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再見皇上
閑雲樓又來了一行人, 這行人身着皂衫,腰間挎刀。
像官爺。還不是普通的官爺。
掌櫃心底一凜, 親自迎了上去,為首者身形高大,目光如炬。他按住了掌櫃的肩膀,低聲問:“今日來了個姑娘,索要孟泓的包廂,如今她人呢?”
掌櫃一顆心都哆嗦了。
先是孟泓, 後是這撥人,那姑娘到底是犯了什麽大罪,好端端的不呆在自己家,跑到他閑雲樓來做什麽?
掌櫃指了指樓上:“您若要尋人,我讓小二帶您去。”
男子道:“樓上可有空位?”
掌櫃很想說沒有,但此時硬擠也得擠出來,于是他道:“有,您随我來。”
這樓裏總有那麽幾處地方, 如孟泓的包廂一樣, 是特地留給一些固定的、出手大方的、地位不低的客人的。
現下便被掌櫃供了出去。
這行人便就這樣在二樓落了座。
掌櫃躬身告退, 一擡頭, 一晃眼, 好似瞧見了對方腰間的挎刀, 刀柄上好像還沾着血跡呢。掌櫃心一顫, 埋着頭退下了。
等掌櫃的走遠了。
他們方才出聲道:“這李家姑娘的心眼可還真多, 一招不成又來一招。”
為首者垂眸盯着腰間的刀, 冷冷道:“管她有什麽招數,結局都已經寫好了。”
其餘人也是冷聲笑道:“觸怒主子,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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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楊幺兒剛将桂花魚的魚肉咬進嘴裏,門便被人敲響了,外頭的人道:“楊姑娘。”
楊幺兒自是不予理會,還捏着筷子,繼續用自己的食物。
她的筷子一動,轉而夾住了一片醬鴨肉。
這時敲門聲更劇烈了。
門外的人道:“楊姑娘,相遇即是有緣,不若我們一同用飯?”
楊幺兒手一滑,那醬鴨肉便落了下去,落在了桌面上。楊幺兒想要夾起來,但又不敢夾。是春紗,還是皇上或是嬷嬷,同她說過,掉了的,不能再揀。
楊幺兒眉眼上綴着的光芒,登時便黯淡了下來。
劉嬷嬷見狀,眉一揚,起身去打開了門,她冷着臉的模樣十分吓人,外頭的丫鬟便叫她吓退了幾步。
還是李妧上前了一步,她摘下帷帽,微微笑道:“前幾日還想着向姑娘道歉,沒成想今日便遇着了。”
劉嬷嬷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這樣的目光讓李妧覺得渾身不适。
她只好越過劉嬷嬷,朝裏頭端坐着的楊幺兒看去。
她又露出一點笑來,道:“姑娘,我能進來嗎?”
楊幺兒尚沉浸在那片醬鴨掉了的不舍之中,哪裏會理會李妧,她的唇緊緊抿着,抿成漂亮的形狀,但就是不見開口說話。
李妧心下也惱。
心說你不過是仗了孟泓的勢,可如今孟泓還未入朝做官呢,說到底也算不得什麽厲害人物,你倒是拿自己當回事,厲害起來了!
李妧環顧一圈兒。
除了楊姑娘,便是李香蝶姐妹。她與她們誰都不喜誰,與她們搭話也多半是徒勞無功。
李妧便幹脆冷了臉,再不作掩飾,道:“我好心要與姑娘道歉,姑娘卻将我拒之門外,這便是姑娘家中的禮教嗎?”
劉嬷嬷頓時極為惱怒。
姑娘從前養在鄉野,關在院子裏,沒人教養她。
如今一點一點教養她的正是皇上,這話豈不是在說,皇上也沒有教養嗎?
劉嬷嬷冷笑道:“你好大的膽子,速速滾開,莫要再來姑娘跟前礙眼。”
話音落下,屋內幾個跟随的宮女已經悄悄捏住了袖口。
她們既被換到楊幺兒身邊,又哪裏是那樣簡單的?
但李妧哪裏會知道這些?這些人落在她眼裏,就只是普通的丫鬟罷了。
她掃過他們,道:“我都知曉楊姑娘的身份了,楊姑娘若想借此來壓我,那怕是不成的。”
劉嬷嬷神色怪異地看着她。
既知道,還敢胡來?
這李妧莫不是想着魚死網破?
劉嬷嬷神色一厲,正待下令,卻聽得李妧淡淡道:“你與孟家長子孟泓關系極為親近是吧?他連這間包廂都舍給了你。楊宅裏的下人都是他買下的罷?可是楊姑娘,你須得清楚,你無家族倚靠,就算他寵你至此,将來也是不會娶你過門的……姑娘又何必仗着這份寵愛,便不将旁人放在眼裏呢?今日姑娘與我方便,來日,我自然記下姑娘恩情……待到那孟公子成婚時,你若沒去處,我還能助你。”
這番話,在李妧看來,實在是威逼利誘并行,曉之以情又動之以理,再合适不過了!
