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哥……放了他吧。”

李秀喃喃沖着面前的怪物懇求。

紅大人空洞的眼睛裏似乎有東西輕輕閃爍了一下, 随即它朝着李秀俯下了身體。

又濕又冷,那澎湃而柔軟血肉包裹住了李秀,然後像是軟體動物一般滑入他的口腔, 鼻腔, 耳朵……也吞噬了李秀虛弱而絕望的懇求。

猩紅而粘稠的血海徹底沒過了李秀的神智。

一陣暈眩。

再次清醒過來時候, 李秀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扶住了身旁的牆壁,緩了一會兒視線才逐漸聚焦。

映入眼前的一切讓他有些茫然。

他發現自己竟然正身處在一棟有些老舊的醫院裏。

狹長的走廊裏彌漫着一股子濃郁的消毒水的味道, 天似乎已經黑了, 天花板上的燈舊舊的。從理論上來說,這麽多燈, 光線應該很亮才對,可李秀卻總覺得周遭一片昏暗。走廊裏每隔一小段距離就有兩扇相對的房門, 病房門緊緊地關閉着, 裏頭隐約傳來了某些儀器在運行時發出來的有規律的聲響。

李秀并非獨自一人。

偶爾也會有人穿過走廊, 可每個人細看過去都像是虛影。醫生, 護士, 病人, 每張臉都模模糊糊,服裝看上去也透着一股微妙的過時感。

“這是……哪裏?”

李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身上還殘留着之前被“哥哥"完全包裹時候殘留的虛脫感。沒有人看向踉踉跄跄走在走廊中的少年, 甚至有一些人幹脆地從他的身上直接穿了過去。

自己難道已經變成了鬼魂?

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就在李秀四處游蕩之時,他手腕上卻倏然傳來了一陣冰冷。他低下頭, 然後就對上了一張滿是鮮血, 腫脹到已經面目全非的臉。

一個瘦小的孩童正穿着一件鮮血淋漓的松垮T恤站在他的身邊, 那對發紅的眼球從青紫色的眼睑縫隙中露出來, 他就那樣一眨不眨地望着李秀。孩童的額頭上有一處非常嚴重的傷,從紫紅色外翻的頭皮處隐約可以看到一點森然的白骨。

他伸出手,牽住了李秀的手腕。

恐懼就像是鋼釘一般刺穿了李秀的心髒,過度驚吓之下,少年就像是被遠光燈照到的野生動物一般僵直在了原地——李秀完全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什麽時候出現在自己身邊的。

而在大腦宕機的那段時間裏,李秀發現那個孩子什麽都沒有做,他自始至終只是安靜地看着自己。

李秀驀地想起了自己從徐老師知道的那些過往。

被欺騙和背叛的李雪琳,以及那個身世凄慘到極點的,自己本應該叫做“哥哥”的孩子。

“李钰……哥哥?”

李秀強忍着恐懼,他回望着那個孩子,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他的心跳還是很快,可不知道為什麽,在意識到這個孩子十有八九就是李钰之後,李秀的驚恐卻在漸漸褪去。

“我來了。”

李秀調整着呼吸,遲疑了一下後,他對那個孩子說道。

“我以後會陪着你的,你,你可不可以,放了其他人。”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醫院裏,畢竟按照之前的經驗,李秀本來還以為自己會出現在肖家別墅裏,李秀也沒有顧得上太多,他抓住機會,沖着形象大變的“哥哥”懇求道。

可聽到他的話之後,李钰依然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快,病人急需搶救——”

“不行了,病人心跳停止——”

……

然後,走廊裏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轉運床的輪子在走廊光滑地面上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一群人推着轉運床急匆匆而來,然後又從李秀和李钰的身邊狂奔而過。

雖然只是一瞬間,李秀還是一眼就看清楚了床上的那個病人。

遍體鱗傷,身形瘦弱,整張臉都被擋在氧氣面罩下的瘦弱孩童,分明就是此時站在他身側的李钰。

李秀驚訝地看着那些人遠去的背影,然後,他将目光轉回到了李钰身上。

李钰還是不曾說話。

遍體鱗傷,被毆打不成人形的孩童注意到了李秀的目光,他緩緩擡起瘦弱無比的手,指了指走廊盡頭的急救室大門。

李秀順着他手指的方向跟了過去。他以為,自己會看到李钰死亡的那一幕。可當他出現在急救室裏後,才發現傷勢嚴重的孩童,已經在醫生的緊急搶救之下奇跡一般地恢複了穩定的心跳。

