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沙沙……”
舉行儀式的那天晚上, 村裏下起了一場大雨。
大雨帶來的濃厚水汽像是一層濕噠噠的毯子一般直接籠罩在了山林深處的偏遠村落之上。這樣的夜晚對于這樣一座村莊本應該是寂靜和平和的,然而此時這裏卻籠罩着雜沓紛亂的氣息,舊式的手電筒在雨幕中照射團團黃光, 與那仿佛已經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火把還有燈籠所散發出來的火光混合成了一片迷離搖曳的光幕。
“沙沙……”
雨還在下。
山林的夜晚異常漆黑, 就算是人類用上了所有照明工具, 腰部以下的位置依然是一片昏暗,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吞沒了一樣。
但即便是這樣,一行人中, 被小心翼翼擡在四人肩頭的那口棺材依然顯得鮮豔奪目。
那是一口被漆成了鮮紅色的棺材。
跟尋常棺材不同的是, 棺材上詭異的畫着顏色豔麗,筆觸繁複華麗的花紋。上等的木材被雕刻成了花團錦簇的樣式, 棺材蓋上,系着一團紅綢花。
明晃晃的“囍”字分別貼在棺材頭和棺材尾, 随着人們的行走, 被雨水浸透的大紅喜字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紅色的水。
一群人前持喜字牌, 箱籠, 各色糕點果品制成的供品, 後有人持鑼打鼓, 吹唢吶,在極為喜慶的送親樂中,這群人扛着囍字棺, 搖搖晃晃地行走在狹窄崎岖的山間小道上。
悠長嘶啞的喜樂在雨夜中跟火光一同明滅不定。
細聽的話, 隐約還能聽到棺材中不斷傳出來的稚嫩嚎哭。
“嗚嗚嗚……媽……媽媽……爸爸……”
“我怕……”
“媽媽,你在哪裏?”
站在棺材旁的是一個全身穿紅的女人, 聽到棺材中不斷傳來的哭聲, 她那張濃妝豔抹也難掩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強烈的不舍。
“沒事的, 言言, 不怕不怕!”
女人拍着那口詭異棺材的棺蓋,雖說是在努力安撫棺中孩童的情緒,可她自己的聲音裏也透着難以掩飾的恐懼與不安。
“媽媽在呢,媽媽不是跟你說了嗎?這就是一個游戲,等言言贏了這個游戲,就可以變得又舒服又健康,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玩什麽就玩什麽了……”
“不——我不玩了——媽媽——我怕——”
孩童果然沒有被安撫成功,棺材裏不斷傳來“砰砰”聲,聽得出來那是孩子在努力掙紮。
眼前的一幕簡直讓女人心如刀絞。
她本能地摳住了棺材蓋的縫隙。
“言言,你別害怕,你別亂動!你身體受不了的!”
一雙手驀地從雨幕從伸了過來,蓋在了女人的手背上。
“四妹子,你先別慌。這個儀式就是這樣的……下了雨其實是好事,這說明龍神它喜歡言言呢。”黑夜中突兀地飄起了一張怪異的面具,對上那張怪異有扭曲的臉,女人駭得驚叫了一聲,然後才想起來,那并非什麽山林中的鬼魅現身,而是村巫戴着全套的祭祀裝備而來。
“我,我不是慌,”女人定了定神,結結巴巴說道,“是小孩子他可能受不了這個,言言他身體不好,特別是心髒,太過激動我怕他暈死在裏頭。”
她驚慌失措地看着村巫。
“就不能我先把他抱出來,等到了地方我再把他放進去嗎?”
