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原先天淄國使臣來時, 以及離開時的路線圖很快就都被送到了蕭弋的案頭。

蕭弋只掃了一眼, 便道:“他們根本沒回到天淄國內。”

“這、這怎麽會?”趙公公愣住了,忙跟着低頭去看路線圖。

“他們這一日自京中啓程,三日後方才抵達慶城……”蕭弋說到這裏時, 身後的簾帳突地動了動,他敏銳地頓住了聲音, 回頭看了一眼。

等發覺楊幺兒并未起身後, 蕭弋方才又接着往下道:“慶城離京城很近, 腳程快些,半日便可抵達,腳程慢些,一天也能到了……既然六公主口口聲聲稱, 天淄國使團急着返回國內,那為何會遲了那麽久才抵慶城?他們難道不急了嗎?“

“因為他們中途遇上了事, 而這樁事棘手得很, 脫困不了, 連向大晉求援都做不到。”趙公公接口道。

蕭弋點了下頭, 道:“他們多半在離京後,便已經沒命了。”

趙公公驚道:“那,那會是何人下的手?”

“六公主就這樣出賣了天淄國,毫不猶豫,她有動機。還有那對從天淄國逃出來的孿生兄妹,也極有可能……比較之下,後者嫌疑更大。”蕭弋倒是并不着急, 他道:“再往下查,中間必然還有隐情。”

“是。”

沒幾日。

天淄國使團的屍體果真被搜尋到了。

那抛屍之地極為隐秘,是在一處山谷之中,屍體上也不知是放了什麽藥物,腐爛得極快,他們是靠殘留下來的面具殘片,方才确認這些屍體,的确是天淄國使團的人。

與此同時,趙公公俯身貼在蕭弋耳邊道:“皇上,那屈然……死了。”

“死了?”

“是,派人去查的時候,才知他回到京中後,在木木翰受的傷又發作起來,一個高熱沒熬過去,人就沒了。”

和幺兒說了幾句話的屈然死了,蕭弋卻半點不覺得輕松,反而覺得有些詭異的巧合。

他方才叫人去查屈然,屈然便死了。

近來詭異的事實在有些多,偏偏還都是從那天淄國使臣來京後出現的,蕭弋寧願多想一些,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再查屈然,從他祖上是誰人,如何入的軍隊,怎麽跟随了大軍去了丹州,還有他離京前見過哪些人……都一并查個清楚。”

“是。”趙公公躬身應了。

趙公公應完聲後,并未立即離去,而是猶豫着道:“皇上何不直接問娘娘,為何要同那屈然說話?”

蕭弋皺起眉,神色微冷:“朕若這樣問她,恐會吓住她,叫她以為自己做錯了事……”

趙公公低聲道:“不會,娘娘從來都是旁人說什麽,她便聽什麽。皇上忘了麽?”

蕭弋抿了下唇。

近來幺兒越漸聰穎,脾氣好像也跟着變得大了些,他倒是當真忘記了,幺兒從來都是,別人說什麽她便聽什麽的。

蕭弋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道:“将這裏收拾了,朕不曾翻閱完的折子一并帶到坤寧宮去。”

“是。”趙公公笑了。

蕭弋打起裏間的簾帳,走了進去。

這幾日,他都牢牢将楊幺兒帶在身邊。

他若不能控制住她嗜睡的癖好,便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行。

待進了裏間,春紗還坐在一邊繡荷包,乍見到蕭弋,她驚得立時便站了起來。

蕭弋擡起手指,做了個“噓”的動作。

春紗忙點了下頭,連呼吸都放輕了。

蕭弋的目光卻垂落在了她手中的荷包上,他問:“娘娘見過你繡荷包嗎?”

春紗搖了搖頭:“不、不曾,娘娘醒着的時候,奴婢便不繡了,要以伺候娘娘為先。”

這話聽來實在盡忠盡職得很,但蕭弋卻頓了下,道:“明日讓娘娘瞧你繡荷包。”

春紗愣住了:“皇上?”