那應該是一個奇跡吧。即便是對醫學一竅不通的李秀也可以看出來,李钰傷得很重很重。而圍在李钰身側的所有人,包括給孩子進行急救的醫生,應該也跟李秀抱有同樣的想法。看着各項生命體征重新穩定的孩子,他們顯得異常驚訝。

“天啊,傷成這樣都搶回來了?!靠,劉醫生你太牛逼了!”

“這孩子真的福大命大。”

“運氣也太好了。”

……

所有參與了救治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可李秀看着眼前一幕,只感到一陣心悸。他記得很清楚,徐老師當時說過,李钰送到醫院後就因為長期遭受虐待而不治身亡。可現在,李钰分明已經被醫生們搶救回來……

“嗚嗚……宋院長,我真的沒辦法了,只能求你了。”

李秀忽然聽到了一陣低泣聲。

循着聲音,李秀本能地朝着手術室外走去。很快他就在手術室外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人,還有一個隐約有點眼熟的男人。

站在李秀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個男人的胸牌上,似乎寫着一個“宋”字。

此時他正垂着頭緊張地看着自己懷裏痛哭不已的女人。

“這件事,不是我不幫你,”男人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但此刻的李秀卻聽得異常清楚,“……要是那個孩子死了還好說,可是他現在都已經搶救回來了。更何況你要求做雙腎移植,你,你這不是要我殺人嗎?這種事情我是不可能做的。”

背對着李秀的女人背脊輕輕顫抖了一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小安是我的孩子,我什麽都可以不要,只想讓他平平安安,健康快樂地長大。那個孩子就是我哥的一個私生子,李雪琳也早就死了,不會有人追查的。你放心,後面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更何況,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歐家人肯定也會幫忙這樣痕跡——你也看了那個孩子送過來時的狀況,本來就不會有人相信他真的能活下來。就算暫時搶救成功了,之後再出意外不也很正常嗎?”

“……”

見男人還是不說話,女人的聲音忽然也壓低了一些。

“宋院長,你知道嗎,為了小安的未來,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你要多少錢都可以,只要你願意出手……”

宋醫生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方夫人,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李雪琳也是我的學生,你讓我做這種事情,這讓我以後怎麽睡得着——”

方夫人忽然伏在了男人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個數字。

……

李秀看得分明,原本還在猶豫不決的男人,在聽到那個數字後,眼中瞬間亮起了一道精光。

直覺如同凜冬的海潮般朝着李秀湧來,即将被揭示的真相讓李秀感到胃部一陣翻湧,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裏碎裂開來,導致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尖銳的刺痛。

很快,他就眼睜睜看着那好不容易才從死亡線上掙紮着爬回來的孩童,被秘密地二次推進了手術室。

等那個孩子再次推出來時候,瘦小的身體已經被包裹在了裹屍袋中。

“不……”

李秀下意識地想要攔在運屍車前,可就在此時,他的手腕一重,他低下頭,看到那孩子再次牽住了他的手。

眼前的場景驟然切換,滿身鮮血的孩童帶着李秀,驀地出現在了一間陽光明媚,到處都是高級設備的看護病房內。

李秀無法移開目光,他看到了李钰擡起手——那只胳膊上随處可見恐怖的無法愈合的傷口和屍斑,而泛着青色的指尖正直直指向病床上活潑開朗,養尊處優的孩童。

明明有着相似的眉眼,命運卻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孩子。

雖然那個孩子年紀還很小,但是李秀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小時候的方乾安。

“媽媽!”

方乾安依偎在母親的懷裏。

“我明天還想去外面玩!”

“你這孩子,今天已經在外面玩了好一會了吧?說了多少次了,你要好好養病,等你完全康複了,自然就可以在外面多玩一會了。”

“可是我都已經養病好久了。你每次都這麽說。”

男孩還是有些不甘心。

女人溫柔地看着他,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微笑。

“這次跟以前不一樣,這次你真的可以好起來的……”

“真的嗎?”