可對面的人呢?
那老嬷嬷面色鐵青。
李香蝶姐妹面色陰沉。
一圈兒瞧過去,竟只有那位楊姑娘,依舊神色如常。
倒是個沉得住氣的。
李妧心底一邊佩服,一邊又嫉妒。
她正待重新開口,只聽得身後有人怒聲道:“李四姑娘何必壞人名聲?我怎敢攀附楊姑娘?我與楊姑娘不過點頭之交,到了你李四的嘴裏,怎麽就成了關系親近了?”
李妧面上一驚,轉頭去看。
孟泓站在那裏,面色鐵青,反應極為劇烈,說是怒發沖冠也不為過。
劉嬷嬷聽了這話,神色方才好看些。
就沖李妧剛才那段話,扒了她和孟泓的皮那都是輕的!
李妧卻道:“孟公子何必瞞我?”
孟泓向來講規矩,與他孟家女孩兒的離經叛道全然不同,他也常持文人之風,并不輕易與人紅臉。此刻卻是厲聲打斷了李妧,道:“李四!你莫要欺人太甚!若是再胡言亂語,休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劉嬷嬷也跟着冷嗤出聲,道:“李姑娘,你看走了眼了。李姑娘難道不記得我是誰嗎?怎好将我說成是孟公子買的下人?”
李妧進宮那日,劉嬷嬷尚在。
只是她為表規規矩矩,便一直低着頭說話,後頭再出格些,也就只是微微擡頭,打量那簾子後頭。
她并不曾窺見劉嬷嬷的樣貌。
但經劉嬷嬷這樣一提醒,她心下也隐約閃過了什麽,只是始終抓不住。
她抿唇皺眉。
難道真是她猜錯了?
楊姑娘并非是孟泓的相好?那孟泓為何借包廂與她?
正說話間,隔壁的門打開了。
小厮走出來,斥道:“吵囔什麽?打擾到我家公子了知道嗎?”小厮的聲音說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了。他怔怔看着李妧,道:“李、李四姑娘……”顯然從前跟着蕭光和時,是見過李妧的,并且牢牢記住了這位京城有名的美人。
裏頭的人聽見了小厮的聲音,便也跟着走了出來。
蕭光和在前,蕭成鈞在後。
楊幺兒坐在包廂內,眸光微動,瞧向外頭的人。
唉。
都不吃了麽?
楊幺兒捏起筷子。
那她自個兒吃吧。
蕭光和一見李妧,臉色便沉了下來。等見着了門口的劉嬷嬷,再瞧見裏頭坐着的楊幺兒,蕭光和整個人都幾乎被怒意淹沒。
他覺得前頭戀慕李妧那些年,真好似中了邪一般。
若非中邪,他怎會對這樣的女子心心念念,常常挂于嘴邊?
不待蕭成鈞開口,蕭光和便已經一步上前,厲聲道:“李四姑娘,你又待做些什麽?這裏沒有柳開宏。你就算扭身去撞了楊姑娘,又能換得什麽?”
李妧面露愕然,是當真驚住了。
她沒想到蕭光和會這樣說她!
蕭光和死死盯住她,氣得渾身發抖。
他近日見了李妧多是繞道走,也不主動與她言語。
連那日柳開宏闖上門,他也生生按住了,因為知曉李家三公子在那裏,不會讓李妧吃虧。
到底衆目睽睽之下,他怎敢過分親近她,反為她惹上污名?可她似乎全然不這樣想。她撞了楊姑娘,激得他下了手。
她為何要與楊姑娘過不去呢?
蕭光和想起了那日錦鯉盛況。
哦,那日他身邊的人都戲言,說楊姑娘是他的貴人……
要想通這一切并不難。
蕭光和只是纨绔,但并非蠢人。
從前沒看清李妧的面目,那是因為李妧對他無所求。如今李妧對他有了盼望,便設了局,這局一設,又哪裏會沒有痕跡呢?
可今日為何還來!
因着他在隔壁,故意奔着他來的嗎?
此時蕭光和,還不知李妧心思之深,上回算計了他,這回卻是奔着他大哥來的。
“面容再美,心卻臭了。”蕭光和咬着牙道。
蕭成鈞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靜。
蕭光和又冷聲道:“你莫要因我而拉楊姑娘下水,她分外無辜,更何況……”蕭光和冷笑一聲,道:“你拿我做局也就罷了,到底我也奈何不了你。可你拿楊姑娘做局,你可知其後果?”
