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敲門的人是一名學生,門打開後,學生往辦公室裏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李秀的身上。

“歐陽老師,年紀主任讓我來喊李秀去他辦公室,說是有事情要問他。”

他說道。

年級主任能有什麽事情詢問李秀?

要是往常歐陽自然要表現出一名好老師的體貼,對李秀多加詢問和關懷。但這一刻歐陽自己都心神不寧,自然也沒有那個精神繼續演戲。

“既然有人找你,你可以走了。”

歐陽臉色鐵青地說道。

可就在李秀即将踏出辦公室時,他忽然又開口喊住了對方:“李秀——”

李秀腳步一頓,回過頭來望向歐陽。

“你剛才看到了什麽嗎?”

歐陽以為自己可以故作平靜,結果開口時嗓音的沙啞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一時沖動問出那句話後,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對準了李秀,不敢錯過後者臉上哪怕最細微的表情。

“啊?”

李秀蹙起眉頭,滿臉迷茫,不似作僞。

一股寒意瞬間從歐陽的腳後跟直貫上天靈蓋。

“……沒事,你走吧。”

歐陽說。

李秀離開後,歐陽踉踉跄跄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

只不過是最近壓力大所以眼花了而已。

男人在心裏不斷地對自己說道。可當他端起杯子想喝口水時,手背上卻濺滿了水……他的手一直在抖。

他控制不住地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那只手。

冰冷鐵青,泛着死氣的手。

恐懼化作的寒氣包裹着他,讓他深刻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如置冰窟。

“開什麽玩笑。”

年輕的老師喃喃開口。

“他媽的都這麽多年了,就算是見鬼也不至于拖這麽久……”

所以,一定是眼花,不然就是李秀那小東西不知道從哪裏聽來了當年的流言,在用什麽新奇手段整蠱他吧。雖然都已經試探過了,但誰知道對方是不是演技好把他騙過去了呢?

歐陽的腦子亂得要命,太陽穴處也泛起了劇烈疼痛,像是有許多無形的針在紮一般。

“咚咚咚。”

此時他辦公室的門又被敲響了。

“在忙,有事待會再說。”

以為又是哪個學生來找自己,歐陽也沒顧得上維持自己好老師的形象,異常粗暴地沖着門外吼道。

可是,聽到他的話之後,門外的人卻還是不依不饒的,依然在有規律地敲着門。

“咚咚咚。”

“咚咚咚。”

……

機械的敲門聲不斷響起,吵得歐陽愈發頭痛欲裂。

歐陽忍無可忍地跳了起來沖向辦公室門,氣勢洶洶地打開了門:“沒聽到嗎?!都說了有事,亂敲什麽門——”

他的聲音忽然卡住。

因為此時此刻,他的門外空無一人,只有一本又厚又重的相片收集冊靜靜地擺在地上。

一看到那本收集冊上熟悉的書皮包裹方式,歐陽的臉上血色褪盡。

“怎麽可能——”

這些東西不是被他放好了嗎?怎麽可能放在外面?等等,是有人知道了什麽,從他書架上偷走了他的這些特殊收藏品嗎……

“沙沙。”

走廊中忽然間響起了清晰地翻頁聲。

歐陽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相冊在無人碰觸地情況下自行翻開。一張又一張醜陋而邪惡的照片紛紛從透明薄膜中散落出來。

不同的是,記憶中那些照片中只有未成年孩童們稚嫩的身體,可現在,歐陽自己的影像卻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了照片之中,徹底擋住了那些“紀念品”們。

“是誰——是誰在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歐陽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他一邊呵斥着,一邊手腳并用地撲到了地上,拼命地想要将影集合攏。

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碰觸到影集的瞬間,照片中所有的“歐陽”都齊齊地轉過了頭,望向了照片之外驚慌失措的男人。

他們都有着類似的腫脹而青紫的臉,是那種已經死了很久,被抛棄在無人角落腐爛了好幾天的臉。他們齊齊朝着歐陽咧開了嘴,紫褐色的舌頭掉了出來,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黑色的膿血。