“真的,媽媽向你保證。你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哇,太好啦!”

……

李秀覺得身體沉重到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淚意浸染少年的視線,病房裏溫馨和睦的場景逐漸被血色淹沒。

他明白了一切。

“對不起——”

他低下頭看着李钰。

孩童依然還是那副慘不忍睹的模樣,可這時候的李秀看着他,卻再也不覺得害怕。

“對不起,哥……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好可憐……”

徹骨陰冷順着兩人肌膚相接的部分直接朝着李秀蔓延而來,那種寒冷就像是無形的沼澤般想要将李秀徹底吞沒,可即便是這樣,李秀依然不管不顧地,緊緊擁住了懷裏的那個孩童。

淚水從他眼中漣漣而下。

“哥……”

“李钰”有些詫異似地揚起臉,他望向李秀。

殘留着污血的細瘦指尖,緩慢地點在了李秀的臉上。

一滴眼淚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就像是被燙到了似的,猛地縮回了手。

“阿秀。”

一直以來都沉默不語的可怖孩童,第一次張開嘴,發出了聲響。

“阿秀弟弟。”

他重複了一遍。

縮在李秀懷裏的孩子,身形開始一點點地膨脹。很快,原本破破爛爛的瘦小孩童,就變成了身形高大的可怖怪物。

紅大人擡起畸形的雙臂,它凝望着李秀,在遲疑了片刻後,怪物有些笨拙的,輕輕回抱住了李秀。

“別哭。”

它輕聲沖着李秀說道。

“已經……不痛了……”

帶着紙面具的怪物,小心翼翼地抹掉了李秀眼角的淚滴。

不知不覺,兩者之間的姿勢,已經從李秀抱着紅大人,變成了紅大人抱着李秀。

孱弱的少年就那樣乖巧地伏了怪物的懷裏,就好像他終于淪為了可怖非人之物的所有物。

“阿秀——”

在被血肉覆蓋的鬼蜮之中,忽然突兀地響起了一道沙啞的嘶吼。

“醒醒!”

“你他媽給我清醒一點啊!”

一個身影掙紮撕開了身上猩紅惡臭的肉塊,露出了一小截身體。

李秀身形一震,轉過頭來,正好對上了方乾安充血的眼睛。

男生一米九幾的大個子此時在紅大人的禁锢下卻顯得無比瘦小而虛弱,李秀幾乎看不到他身上有完好的皮肉,男生全身都是血,到處都是皮開肉綻的可怖傷口。

沖着李秀喊話時候,李秀可以看到他額角凸起的青筋。

“那家夥就是個騙子——它根本就不是李钰!”

“李钰早就被它吞噬了!它就是偷了李钰身份和記憶的鬼怪而已!”

也許是因為受傷太嚴重了,當然也許也是因為過于害怕。

喊話時候,李秀看到方乾安一直在哭。

“方乾安……”

李秀本能地朝着方乾安伸出了手。

他抓住了對方,企圖把他拉起來。

然而,下一秒,紅大人從他身後探出手,冰冷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迫使他松開了手。

怪物的眼窩幽深,氣息森然。

纏繞在李秀身上的動作透着肉眼可見的獨占欲。

而眼前一幕顯然讓方乾安所剩不多的理智更加崩壞,男生的表情扭曲,看上去已經稱得上猙獰。

“你他媽放了阿秀啊!搶占了李钰腎髒的人是我!我還給你!你直接拉走!”方乾安就像是垂死的野獸一般嘶吼着,“可是阿秀不欠你!”

他大叫着,倒在地上拼命掙紮着往李秀的方向爬過來。

“阿秀不欠你,他一直把你當哥哥!你怎麽可以把他留在這種鬼地方!你怎麽舍得讓他守着你這種惡心東西——”

方乾安的掙紮在被鬼怪掌控的世界你顯得是多麽虛弱啊。

李秀看到紅大人指尖輕輕擡了擡。

無數腐爛變形,不知已經在這片黑暗中徘徊了多久的鬼魂瞬間出現在了方乾安的身側,它們蒼白的骸骨卡在了男生的關節處,眼看着就要将他重新拖往黑暗的深處……

“不要!”

