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嘎吱”一聲。

病房門打開了。

神色中摻雜着些許疲倦的年長男人從病房內走了出來, 當即就有一名高大的年輕人迎了上去。

“老師。怎麽樣,那個學生有說什麽嗎——”

“噓。”

徐老師伸手在自己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他回頭看了一眼已經緊閉的病房門, 微微搖了搖頭。

然後他轉身朝着走廊盡頭走去。

走廊盡頭開着一扇小窗。

徐清河在窗前站定, 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景好一會兒,然後才開口對着身側年輕人嘆道:

“喬陽啊……那個伢子,肯定是被那種東西盯上了。”

被喚作喬陽的年輕人神色随即變得凝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自己的老師很少會用這麽沉重的語氣說話。

“我已經問過李秀同學了。被七娭毑騙着在家裏給紅大人做施食的時候, 他沒有察覺任何的異樣,并且他一直以為, 這就是家裏老人在胡搞。“

“這怎麽可能?”喬陽眉頭緊皺,眼中閃過懷疑, “那個細伢子該不會是在撒謊吧?那個老婆子帶回家的可是……可是‘紅大人’。那種東西兇成那個樣子, 一個老婆子帶着一個細伢子搞什麽施食, 根本就是在找死, 這麽多年下來, 他家裏怎麽可能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徐老師苦笑一聲, 擡手示意喬陽不要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才說嘛,這件事情真的難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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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取下眼鏡,揉了揉自己的鼻梁。

“李秀說, 七娭毑一直讓他把那個東西當親人來看, 還讓李秀叫它‘哥哥’。”

回想起病房裏李秀說起“哥哥”時古怪而複雜的表情,徐老師的心也一點點的沉了下去。

“那個七娭毑怕不是在發瘋。”喬陽忍了又忍, 還是沒忍住, 罵了一句, “肖家供了百多年都沒消掉兇性, 把人家一家人滿門滅門的邪祟,她以為自己帶回家供點米就行了,她以為這是在養東南亞那邊不入流的小鬼哦,還叫‘哥哥’,當一家人?人老了腦子怎麽就這麽發暈……”

“怕就怕,紅大人真的應了秀伢子那一聲‘哥哥’。”

喬陽怎麽也沒想到徐老師會這麽說,整個人不由愣住:“那怎麽可能?”

“那怎麽不可能嘞?”

徐老師戴好眼鏡,反問了一句。

“啓明都平安無事這麽久了,怎麽偏巧就是李秀受了欺負之後開始出事?你沒發現,到現在為止,出事失蹤的那幾個伢子,之前都欺負了李秀?”

“啊?老師,你——”

“我找了李秀的班主任還有他同學問了,”徐老師嘆氣道,“他這種學生在啓明過得不怎麽好,失蹤的王榮發,死掉的宋城,都是那種在學校裏嚣張跋扈的。哦,對了,那個叫歐陽的男老師,也不對勁,估計也是想對李秀下手,結果被搞死了。喬陽,你覺得這種事情像什麽?”

“像,像什麽?”

喬陽沒反應過來。

徐老師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這不就是那種,家裏小弟小妹受了欺負,那個大的去幫人出頭嗎?”

喬陽張口結舌:“啊?等等,可是,那些學生崽失蹤的失蹤死亡的死亡——”

“那就是一只邪祟,它不是人。”

徐老師聲音變得格外嚴肅。

“所以它是分不清輕重好歹的,李秀受了欺負,如果是個活人大哥,再蠻橫也頂多就是上門把那幾個欺負人的小崽子打一頓,可是它一出手……”

“就是死人。”

這次喬陽終于接上了話。

徐老師點了點頭。

“是的,你看,這才是最可怕的。”

喬陽目光閃爍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身側老師一眼,試探着開了口:“那,老師,既然是這樣,是不是等那個東西消氣了就沒事了?現在欺負李秀的那幾個學生好像也都死的死——”

話還沒說完,喬陽只覺額頭一痛,向來溫和的徐老師這次簡直是暴跳如雷,拍着面前年輕人的腦門連連罵了好幾句。

“什麽叫做沒事?啊?都是人命啊!人命!”男人額角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而且,哪裏可能這麽簡單,我都說了多少次,你絕對不能用人的想法去揣測那些東西。那個紅大人,現在怎麽看都是真的應了李秀的念想當了‘哥哥’,你以為它會幹什麽?“

“……”喬陽捂着頭,沒敢吭聲。

“它只會想方設法,把那個學生伢子搞死,帶走,把人扯到它那個世界去!一家人整整齊齊你知道不,紅大人這種東西不會想着說人鬼殊途,它只會覺得,既然一家人,那就得整整齊齊。一個人活着,還有一個卻偏偏是死的,那叫什麽一家人。可是,死人變不成活人,活人卻可以變成死的!”

徐老師一字一句說道,表情也變得愈發難看:“最糟糕的,還不僅僅只是紅大人要帶李秀走,最怕就是,它不僅要帶李秀走,還要讓李秀不孤單。”

“啊?”