【歐陽老師。】

歐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要做一個乖孩子,老師才會喜歡你哦。】

歐陽的喉嚨裏湧起一陣腥甜,就像是他的心跳過快撞碎了他的內髒導致了出血那樣。

“是幻覺——不,不對這是噩夢,我一定是在做噩夢——”

過于怪異的一切讓歐陽魂飛魄散,他不斷自己說道,企圖讓自己清醒過來。

然後,他的肩頭忽然一沉。

一只泛着青色的手伸了過來,如同鐵箍一般,死死地鉗住了他。

趕到教務處時,還沒有推開門,李秀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宋城?黃小東?鬼知道這誰……哦,他們是跟那個叫王什麽的來着,一起混的,我不熟。”

李秀明顯感覺到,自己已出現,年級主任就松了一口氣。

“李秀同學來了啊。”

微微有些禿頭的中年男人擦了一把額角。

“那個,方同學,既然李同學來了,就打擾你學習了。學校呢,其實也只是想更加全面地了解一下情況。沒有想到你跟那兩個同學也不熟,你現在已經可以回課堂上去了。”

年級主任十分和藹地沖着自己面前斜靠在沙發上,滿臉不耐煩的高大男生說道。

他的臉上笑眯眯的,也只有自己知道,他一直在心裏瘋狂罵人。

簡直了,也不知道是哪個愣頭青腦子摔壞了,問事情問誰不好,竟然還把這位太子爺請來了?!

就在這麽跟方大少爺走個過場,問了幾句話的功夫,年級主任覺得自己命都短了十年。

做老師的人,誰都不喜歡應付那種刺頭學生。

而如果這個刺頭還是跟一個打不得罵不得,只能千方百計哄着捧着的大少爺,那種糟心程度簡直是指數上升。

幸好,李秀的到來瞬間減緩了教務處辦公室內深海一般的恐怖壓力。

“李同學,你知道宋城和黃小東在學校裏遇到了事故嗎?”

在方乾安面前年級主任不敢造次,可對上李秀,他的瞬間又強勢了起來。

“我……不知道。”

其實來時的路上,李秀多少從那名帶路同學口中聽到了些許。也知道事情可能跟宋城還有阿麻仔仙官,可要真說起來,李秀是真的不知道早上還活蹦亂跳的宋城,和真名為黃小東的阿麻仔能出什麽樣嚴重的事故。

根據那名學生透出來的口風,說是那兩個人直接被救護車拉走了,在那之前還把教導主任都吓得快暈了。

“唔,他們遇到了非常嚴重的中毒……”停頓了一下,年級主任趕緊又補充道,“食物中毒。一直到現在都還在醫院搶救,并沒有脫離生命危險。關于這件事,你知道些什麽嗎?”

年級主任眯了眯眼睛,望向李秀的目光變得格外嚴厲。

李秀搖了搖頭。

“你真不知道?可是其他同學說,今天早上他們去找你時,還是好好的。而且據說,今天他們似乎還從你的書包裏拿了一些東西,李秀同學,你今天帶了什麽來學校?”

“我沒有帶任何有違校規的東西。”

聽到微禿男人意有所指的話,李秀回答道。

他擡眼望向對方,臉上一點表情沒有。

從自己書包裏拿了東西?李秀想起了今天從複印室回去之後察覺到的異樣。想來書包裏被弄亂的生米,就是宋城和阿麻仔做的。

可是,這跟中毒有什麽關系?