女人聽得分明,随着時間流逝,喜棺裏傳來的拍打聲和哭喊聲都變得越來越微弱。
這讓她愈發感到了不安。
然而村巫卻只是直勾勾盯着她,聲音在雨霧中有種詭異的森然。
“這又不是随便的事情,四妹子,之前我就跟你說好的啦,這可是龍神娶親……”她反手卡住了女人的手腕,每一根手指都冷得叫人起雞皮疙瘩,“我知道你是城裏人現在不信這些了,但是你小時候也在這裏呆過,你知道龍神大人它有多厲害的。這麽多年來這還是它第一次娶親,每一個步驟都不能錯的,不然惹得它不高興了,別說言言救不活,我們所有人都是要遭殃的。”
在村巫的提醒下,女人似乎想起了什麽,她的呼吸變得愈發沉重,眼中恐懼也愈發濃厚。
“可,可是——”
“而且現在這也是最後的辦法了,四妹子,你要沉得住氣嘞。你想想看,你把言言帶回來不就是因為城裏那些醫生什麽的說他沒救了嗎?都已經這個樣子了,現在我們只能指望龍神救言言了。你要想,只要言言真的嫁過去了,他就再也不是我們這種凡人了,龍神大人會護住他,不叫他死的……”
“嗚嗚,這辦法真的有用不咯?”
聽到這裏,女人終于泣不成聲,對于眼前詭異到近乎荒誕的迷信活動,她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
然而,想到帶着孩子輾轉全國,找了無數醫生後得到的答案,就算再忐忑她也只能徒勞無功地抓着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虛妄地渴求着那虛無缥缈的龍神真的可以挽救她唯一的孩子。
“言言,你再堅持一下啊,媽媽求你了!你勇敢一點!”
女人在村巫的凝視下不再敢去開棺材蓋,只能趴在喜棺旁一邊又一邊的對着裏頭哭聲微弱的孩子喊道。
這樣不知道熬了多久,一群人終于抵達了山林深處的目的地——
那是一個深邃如同怪物胃袋般的洞穴。
一道涓涓細流從洞穴中汩汩流出,大概是因為有水流,這裏的濕氣似乎變得更重了一些。空氣中隐約還散發着一股洞穴特有的濕冷與微腥。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他們擡起頭,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向洞穴,雖然大家都是在這裏土生土長的山裏人,可站在這裏時候,就算是最膀大腰圓的漢子,臉上都隐約透露出了一絲恐懼。
“到了,這裏就是落龍沼。”
村巫搖晃了搖頭,面具上的金粉微微閃爍,在光影錯落之下就像是某種活物一般蠕動了一下。
他走到了女人旁邊解釋了一句。
“再往裏頭走就是落龍洞。”
話音落下,他回頭冷冷看了隊伍一眼。
“站着幹什麽?我們這可是送親!送親的禮數呢!搞得這麽喪氣做什麽!”
在他的呵斥下,送親的唢吶聲再一次響了起來,只可惜因為吹奏人的膽怯,氣實在不住,那調子斷斷續續,愈發顯得詭異刺耳。
棺材終于被送到了洞穴之中。
這是一處天然形成的溶洞,內裏極深,錯綜複雜危險至極,一個不小心闖進去十有八九會要困死在裏頭。
好在這一次的喜堂并沒有設置在洞穴深處,一群人走了沒多久,就在溶洞中一處平坦的石臺上停了下來。
這裏已經設置上了簡陋的喜棚。
高高的紅燭在黑暗中噼啪燃燒,大大的喜字在喜棚中鮮豔奪目。
喜樂再一次停了下來。
好在這次村巫沒有在斥責那些已經吓到臉色慘白的村民。他指揮着旁人将開棺儀式所需要的祭品拿了上來。
那是兩條碩大無比,足有一米多長的大青魚。
村巫走上前,将魚從身體正中心一道破開。濃濃的腥臭味道伴随着殷紅魚血的滴落散發開來。男人将魚血抹在了棺材上,嘴裏念念有詞。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來到了喜棺前,将棺材蓋推開來。
“言言——”
女人當即要上前去,卻被村巫嚴厲的制止了。
“噓!”