李秀尖叫道。

他死死握住了紅大人那沒有指甲的,細長又冰冷的手指。

“你別傷害他好不好……哥,我求求你了……”

李秀嗚咽道。

“我跟你走,我自願的,我去那個世界陪着你,永遠跟你在一起。”

紅大人深深地凝望着李秀。

李秀已經哭到視線一片模糊。

“你放走方乾安。”少年說話時候喉嚨裏泛起了血腥味。

“你放了他……他,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哥,你別讓我傷心好不好。”

一陣漫長到近乎永恒的沉默過後。

紅大人喉嚨深處傳了一聲嘆息。

而方乾安只覺得,自己周圍變得有些模糊。

“李秀,你別發瘋——”

校霸發出了一聲破音的慘叫。

“我不稀罕讓你救,他媽的你以為你是誰,我才不稀罕——”

……

男生粗犷變形的哭聲終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李秀身體僵硬,他喘着粗氣,看着方乾安消失的方向。

他看了那個位置很久,很久,直到臉上傳來一點冰涼。李秀打了一個冷戰,然後才發現,撫在自己臉上的,是紅大人的指尖。

紅大人替他擦掉了臉上的眼淚。

“阿秀,高興嗎?”

紅大人輕聲問道。

而李秀回望着他,沉默了很久之後,他顫抖着伸出手,一點點地,掀開了紅大人臉上的紙面具。

……并沒有看到什麽不可名狀腐爛牙齒通紅眼珠子亂飛的場景。

在那總是被鮮血浸濕的紙面具之下,是一張年輕男生的臉,臉頰慘白,眼瞳卻異常深黑,嘴唇的線條薄而鋒利。對于李秀來說,他的五官中透着一股熟悉的氣息,因為他長得其實與方乾安有些像。

如果李钰能夠順利活下來,應該就是這幅模樣。

“這是你第一次見到我,我卻很久之前就見過你了。阿秀弟弟。”

紅大人對上李秀的目光,他垂着眼眸,低聲道。

“當時媽媽本來想帶我回外婆家,結果在樓下看到了你。”

李秀的瞳孔微微緊縮。

“外婆帶着你學走路,你總是走不穩,所以老是摔跤,看上去真的好可憐。”

紅大人撫過李秀的臉頰,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得越來越近。

“媽媽跟我躲在角落裏看了你好久,後來,她就拉着我的手離開了。”

多年前的舊街巷中。

年輕而憔悴的女人面色慘白,死死拽緊了懷中的孩子,艱難地轉身,一步一步朝着外界走去。

“媽媽?”

年幼的男童迷惑地看着自己的母親。

“我想跟弟弟玩,媽媽,你說過的,見了外婆我就有新弟弟啦!”

一想到剛才看到的漂亮小孩,男童眼中充滿了期待。

“他好可愛,可是好笨哦,連走路都走不好。媽媽,到時候我會教弟弟走路的!那樣他就不會老是哭了……媽媽?你怎麽哭啦?”

“對不起,小钰,”女人忽然躬下身,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不回去啦。”

“啊?為什麽!為什麽啊?媽媽,可是我想要弟弟——”

眼看着孩子即将鬧起來,女人抱緊了自己的孩子。

“噓,別鬧,小钰,你聽媽媽說……你看到弟弟了吧?弟弟他走路不方便對不對?所以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照顧。”說話間,女人原本猶豫的心已經變得堅定下來,她認真地解釋道,“以後呢,媽媽會很忙,忙到根本沒有辦法守在小钰身邊。但是,外婆年紀也大了,如果把你也送回外婆家,她就只能照顧你,不能照顧好弟弟了。只要你回去,弟弟可能就會被送走了哦。”

女人撫摸着懷中軟乎乎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氣。

“那樣他就太可憐了,是不是,小钰。”

“小钰就算沒有了媽媽,還有爸爸……可是弟弟除了外婆就什麽親人都沒有了。所以小钰還是去跟爸爸一起生活好不好啊?”

男童癟起嘴,眼中淚光閃閃。

“我不想跟爸爸在一起,我想跟弟弟玩——”

女人微笑起來。

“沒事的,等小钰長大以後,就可以來找弟弟玩啦!”

她安撫道。

“真的嗎?”

“真的。我們家小钰這麽喜歡弟弟,弟弟一定也會非常非常喜歡小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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