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順治默默望了佟佳一眼,轉身走進屋。佟佳只得硬着頭皮跟了進去,見順治立在那裏,漫不經心四下打量,白皙的臉上泛着紅意,淡淡酒味飄來,她不免緊張了幾分。

“坐吧。”順治在塌上随意坐下,反客為主招呼起了佟佳。

佟佳福身謝恩,規規矩矩坐在了一旁。順治撩起眼皮斜向她,平靜問道:“都收拾好了?”

“勞煩皇上過問,基本上都已經收拾好,明日即可出宮。”佟佳小心翼翼答道。

順治唔了聲,“玄烨呢,都安撫好了?”

佟佳琢磨了下,老實說道:“玄烨以前同我見得少,剛剛見多了些,又要再次分開,不免有點難以接受,待過上一些時日,習慣了就好。”

“也是,習慣了就好,都這麽過來的。”順治看向多寶閣上留下來的圓肚琉璃瓶擺件,問道:“你不帶走?”

佟佳順眼看去,心道她倒是想帶,只要是值錢的都想搬走。

擺件是順治的東西,沒他允許,她不想節外生枝,裝模作樣虛僞說道:“琉璃瓶太貴重了,都是皇上的寶貝,我用了就是僭越。”

順治呲笑聲,“你僭越的地方多了去。”

佟佳讪笑,“皇上責備得是。”

順治斜睨着佟佳,很快垂下眼眸,手撐在炕桌上,寬袖滑落下來,露出骨節分明的一段手腕。

佟佳瞄到順治手腕上纏着的布巾,心虛別開了頭。

順治不知在沉思什麽,過了片刻擡起頭,喚吳良镛拿了酒進來。

“給你送行。”順治提壺倒酒,取了杯放在佟佳面前,自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佟佳端起杯子,聞着酒味,滿臉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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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酒,卻不能在眼下的情形吃酒。吃酒傷身,字面的意思,吃多了指不定會說出不該說的話,做出不該做的事。

順治提壺續酒,頭也不擡問道:“怎麽,你不吃酒?”

佟佳轉開頭,憋了兩聲咳嗽出來,歉意地說道:“請皇上恕罪,我先前淋了雨,身子不大舒服,怕喝了酒會更加嚴重。皇上您也少喝些,仔細傷身。”

順治擡頭看了佟佳一眼,眼尾泛紅,目光冰涼,倒不曾為難她,只管将杯中酒一口喝了。

放下杯子,順治繼續倒酒,說道:“出去的事情,我會安排好。你跟了我一場,我不會虧待你,住處與銀兩,無需你擔心。”

佟佳長長舒了口氣,順治沒有反悔,還好心給了她贍養費。若不是為了順順當當出去,她幾乎都想要敬順治三杯。

“你喜歡住在何處?”順治看向佟佳問道。

有玄烨在,佟佳沒想過隐姓埋名這種不現實的事情,她斟酌了下,試探着說道:“我倒無所謂,住哪兒都成。不如,就西郊吧,那邊清淨不說,周圍有廟宇,平時可以去燒香拜佛,走動起來也方便,”

順治笑了笑,徑直問道:“你是想住李園?”

被順治一下拆穿,佟佳尴尬了下,厚着臉皮說道:“一切都聽從皇上安排。”

“這般聽話,難得。”順治将酒杯遞到嘴邊,聲音有些含糊。

佟佳一時沒能聽清,滿臉疑惑。

順治放下酒杯,說道:“就李園吧。李園久未住人,要差人先去收拾一下,你得等上幾天。”

佟佳瞬間後悔不疊,夜長夢多,她早知道就不貪心了。

順治看穿了佟佳的心思,嘴角揚了揚,熟悉的譏諷浮上來,說道:“放心,說了讓你出宮,我豈會反悔攔着。你別把自己想得太要緊。”