“李秀說,他在那個世界裏還被忽悠着上了學,好咯,這次他遇到的那些同學都是紙人假扮的,所以被他分辨出來了。那紅大人要是覺得紙人不夠,想要把他班上的同學都帶過去給他作伴嘞?你有了同學,上課的老師是不是也要有?”

聽着徐老師的話,喬陽也漸漸白了臉。

雖然聽上去十分荒謬,可是想到這些年來接觸到的那些事情,喬陽不得不承認,徐老師說的并不是無稽之談。

這件事如果不好好處理,當初滅了肖家滿門,舉全國玄學大師之力才勉強封印起來的那個東西,也許會将整個啓明的學生都帶走。

僅僅,只是為了給自己最心愛的“弟弟”作伴。

……

萦繞在師徒兩人之間的沉默變得異常沉重。

過了許久,喬陽搓了搓臉,強打精神問道。

“那現在怎麽辦?”年輕人眼睛裏閃爍着掩飾不住的擔憂,“……我們都在那個學生家了找了這麽久了,他說什麽李钰的骨灰壇就在房間的床底下,問題床底下地板都快被我們刨穿,根本就沒找到骨灰壇啊。”

從理論上來說,其實像是紅大人這種本體被封,只有一些載物還遺落在外的邪祟,是不難處理的。

只要把當初被七娭毑偷走的,沾染了紅大人氣息的骨灰找出來,并且用紫朱真火焚燒幹淨,紅大人沒有了憑依,自然也就無法再作祟。

可就像是喬陽說的,在發現不對後,徐老師派人前往李秀家回收李钰的骨灰時,卻發現被放置在床底下供奉了十多年的骨灰離奇消失了。

而且李秀也不像是說謊的樣子。

“那也沒有辦法,還是得想辦法找啊。”

徐老師沉聲道。

說話間,他轉過了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走廊另一端那間看上去平凡無奇的病房。那個被邪祟認定為“家人”的瘦弱少年就在那間病房裏。

徐老師莫名地想到了自己離開病房前,李秀忽然喊住他然後問出來的那句話。

“徐老師。”

“嗯?”

“它會放過我嗎?”

……

徐老師當時并沒有正面回答李秀的提問。

他告訴李秀要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要養好身體。

可實際上,年長的男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李秀那個問題的答案。

【不,它不會放過你。】

【那個東西,一定還會來找你的。】

病房內。

李秀坐在病床上,徐老師走後,他盯着被緊緊關上的門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打了一個冷戰。也許是因為身體太虛弱,也可能是因為遭受到了生活的重大打擊,李秀這段時間總是會覺得好冷。

李秀用遙控器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點,又給自己披上了一條毯子。

今天從徐老師那裏知道的事情有點多,李秀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亂。為了平複心情,李秀幹脆拿起了陳老師之前送過來的模拟題,一口氣做了小半本。高強度的用腦讓原本就虛弱的李秀變得有些暈沉,不知不覺中,李秀閉上眼睛,暈睡了過去。

等到他一個激靈猛然驚醒時,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睡到了晚上。

病房裏一片寂靜,半掩的窗外夜色一片深沉。

臨睡前還紮在手背上的針已經被取出,吊瓶也已經撤走。

中性筆還有練習簿都被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櫃上,李秀身上還多了一床柔軟的被子。李秀半坐在病床上想了一會兒,隐約想起來,自己睡着期間似乎有護士姐姐進過病房。

她好像叫了自己幾聲,不過當時李秀睡得正沉,并沒有醒來。

李秀看了一眼手機。

驟然亮起的屏幕讓他的眼睛有些刺痛,上面的時間是淩晨三點。

事實上,在看時間之前,李秀就已經猜到大概就是這個時間了。

自從住院之後,幾乎每個晚上的淩晨三點,李秀都會莫名其妙地驚醒過來。

今天也是一樣。

大概只是精神過于緊張吧。

一邊安慰着自己,李秀一邊咬着牙重新倒回了病床。

好冷……

李秀無意識地點開手機通訊軟件裏方乾安的對話框,從記錄上來看,一直都是方乾安發過來的廢話源源不斷,而李秀只是偶爾會回上那麽一兩句。

之前也不是沒有覺得方乾安的廢話多沒營養。

可此時此刻,李秀卻看着方乾安的那些廢話看了好久。

徐老師之前并沒有細說,可清醒後李秀大概也能猜到,被帶到另外一個世界用于照明的“蠟燭”,其實跟一個人的命脈息息相關。結果方乾安為了救他,一整根蠟燭都燒完了。

所以,被救出來之後,方乾安的狀況比他差很多,雖然說是說現在已經養好了,可從那天之後,李秀就再也沒能收到方乾安的任何消息。

那個笨蛋……

現在真的還好嗎?

