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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幺兒慢吞吞地眨了下眼, 又聽得一邊的趙公公驚聲道:“娘娘怎麽這副模樣?蓮桂呢?春紗呢?蕭世子呢?”
楊幺兒這才恍然大悟。
不是夢啊。
蕭弋朝她伸出了手:“過來。”
楊幺兒眨眨眼, 又盯着蕭弋瞧了瞧。
他臉上仍帶着泥點、幹了擦不去的血痕,比往日看起來要兇些,眉眼透着像刀鋒一樣的銳利。
楊幺兒擡起手指頭戳了戳他的面頰, 柔軟,還帶着一點涼意。
“皇上?”
“幺兒, 過來。”蕭弋點了下頭。
楊幺兒這才抖掉了身上的土, 緩緩挪動着靠近了他, 手也順勢搭在了他的掌心。
蕭弋的右手攥住了她,左手卻擡起來,揭下了她腦袋上的頭盔,扶了扶她腦袋上塌下去的發髻, 低聲問:“怕不怕?”
楊幺兒搖了下頭。
蕭弋堵在胸口的那口氣,這才松了。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擡頭望着不遠處的方向, 蕭成鈞已經在進行最後的收尾了, 木木翰士兵徹底沒有反抗之力……
他也就安心與楊幺兒低聲說起話:“誰同你來的這裏?”
“蓮桂, 春紗,蕭光和,和其他人。”她記得名字的,便都說了名字。其餘的,在她腦子裏就都是“其他人”。
蕭弋差不多也能猜到其中的波折。
“是一個參将,說要同你來尋朕,是不是?”
“唔。”
“路上遇見穿這樣衣服的人?”蕭弋擡手指了指木木翰士兵。
楊幺兒點頭, 想了想,自己又添了一句:“蓮桂、春紗留下了,幺兒、蕭光和走了。參将追,蕭光和也留下了。”
“幺兒一個人走過來的?”
“記得,圖。”楊幺兒磕磕絆絆地說着話,又伸出手指在蕭弋跟前畫出了線條和原點,她細聲細氣地道:“皇上,這兒。我知道的。”
蕭弋也明白過來,多半是她無意中記下了他擺在桌案上的輿圖。
這已經足以讓人覺得驚嘆了。
她總是能在人不經意的時候,表現出她聰明的一面。
“嗯,幺兒是極聰明的,這樣也能記得。”蕭弋聲音低啞地道。
他越是掃過她纖細的手指,看着她從地面上劃過,他心底就越好像是被投入了一團炙熱的火球。
她漸漸能記得的事越來越多。
會記得字是如何寫的,這個詞是如何念的,會記得宮中的路線,也會記得如何從邊城通向他所在的地方。
“路上還遇見什麽了?”蕭弋又問。
“長長的東西,沉,扔掉了。”
“那是長槍。”
楊幺兒頓了下,跟着念了一遍:“嗯,長槍。”
“還有呢?”
楊幺兒便指了指那個頭盔。
蕭弋擡手取下了自己的頭盔,罩在了她的頭上,登時将她的臉襯得更小了,他低聲道:“這是頭盔。”
“嗯,頭盔。”楊幺兒擡手摸了摸,然後才放下手,從土坑裏刨出了刀和匕首:“還有這個……”
“這是刀和匕首。”蕭弋伸手拿過,交給了一邊的趙公公。
趙公公看得眼珠子都快飛出來了。
娘娘這着實也太厲害了!
一路上自個兒走了過來,還曉得一路撿防護的東西和兵器,難不成是要帶給皇上用的?
趙公公想着想着,自己忍不住笑出了聲,然後忙又捂住了嘴,那種滋味兒就好像跟自己也吃了一百斤蜜糖似的。
“沒遇見什麽人了?”
楊幺兒搖了下頭。
衆人都不由感嘆,皇後娘娘着實是個有福氣的,換了旁人,在這路途上就不知曉要出多少麻煩呢。
能走到這兒來,那不知是得了多少上天眷顧的運氣了。
“走了多久?”
楊幺兒搖頭,這回便是不知道的意思。
“累不累?”
楊幺兒點頭,點完又搖了搖頭,道:“不累了,睡了。”
蕭弋又擡手幫她撫了撫身上的沙土,低聲道:“還知曉自己藏起來……”這句話倒是終于透出了點又氣又笑的味道來。他盯着她,倒恨不得将人扣在懷中狠狠親吻。
她怎麽這樣大的膽子,一路走到了陌生的地方,累了倒頭便睡下……
他該将她看得更緊些。
她若是能變小些更好,他便能将她裝在那個繡囊裏頭,每日都帶着……
蕭弋的呼吸驟然沉了沉。
楊幺兒突然道:“皇上臉紅了。”
蕭弋一怔,心道,怕該是被氣紅的。
倒是一邊的趙公公變了臉色,忙從後頭扶住了蕭弋,擡手探了探皇上的額頭。趙公公這下可笑不出來了,他臉色煞白,聲音微顫道:“皇上發起高熱了……須得立即安營紮寨,尋随行軍醫!”
其餘人這會兒也有些慌了。
為何大晉只出了一個文帝?
