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李秀的身體凍結了。

有什麽東西滲進了他的神經裏, 将他的思維和身體隔絕開來。李秀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某種動物,比如說草叢裏的青蛙或者是不小心跑到馬路上的野貓,被手電筒和車燈一照就徹底僵在原地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他的喉嚨裏有東西在鼓脹, 是他卡在聲帶上的尖叫, 但現實中, 李秀卻連一句悶哼都發不出來。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在絕望中不受控制地隔着鏡子與他身側的那個“東西”對視着。

那絕對不是活人的臉。

哪怕只是一瞥也可以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好在它并沒有像是李秀噩夢中出現的鬼魂那樣浮腫作嘔,那張死人的面孔屬于一個年輕的男生。

那種冷峭, 陰鸷, 森然的氣質,似乎有點眼熟。

李秀盯着鏡子, 混亂不堪地想道。

他腦子亂得一塌糊塗。那東西近乎親昵地貼着他,李秀甚至可以嗅到它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味, 是一種陰冷的, 混合着泥土與灰塵還有屍骸的氣味。

豆大的汗珠順着鬓角滾滾而下, 動彈不得的少年臉頰上一片濕漉漉的, 分不清到底是被吓出來的冷汗還是眼淚。

“方……方……”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李秀慘白的嘴唇翕合着, 幾乎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了一聲氣音。

【方乾安, 救我——】

還在房間裏的另外一個男生,成了李秀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救命稻草。

然而那一聲呼救尚未出口,李秀就看到, 鏡子裏倒映出來的“它”忽然擡起手, 食指豎起,輕輕點在了李秀的唇上, 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它的手上沒有指甲。

然後它伸出了手, 手指一寸寸向下, 從李秀的胳膊攀向他的手掌處。

極度驚懼之中, 李秀恍惚感覺到自己掌心微微一涼,似乎有什麽東西掉進了手中。

“呼啦……”

就在此時,一陣狂風倏然吹起,氣流像是無形的巨人一般砰然撞進了鬼屋的房間內,窗紗轟然張開,然後被風吹得重重甩打在牆上。

“砰!”被風一吹,李秀身後的房間門也發出一聲巨響,猛然關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是忽然間從噩夢中驚醒,李秀忽然有了力氣。

在他終于尖叫出聲的瞬間,那種仿佛鬼壓床一般的窒息感也倏然消散。李秀不受控制一甩手,将掌心中多出來的東西丢了出去,自己則是一邊慘叫一邊後腿,然後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他丢出去的東西抓在了梳妝臺的鏡面上,把鏡子砸出了一道裂紋之後,又掉在了地上。

李秀雙手撐着地面,急促地喘着粗氣呆呆地看着那東西。

那是一把非常普通的鑰匙。

鑰匙就掉在離李秀不遠的地方,可李秀壓根沒有一點勇氣去上前查探。

“方,方乾安,你看到了嗎?”

少年壓抑着哭腔,顫抖着呼喊着自己的同伴。

可他卻并沒有等到方乾安的回應。

“方乾安?”

李秀回過頭,看向了自己身後。

他看見了之前被方乾安撒得到處都是的鹽巴和糯米,地板上歪歪斜斜扣着一支手機,還在不停地播放不知道從哪個網站扒拉下來的往生咒。

然而,萦繞着絮絮叨叨咒語的卧室裏,除了李秀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個人。

“方乾安!你在哪裏?!”

李秀擡起胳膊用手臂擦了一把臉,喉嚨裏像是塞了東西一樣,喊出來的聲音都是啞的。

少年臉上血色褪盡,踉跄着從地上爬起來,整個人都在不停地顫抖。李秀環顧四周,他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皮肉傳來的刺痛,讓他絕望地意識到,這一次,他并沒有在做噩夢。

有那麽一瞬間,李秀甚至寧願自己還在做噩夢。

因為,就在剛才還在自己身後的方乾安,确實已經不見了。

之前看過的那些恐怖電影小說裏的橋段在這一刻紛紛湧上心頭,寒意不斷從李秀的骨髓中滲出,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虛弱和害怕。