只要能出去,随便順治怎麽諷刺。佟佳謝了恩,就規規矩矩坐在一旁,繼續保持少說話,免得惹怒順治。

順治吃了兩杯酒,握着杯子坐着,沉默不語。除了隐隐的雨聲透過窗棂縫隙傳進來,屋子裏靜谧到詭異。

“喜歡看雨嗎?”順治突然問道。

“啊?”轉折太快,佟佳沒能反應過來,待對上順治古井無波的眼神,心中陡然一驚,忙說道:“一切任憑皇上做主。”

順治定定望着佟佳,一言不發起身往外走。佟佳深深吸了口氣,起身跟在了後面。

雨疏風急,雨絲在暈黃的光下翻飛,撲到人臉上,冰冷透骨,佟佳不由得緊了緊衣襟。

“我很喜歡下雨,一場雨後,天地間好似都被洗刷幹淨。”順治輕聲說道,側頭看着佟佳,補充了句:“除了髒掉的人心。”

佟佳幹笑,說道:“皇上說的話太過深奧,我聽不懂。”

順治嘴角上揚,笑容極淡,一閃而過幾乎看不清,“你懂。”

佟佳縮了縮脖子,恨不得鑽進地底裏去,這樣深刻的談話,她頂不住。

順治收回視線,轉開頭沒再看佟佳,就那麽靜靜站着看雨,任由雨撲了滿臉。臉上與心上的灼熱,依然未曾得到絲毫緩解。

雨絲猶如刀,将肌膚一寸寸割開,痛得他快透不過氣。

喉嚨陣陣癢意上湧,順治劇烈咳嗽起來,直咳得直不起身。他彎腰撐着廊柱,衣袍繃緊,露出線條分明清瘦的脊背。

佟佳手足無措在一旁看着,想了想,進屋去倒了杯水端出來,忐忑不安遞上前:“皇上請喝些溫水順順氣,您若是身子不舒服,還是請太醫來看看吧。”

順治扶着廊柱在喘息,推開了佟佳的手,“不用。”

佟佳聽到順治的聲音已經沙啞,仔細觑着他的臉色,青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紅,眼眸充血赤紅一片。不像是酒喝多了的反應,倒像是在發燒。

怪不得會早逝,身體實在不行啊!佟佳淋雨都沒有大礙,他卻病了。

不過佟佳想到她後來打了傘,順治從頭淋到尾,再加上喝酒,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佟佳因此缺德地暗自高興,她的太後之位,就在不遠處朝她招手。

順治待呼吸平緩,沒再看佟佳,疾步撲進了雨幕中,穿過庭院,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夜裏。

出了偏院,順治的腳步踉跄着,逐漸緩慢了下來。他曾在無數睡不着的夜裏,在四下游蕩,眼前的路,曾走過無數遍。

卻沒有一次,令他如此痛不可抑。

佟佳身上淺淡的喜悅,如利劍,直接穿過他的心。

他想到與王熙的問答,其實他想勸誡王熙,太過深情并非好事,同時也是在勸誡自己。

順治如困獸般喘息着,猛然扯開了手腕上的布巾。

那裏,佟佳發狠咬得他血肉模糊,傷口包紮後沒再流血,傷痕卻很清晰。

順治擡起手腕,沿着佟佳咬過的痕跡,再次咬了下去,直到有血滴落。他擡起頭,嘴角沾着血漬,詭異地笑了,終于感到絲絲暢快。

接下來的幾天,佟佳如坐針氈,生怕事情出了變故。

連着下了幾天的雨,天終于放晴。這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秋高氣爽,天氣好得不像話。

吳良镛領着玄烨一起到了偏院,上前請了安,恭敬地說道:“佟格格,皇上差遣奴才前來送佟格格出去。三阿哥告了假,一并送佟格格。”

佟佳激動得幾乎沒有跳起來,看到玄烨哭兮兮的臉,忙生生克制住了情緒,摟着玄烨,朝吳良镛道謝,“有勞吳總管了。”