因為不是哪個皇帝都願意,都敢,都有足夠的本事,去上戰場的?更何況是常年征戰。
十個征戰的皇帝,就有九個是死在途中的。
水土不服、傷勢重,縱使有藥可醫,但到底在外,環境哪裏抵得上在宮中?更何況,受了傷再發高熱,本就是易死亡的。
所以李家方才那樣篤定,蕭弋縱使上了戰場,戰敗與受重傷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其次便是直接身死,幾乎不可能的是他毫發無損且又大勝歸來。
這一去,便毫無疑問是在更進一步地削弱新帝。
楊幺兒呆呆坐在那裏,一時還不知曉其中的嚴重性。
她只伸出手抓了一下蕭弋,喃喃道了一聲:“皇上?”
蕭弋叫人一提醒,此時方才覺得四肢百骸都酸疼極了,精力也在剎那間被抽幹了一般,頭沉得更加厲害,可他的視線依舊清晰。疼痛越是貫穿腦子,腦子裏反倒越覺得清明。
這便是高熱的症狀。
他年幼時,常有這樣的時候。
他想了想,便只道出來了一聲:“……朕無事。”
此時蕭成鈞邁着沉重的步子趕過來,他也是一身的血汗,盔甲上甚至還挂着木木翰士兵被斬殺時飛濺出的血肉。
他在蕭弋跟前單膝跪地,手中的刀插入土中,以此借力穩住了疲憊力竭的身軀,道:“皇上,木木翰士兵七萬餘人,殺死近六萬人,一萬餘人已被我大晉士兵俘虜。”
蕭弋半個身子都壓在了楊幺兒的身上。
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楊幺兒一呆,僵坐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免得叫蕭弋滑了下去。
他這才看向蕭成鈞,沉聲道:“你弟弟護送皇後過來尋朕,董豪包藏禍心,追上了你弟弟,欲殺之……”
蕭成鈞變了臉色:“他們人在何處?”
蕭弋看向了楊幺兒。
楊幺兒忙伸出手指頭,戳了戳地面上快糊作一團的泥巴路線圖,她的手指尖戳中了上頭一個黑點:“這裏。”
蕭成鈞懵了一下:“這是……哪裏?”
蕭弋淡淡道:“保城往北行五裏,挨近一片林子。”
蕭成鈞張了張嘴,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突然出現的皇後,總覺得有一絲玄幻。娘娘随手一指,皇上怎麽便知曉那裏是哪裏了?
蕭成鈞呆了下,這才一點頭,撐着站起身,道:“臣這便去尋他!”
說罷,立時命人牽了馬來,翻身上馬,帶着他手底下的人疾步朝着那邊去了。
“安營紮寨。”蕭弋沉聲道。
趙公公瞧出了他多半已經撐不住了,忙掐着嗓子高聲道:“皇上有令!安營紮寨!”
幾人一并将蕭弋扶了起來,自然便不用楊幺兒再扶着了。
她落後一步走在後頭,走着走着,她盯着蕭弋的身影,突然覺得胸口好悶好悶,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壓得她要死了一般。
楊幺兒忙加快了腳步,追上去,然後走在一邊,伸出了蔥白的手指頭,抓住了蕭弋的盔甲邊邊。然後就這麽亦步亦趨地跟進了帳子裏。
等進了帳子,蕭弋被扶着躺下了。
楊幺兒便就勢坐在了榻邊,一只手還抓着他的盔甲邊邊。
帳中不敢擁擠,只留下了趙公公,與幾個軍職高些的人。
除此外,便是軍醫了。
軍醫跪在榻前,臉色與趙公公一般發着白,他低聲道:“得先拔箭。只是不拔,尚還堵住了傷口,一拔,傷口露在外頭,只怕血流不止……可這不拔也不成,木木翰人的箭頭素來也有淬毒的習慣……”
趙公公忍不住道:“可皇上的臉色分明好好的,哪裏有中毒的跡象?”
“若,若是無毒便好,怕只怕……臣曾經聽聞天淄國有一種毒,用蛇身和人屍來養,養出來的毒,無色無味,一點點入侵肺腑,待人死時,還面貌栩栩如生,鮮活至極。天淄國素來喜好用此法,得以将屍身完全保存下來,再将屍身獻于巫女……”
“胡思勒的箭上,不可能不淬毒……”蕭弋的聲音冷靜地響起。
軍醫低着頭顫聲道:“是,是這個理。所以臣才推測……”
“先拔箭罷。”蕭弋道。
“……是、是。”
士兵燒了熱水拿進來,又在帳中點起了炭火。
待到拔完箭,高熱後必然又會感覺到極其的寒冷,因而炭火不可缺。
蕭弋的目光突然落到一邊的楊幺兒身上。
他腦中有一剎的空白。
他自是希望她留在身邊。
他甚至早先想着,若他有一日身死,便也該叫她同他一并死才好。他度過了前半生漫長的冷寂的皇宮生涯。
總應當在死後,快活些。
可現下,他瞥見她茫然的模樣,唇邊都泛起了一圈兒白。
她不知發生了什麽,但越是未知,她一顆心方才墜得更厲害。
定是怕極了。
“請皇後娘娘暫且換到別的帳中暖暖身子。”蕭弋啞聲道,随即閉上了眼。
他從來是個狠心的人。
對旁人狠得下心,因而,對自己也狠得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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