李秀甚至覺得,就在自己身後,似乎有什麽東西還在注視着他。

而他汗毛倒豎,冷汗涔涔,卻根本不敢回頭去看梳妝臺。

李秀撿起了地上的手機,關掉了音頻。

霎時間,死一般的寂靜籠罩在房間裏。

李秀無論如何也不敢繼續逗留在這間卧室裏,他抓着方乾安的手機,踉跄的拖着步子,無措地走了出去。

肖家別墅的二樓依舊陰冷,安靜,李秀每走一步,都可以聽到自己的體重在老舊地板上發出來的“嘎吱”聲。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面無人色的李秀,非常努力地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方乾安,你在哪裏?”

背完了一次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後,李秀調整了一下重心好讓自己能站穩一點,然後,他鼓足勇氣又在二樓大聲喊了一句。

“砰砰砰——”

一陣激烈的拍門聲忽然響了起來。

“阿秀!救我!阿秀啊啊啊啊嗚嗚嗚嗚——救救我——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啊啊——阿秀——”

緊接着,來自于方乾安慘烈的呼救聲,從二樓走廊的最深處傳了出來。

“方乾安?!”

李秀猛吸了一口氣,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跑了過去。方乾安的聲音是從走廊最盡頭的一間房間裏傳出來的。靠近時李秀幾乎都能聽出方乾安的哭腔。

“放我出去!阿秀!放我出去嗚嗚嗚……”

李秀也不知道為什麽方乾安會在這間房間裏,他不假思索地将手按在了門把手上,然而無論他怎麽扭動,那扇門都紋絲不動。

“方乾安,門被鎖住了!等等,我就在門外,我會放你出的!”

這間房間的門竟然是鎖着的。

那麽,方乾安究竟是怎麽進去的?

李秀完全無暇去思考這一切,因為就在他站在房間門口看着房門束手無策時候,門內方乾安的呼叫也變得越來越凄厲,越來越尖銳。

李秀壓根不敢去想方乾安在房間裏究竟遭遇了什麽。

他試着用肩膀去撞擊大門,然而半邊身子都麻了,那扇門依然死死地鎖着。

“阿秀……阿秀啊啊啊啊……”

方乾安的聲音已經變調了。

“方乾安!你等等!等我!”

李秀喘着粗氣,在方乾安的哭嚎中,他自己也不自覺哭出了聲音。

一種可怕的直覺襲擊了他,如果他再沒有辦法及時打開這扇門,方乾安……

方乾安可能就直接死在這裏了。

可是,以他的身板,根本就不可能用蠻力撞開這扇門。門鎖得太嚴實了,要開門除非他能找到鑰匙。

等等,鑰匙?

李秀驀地想起了,之前那個臉色青灰的“男生”放在自己掌心的東西。

那枚被他丢到地上的鑰匙!

“方乾安,你再堅持一下,我去找鑰匙,我馬上就來救你——”

李秀發誓自己從來沒有跑得這麽快過,雖然他的右腳疼得發瘋,跑回去的路上他似乎還摔了好幾跤,可他卻已經不太記得了。他害怕得已經快要瘋了。

胸口很疼,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氣。

在回房間前李秀一直覺得很恐懼,他很擔心等他回去時地上的鑰匙已經不見了,就像是他在鏡子中撞見的鬼魂那樣。

謝天謝地,一直到他回去為止,那枚看上去平凡無奇的鑰匙依然還在地上。

李秀一把抓起鑰匙,重新沖回了走廊盡頭的房間。

把鑰匙塞進鎖孔時,因為眼前一片模糊外加手抖,李秀手滑了好幾次。

偏偏就在此時,房間裏方乾安的哀嚎驀地消失了。一種死亡的氣息忽然間籠罩了他。

“方乾安!你怎麽了?!你別吓我!你回答我啊!”