李秀抿緊了嘴唇。

他能感覺到,年級主任在暗示什麽。

或許是想把他當出氣筒……也可能是替罪羊。

雖然宋城和阿麻仔在小集團裏不過是墊底小喽啰,可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是啓明的學生。能夠上得了這所學校的人,除了李秀這種特殊存在,其他多多少少在市裏都有些地位。

可現在,學生在校園裏中毒中到快嗝屁,校方要是承認是自己學校裏有安全隐患的話,不僅僅是那兩個人的家長,其他學生的家長也能扒掉學校高層的一層皮。

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這種,跟宋城和黃小東有明顯沖突,家裏貧寒的普通學生,似乎就是最佳的背鍋人選。

李秀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他可不是那種在蜜罐裏長大的天真少年,類似的事情,他跟在外婆身邊沒少見。然而,知道歸知道,等這種事情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李秀才愕然地發現自己竟然無計可施。

就像他面對身份超然的校霸們對自己的霸淩一樣,除了默默忍受之外,根本就沒有別的辦法。

“李同學,聽說你跟宋城和黃小東的關系也不怎麽樣吧?當然,那兩個人平時在學校裏,也确實有些品行不端。你放心跟老師說,老師之後一定會處理這些事。不過嘛,李同學,你之前遇到了那麽多不友好的事情,是不是也想過要報複對方……”

年級主任滿意地看着面前少年臉色慘白的模樣,正要繼續開口施壓,一旁忽然傳出一聲巨響。

那是方乾安一腳踢在了茶幾上。

教務處的茶幾是正經紅木,重得幾個人擡都擡不動,可方乾安一腳踢過去,竟然讓一米五的紅木茶幾直接移了位。

“方同學?!”

年級主任本來以為方乾安是在一旁看好戲呢,結果大少爺驟然發難,差點沒把他心梗吓出來。

“不好意思,伸腿時沒注意。”

方乾安毫無愧色地聳了聳肩,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

發育良好的一米九大個子徑直來到了年級主任面前,給後者帶來了莫大壓力。

緊接着,方乾安一擡手,直接攬住了李秀。

“第一節 課時,這家夥跟我在一起,後來我們還一起去了醫務室,老師你還記得吧?”

方乾安垂着眼,淡淡說道。

“啊……啊,是有這麽一回事。”

年級主任額角冒汗,慢了半拍才讷讷應道。

他的目光在方乾安和李秀身上來回轉動,臉上的迷惑簡直要溢出來了。

方乾安和李秀?

圓滑如他,一時之間也沒琢磨出這兩個南轅北轍天差地別的人,到底是什麽個關系。

“我跟他在一起待了差不多一上午,他總不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對那宋什麽黃來着動手。而且我覺得吧,就他這樣的,那個宋什麽來着,也不至于看得上李秀的東西。”

高中男生的胳膊又重又熱,沉甸甸地壓着李秀。從方乾安身上傳來了灼熱的體溫,一點點浸入了李秀的身上,讓慣來獨處的他,不自在極了。

方乾安說出來的那些話,更是讓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來,可實際上,李秀的迷惑程度跟面前的年級主任是等同的。

“哦,是,也是。”

年級主任茫然地附和着方乾安。

方乾安點了點頭,擱在李秀肩頭的手臂一個用力,差點把少年直接拉到自己懷裏去。

“所以這事跟他沒關系。”

方乾安淡定地說道。

“既然沒什麽好問的,我就帶他走了。”

一直到離開教務處好一段路,李秀都是懵的。

他還能想起關門前年級主任漲得通紅的那張臉:有方乾安在,就算年級主任再不爽,他也不會再繼續找李秀麻煩了。

想到這裏,李秀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異常複雜。

不用背鍋自然是安心的。

可是方乾安的舉動又實在怪異,怪得他心裏七上八下的,摸不準這個家夥又在搞什麽鬼。

總不至于又是什麽新手段校園霸淩吧?

“那個……為什麽?”

等意識到的時候,李秀已經問出了口。

“什麽為什麽?”

方乾安還是那副對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

“為什麽幫我。”李秀低低問道。

作為學校裏的特殊存在,方乾安壓根就不需要開口替李秀這樣的人開脫。更何況李秀之前就注意到,方乾安并不喜歡自己。

方乾安沉默了片刻。

“哦,那個啊……”

身形比身邊少年大上N圈的高大男生拖長了聲音。

誰他媽知道呢?為什麽會抽風幫一個無足輕重的,而且還是他最不喜歡的那種騙子家小瘸子開脫。

“那老頭今天今天來找我時,右腳先進的教室。”

最終,方乾安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李秀:“哈?”