李妧閉口不言,神色鐵青,眼底滿是羞惱之色。
她想反駁,想斥責。
可不知不覺間,她竟已是三面遭難。
這些人都圍着她,目光或冷漠、或譏諷、或厭憎。
就連李香蝶姐妹也出聲道:“楊宅的那些下人,大部分都是我李家買的。與孟公子有何幹系?”
嗨,氣死她們倆了。
李家辛辛苦苦哄姑娘呢。
你李妧臭不要臉一句話,把功勞全部扣孟泓頭上。
呸!
衆人都這樣說,自然不會是騙她。
畢竟若真如她猜的那樣,怎麽會有這樣多的人來維護這楊姑娘呢?
李妧嘴張了張,背後再度被冷汗浸濕。
怎麽辦?
她朝蕭成鈞看去,這位世子爺卻一心安慰着弟弟。
她再看孟泓,孟泓脫下了文人外表,眸光微冷。
她又看那裏頭端坐着的楊姑娘,卻見那楊姑娘正手執象牙箸,慢吞吞地吃着食物,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這外頭的一切鬧得再兇,在她眼裏也不過一場鬧劇罷了……
李妧的冷汗登時從額間滑過。
她從未見過如此心思深沉的人物。
她仔細剖析遇見這楊姑娘的前後,驚覺這楊姑娘前後開口的時候甚少,她沒有明确的表情,沒有長段的話語,就連動作也是極少的……可就是這樣,這位楊姑娘不動聲色地贏得了一切。
瞧吧。
她單單只是坐在裏頭,低眉垂目,頭上還罩着帷帽不曾取下。
就這樣……已經引得外頭這樣多的人為她出氣了……哦,就連蕭光和,就連蕭光和都投了她的陣營!
李妧手腳發軟,腦子裏嗡嗡作響。
完了,她想。
失去這個機會……她還怎麽去接近蕭成鈞。
她轉頭看了一眼蕭成鈞,只恨不得就這樣投懷送抱,可她很清楚,那不是不成的。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打破了寂靜。
小厮讓開了路,就見一行身穿皂色衣衫的人過來了。
為首者微微擡眸,語氣冷淡,他道:“李四姑娘。”
不過四個字,從他口中喊出來,硬是叫李妧莫名地肝膽一顫。
“四姑娘今日行為,主子都看在眼裏。特命我等前來,請四姑娘去一個地方。”為首者冷聲道,他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傲然。
李妧怔怔看着他們:“你們主子是誰?”
但他們已經沒有要回答的意思了,他們只是上前來,撥開李妧帶來的丫鬟、仆從。
他們架住了李妧,将她生往下拖。
李妧又驚又怒,厲聲道:“你們幹什麽?大膽!”
這行人不為所動。
她只能無助地朝蕭光和看去:“救我,救我……”
蕭光和卻神色鐵青,站在那裏仿佛入定了一般,他啞聲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言語間像是已經看穿了皂衣人的身份。
李妧到底顧忌身份形象,便道:“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放開我……”
這行人也不想引來多的關注。
便這才松了手,只将李妧夾在中間帶下去。等下了樓,旁人見了也未起疑,以為是哪家小姐私自出門,被逮回去了。
而這時,李妧方才看清,他們腰間有一塊腰牌來回晃動。
上書一個字——“禁”。
禁什麽?
禁宮?
禁宮衛?
李妧一身冷汗,渾身酸軟,腦子裏更如漿糊一般,幾乎無法正常思考。
她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她渾噩地被他們帶到了一個地方。
她上一回來過。
她擡頭,望着門匾。
……西暖閣。
上回她同祖父,在這裏見了聖駕。那這回呢?
帶她來的,是皇上的人?
李妧怕死,也怕真嫁了柳開宏。
她眼底漸漸湧起一點亮光,還有機會的……是吧?
她強自鎮定下來,然後被送進了西暖閣中。
西暖閣中坐着一位華服少年,他坐在那張檀木案前,身上散發着淡淡藥味。今日沒有簾帳,也沒有祖父在側。
李妧終于敢于擡起了頭。
她貪婪又羞怯地看向了座上的人。
她終于得見了他的全貌。
烏發黑瞳,眉飛入鬓。
真真俊美,十個蕭光和也不及他。
可他卻面容陰沉,眉眼兇戾。
他看着她,問:“你道楊姑娘與孟泓關系親近?嗯?”
李妧感覺到了極大的壓力。她怕他。她這一刻方才知曉,這位新帝,原是這等可怕人物。面容俊美如神祗,可也神情兇戾如修羅。她低低地喘了一聲,嬌弱又帶懼色。
他似乎并未要從她口中得出一個确切答案。
他更未将她的美麗容貌與嬌弱姿态看在眼裏。
他又問:“你知曉何為扒皮嗎?”
遙隔數裏外。
楊幺兒端坐包廂內,扒掉了醬鴨外頭那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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