李秀心中難掩擔憂。指尖在訊息發送框上來回點了好幾下,卻最終還是沒能發出任何消息。

太晚了。

他想,還是等明天吧。一邊想着,李秀一邊往被褥裏縮了縮。眼角有些微微發熱,李秀摸了一下枕巾,發現是潮濕的,可能自己在夢裏一個不小心又哭出來了吧。

深夜的醫院安靜得不可思議。

李秀躲在被子裏,孤獨卻像是漲潮的海水一般慢慢湧上來。本來想再睡一會兒,然而,躺在床上躺了許久,他卻始終睡不着。他只能睜着眼睛,呆滞地盯着緊閉的病房門。

住院區走廊的燈是常亮的,在李秀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門縫裏洩露進房間的微光。在給他安排病房時,也許是考慮到他經歷的一切,徐老師特意給他安排了一間距離護士站最近的病房。

在接下來幾天裏,這成為了李秀最大的心理慰藉。

……雖然他晚上還是睡得不太好。

知道就在一牆之隔還有人在看顧着自己,李秀本應該感到安心才是。然而,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現在躺在床上,會莫名其妙冒出這麽多冷汗來。

李秀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着,喉嚨緊繃而幹澀,在呼吸間隐約泛起淡淡的血腥味。

他死死地拽着被子,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叫嚷着。

有什麽地方不太對。

他想。

是什麽呢……

明明一切都跟以往一樣,明明最艱難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明明他就躺在與護士站一牆之隔的房間裏……

李秀沉重地呼吸着,背上冷汗漣漣。

“呼……”

“呼……”

……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目光凝在了門口——門縫處洩露的光線微微一暗,有人影直接從他門口一閃而過。

李秀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但很快,熟悉而且急促的腳步聲就從他的病房門口掠過了。

啊,那道影子是夜班護士,應該是其他病房出現了症狀在呼喚護士吧。

李秀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徐徐松了一口氣。

但下一秒,他就再次僵住了。

“呼……”

呼吸聲。

李秀終于反應過來,為什麽他總是隐隐約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了。

是呼吸聲不對。

剛才他明明因為緊張而屏住了呼吸,可是,他卻依然聽到了渾濁而沉重的呼吸聲。

在住院的這七天裏,這聲音一直若有似無地萦繞着他,重疊在他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中,所以之前他只是隐隐約約感到有些不對卻找不到原因。

積累下來的不安感,讓他每天晚上都不由自主地驚醒。

直到剛才,他終于聽到了病房裏的不應該存在的,屬于另外一個存在的呼吸聲。

……從他床底下傳來的聲音。

李秀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被子,這一刻,病房裏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可是,隔着病床的床墊,那呼吸聲卻忽然間變得異常響亮而清晰。

李秀努力想要屏住呼吸,好讓自己能夠聽得更清楚一些,但是極度緊張中的屏息只是讓他愈發頭暈。

是誰?

不,應該說……是什麽在他的床底下?

李秀捂着嘴,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着。

強烈的恐懼讓他動彈不得,但是又像是無形的鞭子一般不停地鞭撻着他,求生本能讓他下意識地想要确定床底下究竟有什麽。

“呼……”

是錯覺嗎?

還是他發生了什麽恐慌症?

李秀努力想要讓自己變得冷靜下來。

可是,那種若有似無的呼吸聲卻變得更近了,至少,在李秀聽來是這樣。而且這一次,李秀聽到的呼吸聲,似乎……是從床頭的位置傳來的。

那裏明明只有一道窄窄的縫隙,可是為什麽會有東西在那裏喘氣?

李秀現在整個人都縮在了被子裏。

他根本就不敢将頭探出去。

因為他總覺得,只要自己掀開被子,便會看到自己這輩子也不想面對的東西。

李秀的心跳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沖出胸膛,他死死咬着嘴唇,然後,顫抖着,将手機按到了拍攝模式。

他用指尖推着手機,将手機的上半截沿着被子和床鋪指尖的縫隙推了出去。

然後,他躲在被子裏,蹑手蹑腳地,按下了手機的拍攝鍵。

手機成功拍攝了好幾張照片。

李秀強忍着恐懼,慢慢地把手機從被子外面抽了回來。

查看剛剛拍下的照片時,李秀抖得差點握不住手機。

然而,看到照片的第一眼時,李秀并沒有認出那是什麽——他并沒有看到伏趴在自己被子上的女鬼或者是男鬼,也沒有看到那些曾經占據他噩夢的紙人面具。

事實上,現在屏幕上只有一團模模糊糊的黑紅。

屏幕正中央是一團黑,只在四個角是一層猩紅。連續好幾張都是一樣。簡直就像是這臺老舊手機的攝像頭出了問題一樣。

所有的圖都是那麽的模糊。

李秀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機屏幕。

那一道靈光來得很突然。

也就是在那一剎那間,李秀終于意識到,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不,他的手機并沒有出問題。

是那東西靠得太近了。

近到李秀的手機根本沒有辦法調整好焦距,所以拍下來的照片裏,只有一團黑紅。

黑色是那個東西的瞳仁。

而紅色,則是它溢滿了鮮血的眼白。

“阿秀啊。”

李秀聽到了一個蒼老而又熟悉的聲音。

“阿秀啊,你今天怎麽沒有給你哥哥送飯?”

在一個星期前就已經去世的外婆,一如既往在李秀的耳畔催促着。

只是,外婆生前的聲音不會如此含糊。

一股淡淡的屍臭混雜着消毒水的味道傳來。

就算李秀把被子裹得再緊也隔絕不了那股味道。

……那不是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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