方乾安輕哼了一聲:“我最讨厭右腳先進教室的人了,好吧,就是看他不順眼,怎麽了?”

李秀收回了目光。

“沒什麽。”

片刻後,從少年唇間溢出一聲細如蚊讷的低語。

“謝謝。”

跟之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樣,這次他的聲音雖然小,音調卻是軟軟糯糯的,顯得少年整個人都柔軟了起來。

從方乾安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李秀露在校服外的一小截雪白脖頸,和漆黑發絲下看上去又白又小巧的耳垂。

不知道為什麽,方乾安下意識地舔了一下自己的虎牙。

“就這?”惡劣的校霸聲音微擡,“不對吧,小瘸子,我幫了你這麽一個大忙,是不是應該拿點實際的謝意出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方乾安便感到李秀的肩膀顫了一下,單薄的少年停下腳步,轉過頭來一言不發地望向他。

“我沒有什麽可以拿出來的。”

李秀說道。

方乾安也不知道剛才那一瞬間李秀腦瓜子裏又亂七八糟想了些什麽,反正肯定沒想好事,一張臉雪白雪白的,莫名讓方乾安想到了那種,嗯,那種死了老公無人依靠的小寡婦,特別柔弱可欺什麽的。

……艹他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回過神來方乾安自己都愣了一下。

可是,胸口那種好像有很多小爪子在撓的奇怪感覺卻并沒有因為他的警醒而褪去。

“你說我想幹什麽?”

方乾安要強行壓下心中異樣,淡淡道。

聽到這句話,李秀又垂下了眼眸不吭聲。

方乾安算是發現了,李秀一遇到不爽的事情,便會故意挪開目光不跟人對視。不過嘛,一定沒有人告訴過他,就他那娘唧唧秀秀氣氣的模樣,越是這麽垂着眼努力繃着臉,就越是讓人想要……想要撩撥一下。

方乾安:“老話怎麽說來着,無以為報,是不是就應該以身相許啊?”

李秀回過頭,上下打量了一番方乾安。

“抱歉,我不是同性戀,做不到這個。”

“咳咳——”

方乾安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

“我也不是好伐!”他嚷嚷了起來,“開個玩笑而已!”

确實就是嘴賤開個玩笑。

但李秀的反應真的太正經了,正經到方乾安臉上莫名其妙騰起了一股熱意。

靠。

“不過我可以幫你補習。”

李秀斜斜地瞥了方乾安一眼,繼續道。

“我記得,你的成績很差吧。”

事實上,是全年級倒數第一。

方·連考試都不會參加·乾安,這下是真的漲紅了臉。

“我那成績……不是,誰會想要這種謝禮啊?有沒有誠意啊!”

又一次,方乾安伸出手,重重地攬住了李秀。

灼熱的體溫驅散了低燒帶來的寒意,讓李秀恍惚了一瞬。

【“阿秀。”】

同一時刻,在走廊的遠處,響起了一聲低啞的呼喚。

一股惡寒劃過背脊,李秀倏然轉身,正好角落裏站着一個低着頭的人。

“李秀同學。”

那人重複了一遍呼喚。

教務處所在的綜合樓體量非常龐大,當初設計時,請的是某個國際知名的設計師。

結果設計出來的大樓造型倒是非常前衛,實際使用下來卻頗為一言難盡。各個辦公室的方位都很奇怪,全靠走廊連接,而且走廊也設計得十分錯綜複雜,堪稱迷宮。而且,這麽多走廊,卻沒有開窗,全靠人工光源實現照明。

一旦某盞燈壞了,那個位置就會顯得特別暗。

而現在,那個角落的上方,恰好就是一盞故障燈。

奇怪了,剛才他們經過時,那盞燈壞了嗎?

“滋滋——滋滋——”

隔這麽遠,李秀還是能聽到不時響起的電流聲。

伴随着燈光的明明滅滅,那個人影也顯得有些難以辨認。

“歐陽……老師?”

李秀眯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認出那個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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