吳良镛忙回不敢,側身讓佟佳與玄烨走在前面,落後一步說道:“佟格格,奴才親自去了李園看着他們收拾,佟格格若是去後,瞧見有不妥當之處,只管吩咐伺候的奴婢就是。李園裏伺候的奴婢,乃是佟格格的大哥佟大人親自所選。佟大人領命在外面候着,會将佟格格送到園子裏。皇上給佟格格準備的銀兩,奴才已經如數交給了佟大人收着。”

佟佳笑着再次道謝,雖然沒風,她依舊感到腳步輕快得能飛。

玄烨緊緊拽着佟佳的手,耷拉着腦袋跟在她身邊,說道:“額涅,我什麽時候才能來看您?”

佟佳柔聲寬慰他道:“你只要得閑的時候,就可以來看我呀。”

吳良镛在後面跟着說道:“三阿哥,佟格格,皇上說了,只要三阿哥完成了學業,每隔半月,就允許三阿哥去一趟園子。”

“真的?”玄烨頓時驚喜地問道。

吳良镛躬身笑着答道:“奴才不敢亂傳旨意,請三阿哥放心。”

再次的意外之喜,快将佟佳砸暈了。玄烨咯咯笑了起來,拉着佟佳的手直蹦蹦跳跳,“額涅,我保管努力讀書,每半個月就來園子裏給您請安。額涅,園子裏好不好玩呀?等會我們要見到大舅舅了嗎?大舅舅長什麽樣?二舅舅怎麽不來?我沒見過大舅舅,也沒有見過二舅舅,我一個舅舅都沒有見過。”

雨後秋季的天空,清新得幾乎令人沉醉。空氣中有花的清香,有自由的氣息,有玄烨稚氣的聲音,幸福就這般措手不及。

佟佳耐心一一回答,與他一路說說笑笑,朝南苑的正門大紅門走去。

順治站在晾鷹臺上,他最喜歡站在這裏,有時候晚上也會來。若是有月亮的晚上,幾乎能将整個南苑盡收眼底。

這幾天晚上下雨,順治站在臺上,只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燭火。他不清楚,哪一盞是她院子裏的光。

興許哪一盞都不是,她向來睡得早,只要一沾上枕頭,就能一覺睡到天亮,早上還會賴床,起床氣大得很,連玄烨都不如。

臺上風大些,身上的灰色寬袍随風翻飛,面無表情望着眼前經過一大一小的兩人。

隔得遠,順治依然能感到她的歡快,她迫不及待要飛走,飛出滿是泥濘的禁宮。

直到兩人走出大門,逐漸消失在視線裏,再也看不見。順治蒼白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些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淺喜似蒼狗,深愛長如風。”其實到最後,他想對王熙所說的,是這句詩。

順治擡起手腕,拆開布巾,傷口結了痂,他用力按了按,有血溢出。

傷口終歸會愈合,她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永久的印記。

被上天選中,他沒有資格裝不懂,但他可以清醒着發瘋。

作者有話說:

明天入v,希望小天使們繼續支持,謝謝你們。

預收《柔福帝姬》,文案如下。另一本《金囚籠》,點作者專欄可見,求收藏,萬分感謝。

寰穿成了宋徽宗第二十一個女兒柔福帝姬。

原本是皇女的帝姬,此時身在金國的洗衣院。

洗衣院不過是遮人耳目的藏污納垢之所,被當作人質的皇後帝姬嫔妃,是供金國貴族取樂的玩物。

除了皇室的女性,金國幾乎俘虜了近二十萬的北宋女人,與她們的命運相差無幾。

趙寰:“你大爺的!”

活是想活的,但受盡屈辱活着,還不如一死。

死的話,不如拉一個墊背的,二十萬的姐妹,一人解決一個,也能殺掉二十萬敵人。

殺金賊,奪臨安,收回幽雲十六州,一統天下。

士大夫:“女人當政,牝雞司晨,成何體統。”

趙寰:“文人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閱讀指南:

非正史,私設頗多,請勿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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