李秀慘白着臉,嗚咽道。

“咔嚓——”

終于,鑰匙對準了鎖孔,鎖舌被打開時,發出了一聲幹澀的聲音。

房門終于被打開了。

……

房間裏一片昏暗。

這是一間非常逼仄狹窄的房間,唯一的窗子只有位于牆壁上方的兩條狹窄氣窗,光照嚴重不足,空氣中充斥着黴味的潮氣。牆上貼着好幾張塗鴉,是用作文本上撕下來的紙畫的。畫的內容大多都是一個小孩與一個女人手拉手的圖像,跟普通的兒童畫相比,畫的顏色很少,只有紅色和黑色,就像是繪畫者只有這兩個顏色的畫筆似的。

在畫的一角,可以看到非常幼稚的大字。

“媽媽和我”。

畫紙的邊緣已經染上了黴菌。

房間的一角艱難地塞着一張兒童床墊,淩亂的被套堆積在一起,可能從十多年前那場慘案開始就再也沒有人動過,現在,早已過時的卡通印花上,已經長出了一團又一團漆黑的黴菌。

床墊後面是一個尿壺——如果不是在條件惡劣的城中村長大,恐怕就連李秀也不會知道那究竟是什麽。

放置了這些東西之後,整個房間裏幾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而方乾安偌大的身體蜷縮成了一團,他背對着門口,雙手抱頭蹲在床墊的角落,嘴裏口齒不清地絮叨出聲。

“嗚嗚嗚……嗚嗚……這裏好黑……我好怕……放我出去,求求你了讓我出去……”

李秀聽到了方乾安恐懼的哭泣聲。

“方乾安,沒事了。”

來不及多想,李秀沖進了房間,抱住了方乾安。

“我們走,我們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等出去了就沒事了,方乾安,你冷靜點!我抱不動你……”

李秀環抱着方乾安,雙手甚至環不上那個傻大個的肩膀。

就算是在正常的時候,天生就比其他人瘦小許多的少年也不可能拖得動方乾安這種大個頭,更不要說此時,李秀自己也已經吓得脫力,完全使不上力氣。

然而,鬼屋裏那種超乎常理的陰冷和恐怖卻是那樣的清晰。

李秀幾乎都可以感覺得到,那種無形又極端扭曲的東西正在一點點朝着自己逼近。

別說是方乾安了,就連李秀自己,現在也在呼喊中不知不覺染上了哭腔。

“我們趕緊走吧,方乾安,趕緊走……”

就在李秀陷入絕望之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忽然響起,一道氣急敗壞地聲音突兀地從門外傳了進來。

“阿秀?艹,你他媽到底跑到哪裏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快找你找瘋了。”

李秀猛地回過頭,看向了門外逐漸靠近的那個高大的身影。

方乾安身上一點昔日校霸的蠻橫桀骜都沒有。

一米九的大個頭,如今卻是面無血色,嘴唇都是白的,他喘着粗氣,像是經過了一場激烈的運動。

此時的他就那樣氣喘籲籲地站在走廊上,一直到這個時候,方乾安似乎才忽然意識到了不對。

“等,等一下,阿秀,你剛才是在跟誰說話?”

房間裏的李秀瞳孔倏然緊縮。

“嘻……”

被他死死抱在懷裏的“方乾安”,窩在他的胸口,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充滿了餍足意味的輕笑。

在極度的恐懼中,李秀一點點低下了頭。

他又看見了那張臉,那雙布滿了血絲,深紅色的眼睛,那死人的面頰僵硬的扯開,掀開了嘴唇。

它貪婪而滿足凝視着李秀,早已露出指骨的雙手輕柔地捧住了少年的臉頰。

“真聽話。”

李秀聽到那個東西輕柔地低語道。幹枯的嘴唇落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殘留着腐肉與血腥味的吻。

“最喜歡阿秀了,我的阿秀,真乖啊……”

恍惚中,李秀似乎還聽到了來自于方乾安的怒吼,是讓誰放開他?

似乎有人沖進了房間,企圖把他從怪物黏膩陰冷的懷抱中扯出去。

可是這一切對于李秀來說,都已經變得模糊不清,混沌而遙遠。

精疲力竭的少年身體徹底軟了下去,他眼前的一切都扭曲了起來,化作了一團有一團蠕動的,擴張的黑煙。

那些黑色的煙霧籠罩了他的整個意識。

李秀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鬼哥:大哥不會說話,但是大哥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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