“叫幺兒也試一試,她從前應當沒有試過這樣的玩意兒。”蕭弋輕描淡寫地道。

春紗本能地應了聲:“是。”随後便愣愣地就這麽在一邊站着了。

蕭弋也不再同她說話,他走到貴妃榻邊上,微微躬身,将手伸進了毯子裏去,将熟睡的楊幺兒從位置上扶了起來,湊在她的耳邊,低聲道:“不是該讀書麽?幺兒怎麽讀着讀着便睡過去了?是不是該受罰?”

楊幺兒叫他這樣一番折騰,自然醒了過來。

她慢吞吞地問:“罰……什麽?”

蕭弋轉頭瞥了一眼春紗,春紗立馬福至心靈,道:“奴婢告退。”

春紗端着笸籮退到了外間,等簾帳重新放下時,春紗方才恍然大悟。

方才皇上那番話的意思是……叫她教娘娘做兩個荷包繡囊給皇上用!

“罰幺兒今日不吃點心。”裏間響起了蕭弋的聲音。

楊幺兒抿了下唇,嘴上不說,但瞧着已經有些不大高興了。

可她不高興時都是好看的,而且是尤為好看的。蕭弋盯着她面上的神情,連細枝末節也不放過,待到瞧夠了,他才又道:“朕問你一句話,你若是答得叫朕滿意了,朕便不罰你了。”

楊幺兒這才将挪走的目光,又挪回到了蕭弋的身上。

這般動作,倒是同孩子賭氣時沒有什麽分別。

蕭弋湊近了她的耳邊,低聲道:“幺兒,朕在木木翰昏迷的那兩日,你尋了個名叫屈然的人說話,是不是?”

楊幺兒萬沒想到他突然提起了這樁事,她呆了下,努力地回憶了一下,那時屈然同她說了什麽。

她一回憶,便花了好一會兒工夫。

蕭弋也不急,就等着她開口。

“……是。”楊幺兒點了下頭。

蕭弋心下一松,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是,幺兒果真還是,別人說什麽,她便聽什麽。

“那時你為何尋他說話?”

“他是天淄國人,能救皇上。”

蕭弋瞳孔猛地一縮。

天淄國人?屈然是天淄國人?

“幺兒是如何發現的?”蕭弋問。

楊幺兒面露一絲茫然:“就這樣……就這樣發現了呀。”

蕭弋哭笑不得。

幺兒或許真是大智若愚的,她心智稚嫩,但卻懂得一眼将人分辨出來。于別人來說極難,于她來說,就如吃飯喝水一樣,就這樣就發現了。

楊幺兒微微仰頭,窺了窺他臉上的神色,這才想着努力再措辭一下,于是從喉中又艱難地擠出來了一句:“就是,味道、樣子,這樣就發現了。”

蕭弋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見過天淄國人的,還和六公主與巫女打過交道,她嘴上不說,但心下定然記住了天淄國人是什麽樣的,所以之後便靠對方的味道和樣子,分辨出了屈然的身份。

“幺兒真是個寶貝。”蕭弋将她抱了起來。

楊幺兒忍不住笑出了聲。

等笑聲脫口而出的時候,二人都是一呆,誰也沒想到她會這樣随心而動,突然笑出聲來。

楊幺兒舔了舔唇,眼底飛快地掠過了一絲茫然。

方才是她在笑嗎?

蕭弋将她摟得更緊,嗓音裏也帶上了一絲笑意:“原來幺兒喜歡聽朕說這樣的話。”

楊幺兒猶疑着點了下頭,鼻間低低地“嗯”了一聲。

是喜歡的……吧?

這樣的話鑽進耳朵裏,就會讓她覺得舒服呀。

蕭弋抱着她出了裏間,然後又徑直往西暖閣外走。

趙公公便知這是要回坤寧宮了,于是忙命令小太監拿上奏章,衆人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着,一塊兒往前行去。

蕭弋便在這廂說了他前半輩子加起來,也沒有今天這一日這樣多的好話。

“幺兒是整個大晉的福星,也是朕的錦鯉。”

“幺兒真是極乖的,還十分聰明。幺兒知道孔鳳成的兒子嗎?他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入朝為官,一個屢試不中,背書還遠不及幺兒來得快。”

“朕喜歡幺兒喜歡極了……”

