪蹙眉一瞬,睜了眼。
借着幾分昏黃光線,她仰頭看去,面前的人模模糊糊的,如霧裏看花。
意識浮沉間,本能占為上風,她的指尖觸着雲舒塵的輪廓,小心翼翼地,這樣碰過一遍,好似工筆畫中給美人描了邊,面相愈發清晰起來。
雖說在她心中,師尊沒有一處可挑剔的。不過她覺得雲舒塵的這裏生得最為好——她撫上她的眉梢眼角。
眼睛的走勢是端莊的,只在眼尾處略勾了一點,她凝視某處不動的時候,總如秋水煙雲起,含着些不清不楚的情愫。
卿舟雪時常被這般看着,或是她在朝自己笑着,心裏總是微妙地破開一個口子,漏進來敞亮的光。說是再沒有什麽煩憂的事情,這話确實是真的。
“幹什麽?”
雲舒塵并未躲閃,靜靜地看着她。緩過神後,她柔聲道,“自那日後,現下是第幾天了?聽越長歌說你惆悵得不像樣。”
“那卿兒……可有想対我說的話?”
“……要說的話?”卿舟雪垂下眼簾,又暈乎地搖了搖腦袋,正當此刻,下巴卻被抵住,不讓她晃動。雲舒塵此刻倒是心平氣和,稍微支起來了一些,和她湊得很近。
“告訴我。”她并未說明自己想要什麽答案,這句沒頭沒尾地話橫亘于兩人之間,但兩人應該都是心知肚明的。
卿舟雪也能感覺到這種逼近,溫熱的吐息如和風一樣掃在她的臉上。
告訴她什麽?好似千言萬語想說,但這時頭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雲舒塵不自覺愣住的一瞬間,她感覺卿舟雪仰起頭,随後嘴唇上傳來一抹溫涼。
卿舟雪向前一步,将她們唇間的最後一絲縫隙合攏。
輕如雪花,一觸即離。
卿舟雪真正清醒時,已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
她一睜眼便瞧着師尊坐在自己床邊,看樣子是懶得起床,手裏拿着個話本瞧。自從被卿舟雪撞破那一面牆的隐秘後,雲舒塵又緩了幾日,最後索性懶得裝,現下已經看得非常光明正大。
卿舟雪人一動,又如上次那般開始頭疼,她将眉梢蹙起,不舒服地翻了個身。
“睡夠了?”
太陽穴上則立馬按了一根拇指,替她揉了揉。
她的徒兒愣在床上,将四周環顧了一圈,确認這并非自己房間,“師尊,我怎的睡在此處?”
“你不想想,昨日做了什麽好事?”
一聽這語氣,“好事”定然不是什麽字面意思。
她擡眼看着雲舒塵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确定地說,“……喝酒?”
“嗯。”師尊瞥她一眼,“還有呢?”
“還有……”卿舟雪不确定地說,“沐浴?”
雲舒塵并非放過她,垂下眼簾,“還有。”
卿舟雪思忖了半天,實在于記憶之中尋不到只影了,此刻越想頭越是疼痛。最終一只微涼的手搭上了她的額,涼涼道,“這記性愈發差了,你以後可怎麽辦。”
“我……幹了什麽很過分——”
聲音戛然而止。
卿舟雪的頭被迫擡起。
師尊的食指微屈,挑起她的下巴,手腕翻轉間,拇指便摁了上去。她的動作比較溫柔,也只是緩緩摩挲過她的下唇,而後抵于嘴角,“确實有些過分。”
“姑且原諒你這一次。”
她冷哼一聲,松開她的那一瞬,又如變臉一般将冷色悉數褪去,春風頓生。雲舒塵沖她緩緩一笑——這會兒卿舟雪讀得清楚,師尊的眉梢眼角都漾着滿意,想來是當真心情不錯。
“卿兒。”她放松地躺下,又順手拿起了話本,“快入夏了,天熱,你還是同我一道睡。”
卿舟雪走出房門時,的确感覺天氣燥熱了起來。她運功使自己散發着寒意,但是不知為何,身體涼成一片,念起唇上那一絲微妙的觸覺後,胸口某處依舊像揣着個暖石似的,熱得發燙,好似要蝕出一個小洞,喜怒哀樂就從那孔中流出。
她先前也不知自己是哪句話惹惱了師尊,現如今更不知是哪句話哄好了她。
悄悄地想,師尊确有一些喜怒無常的本事在身上。
她将房內的物什收拾了一半,環顧一周,決定無需悉數打包帶走,按這勢頭,師尊保不齊哪日又将她丢回來。
卿舟雪的手不自覺摸過那本《以下犯上》,之前她心中揣着事兒,這話本雖是借來,但還未曾翻開過。現在見到師尊又開始與之前一般待她,她心情一松,這才有了點想看的欲望。結果剛才翻開一頁,連主角姓甚名誰都未看清時,窗外忽然立了個綽約人影,就這木窗輕輕一叩。
卿舟雪走出門,發覺不是雲舒塵,而是越師叔。
越師叔歪頭一笑,“小師侄?你與你師尊現下談好了?”
“……嗯。”
卿舟雪問,“師叔是來找師尊的麽?”
“我的确是要來尋她的。”越長歌神色無辜,“不過先前把你灌醉,你家師尊瞧着我,當着你的面,估計又是不怎麽有好臉色的。我便懶得上前讨晦氣了——你帶句話給她。”
“這話便是:大恩不言謝,早早地把酒錢送來就好。”
越長歌又說,“還有另一件事兒,掌門托我去和幾個長老提一嘴弟子下山游歷。你把這個告訴她就好了,這麽多年的老傳統,大家都懂。”
簡短交代了幾句,越長歌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卿舟雪不得不放下書冊,去将話悉數帶到,免得待會兒遺忘。
雲舒塵聽到越長歌那句話時,只聽不出喜怒地嗯了一聲。而後她又聽完下山游歷一事,目光便投向卿舟雪。
“的确是老傳統,隔着幾年便會有一次。前幾年那一次,流雲仙宗前來讨教,這便耽擱下來,因此你應當還沒有去過。”
“卿兒想去麽?”
卿舟雪好似尋着一抹光亮,“師尊,還可不去嗎?”
“不可以。”
“……”
“那麽想與不想,于徒兒而言,便無什麽分別了。”
“于我有分別。”
雲舒塵意義不明地彎了唇,又看着她嘆道,“出去走一走,対于你而言,好像也不錯。應當也就幾月的工夫,師尊不得陪同,也不能與同門姊妹結伴。”
“這游歷……有何目的?”
雲舒塵偶然念起了少女時的一些青澀回憶,她想了想,“并無。只是去走一走,看看世間萬物。人有時候活着,所作所為,也并非非有目的不可,偷得浮生半日閑,也別有一番風味。修行路上的一些阻礙,往往就在無意間突破,誰也說不準。”
卿舟雪點了點頭,対于這一點倒是頗有同感。
雲長老那雙尊貴的,細膩的,不事家務的手,到底還是因為徒兒年輕,溫熱,而柔美的曲線,開辟了它們的嶄新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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