也幸而宮人們沒有緊緊跟着,否則光是聽上其中一段,恐怕都要酸倒了牙。

楊幺兒揪着蕭弋的袖子一直沒有出聲,等終于到了坤寧宮,蕭弋還當她又睡過去了。

他不由低頭去瞧,這才見楊幺兒面頰上透着粉,眼底也注入了潋滟光華,讓人挪不開眼。

原來是聽得害羞了。

蕭弋掐了掐她的臉頰,将她放下來:“朕誇了幺兒這樣多的話……”

“嗯?”楊幺兒歪頭看他。

蕭弋:“下回幺兒還同別的男人私底下說悄悄話嗎?”

楊幺兒一呆:“……”

……

越王府上又來了幾位不速之客,而這一回可不像是先前一樣來的是小厮,趕走便是了。

這一回,趕不走了。

忠勇伯攜伯夫人與其嫡子上了門。

蕭正廷坐在廳中,冷眼看着三人朝他走來。

他們這是勢必要将他害死,才肯罷休?

那三人轉瞬進了門,一時卻有些尴尬,誰也沒先開口。

還是立在蕭正廷身邊的王府太監總管,淡淡道:“忠勇伯、伯夫人,還有忠勇伯公子,見了王爺,為何不行禮?”

三人這才回了神似的,口呼:“參見越王。”

蕭正廷沒應聲,他只是冷淡地盯着他們。

忠勇伯等見過禮後,便迫不及待地直起了身子,道:“王爺為何不肯相見?”

蕭正廷并不給他們留臉面,道:“出了事來尋本王,本王便該給你們擦屁股嗎?”

忠勇伯面容一怒,道:“我這是為了誰?不正是為了你越王嗎?”

總管太監正要開口,越王擡手制止了他:“都下去吧。”

廳中很快就退得只剩下蕭正廷同他們三人了。

忠勇伯道:“姓董的平日也是個可靠人物,如今出了纰漏,皇上遲早要摸到忠勇伯府……”

“可靠?”蕭正廷打斷了他:“可靠的這人,勾結了木木翰,勾結了天淄國。只消往深裏一查便知。你卻半點不知曉,也敢用這樣的人?還打着為本王的名頭?為本王做什麽?推本王上皇位嗎?上了又如何?你忠勇伯府便可沾光了嗎?”

蕭正廷的身份從來尴尬,與親生父母疏離,與惠帝和那時的太後也不過是表面上的親近。

誰都對他存着利用之心。

如今見了忠勇伯,他才更覺得厭憎,連圓滑應付的心思都沒了。

“怎麽會?怎麽會是勾結木木翰和天淄國的人?”忠勇伯一時也啞聲了。

“罷了,蠢人倒也有蠢福。”蕭正廷冷聲道:“他與木木翰、天淄國勾結,倒也減輕了你身上的嫌疑罪過,就算查到你頭上,也降不下雷霆了。”

忠勇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事情已經說了,忠勇伯還不走?”蕭正廷淡淡道。

忠勇伯夫人開了口,道:“廷兒說的是什麽話?往日不敢來見你,是怕先帝與那時的太後心下不快,對你生疑,不肯親近你。我與你父親也想你想得緊,今日前來,又哪裏只是同你說那件事。我們是來瞧瞧你的。你從前也不曾與你弟弟說過話,今日便将他也帶來了。”

說罷,忠勇伯夫人道:“雲陽,過來,見過你兄長。”

一個挺拔青年便走了出來,向蕭正廷拜了拜。

蕭雲陽就是蕭正廷被養到宮中後,忠勇伯夫人又誕下的嫡子。

京城便只有這麽大,蕭正廷當然也撞見過這個弟弟。只是那時見他,分明是個纨绔子弟,比蕭光和都不如,整日搽着脂粉,将豢養的舞姬帶在身邊……

可這時再見,蕭正廷覺得不一樣了。

他瞧着那見過幾面的眉眼,感覺到了一種全然的陌生。

他好笑地想,倒跟換了個似的。

不過想一想,應當是他們有求于他,所以才特地交代了蕭雲陽換副面孔,免得得罪了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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