他沉聲道。
“別吵到龍神。”
莫名的,女人覺得他的聲音也有些緊繃。
村巫把棺材裏的孩童小心地抱了出來。
那是一個非常瘦弱的孩子,看上去不過是五六歲的身量,此時早已哭得沒有力氣,被抱出來也只是恹恹的,偶爾發出幾聲虛弱的抽噎。
雖然只是孩童,可他身上穿着的,卻是一整套的正經老式嫁衣。紅底的綢緞上,用金線一針一針繡滿了魚鱗紋。大概是因為之前在棺材裏掙紮得太厲害,紅蓋頭已經掉下來,露出了孩子的臉。
那是一個像是由冰雪雕琢而成的漂亮孩子。
哪怕是那些被貼在照片上的招貼畫的童星也不會比他更漂亮了。只可惜,就是這麽漂亮的一張臉,此刻卻白得近乎透明,隐約還泛着點不正常的淡青色,哪怕此時孩子的唇上和頰上都點着胭脂,也掩飾不了他那種骨子裏透出來的衰弱。
“媽媽……”
被抱出棺材後,被稱為言言的孩子總算沒有再哭了。他睜着一雙紅腫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自己的母親。他一點都不喜歡今天晚上的游戲。包括點在他臉上的各種胭脂還有身上女孩子穿的裙子。
可是,媽媽告訴他……這是一次挑戰游戲,只要他贏了,就可以吃半塊炸雞,再喝三口可樂。
從有記憶起就一直在病房裏輾轉,永遠都在吃淡到極點的病號餐,他實在是太饞那種香噴噴,甜滋滋的“垃圾食品”了。
所以膽小的他一口答應,自己一定會完成這次挑戰游戲。
可是……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個游戲可以變得這麽可怕。
媽媽被那個奇怪的戴着面具的爺爺拖走了。
其他人也離開了。
等他反應過來,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就這樣被獨自一人留在了完全陌生的洞穴之中,周圍一片漆黑,唯一的亮光,只有那兩根血紅的蠟燭。
“媽媽?”
“嗚嗚嗚……媽媽?”
……
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再次打濕孩童蒼白的臉頰,但天生體弱的他卻連哭泣都變得異常虛弱,聽上去就像是小貓似的。
“嗚嗚……嗚嗚……嗚……”
“嗚嗚……”
溶洞深邃。
孩童的哭聲引起的回聲一遍遍蕩漾開來,在聲波的不斷折射中,那聲音逐漸被拉長,變形……聽上去就像是另外什麽東西在洞穴深處不斷嗚咽。
孩童開始不自覺地顫抖。
他捂住了嘴,驚恐萬分地看着周圍的一切。他想去找母親,然而剛一動,他就一個踉跄摔倒在了地上。孩童艱難地掀開了滿是刺繡的嫁衣,這才發現自己的腳腕上正綁着一根鐵索——而鐵索就綁在喜桌下面的一枚鐵環上。
他又哭了起來。
孩童想到了回鄉時奶奶綁在院子裏的那只雞。
他當時站在那只雞旁邊看了好一會兒,還問奶奶,為什麽那只雞腳上要綁繩子。
“傻孩子,不綁繩子它不久跑了,我們家言言還吃什麽啊?”
奶奶當時在圍裙上擦着手,笑眯眯地同他說道。
……
孩童呆滞地縮到了喜桌的下面。
眼淚已經幹了,全身更是又痛又冷。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媽媽從來都舍不得這麽對他。為什麽玩這個游戲會這樣呢?因為他不應該許願吃炸雞嗎……對……媽媽一直都不喜歡他吃別的東西,因為他會吐……
孩子的意識一點點變得模糊起來。
他那虛弱的身體很難支撐他清醒着度過這個夜晚,然而就孩子即将昏迷的時候……
“沙沙——”
他忽然聽到了一種非常古怪的聲音。
他感到一股戰栗,那是一種根植于基因中的恐懼。
孩子在喜桌下方猛然睜大了眼睛。
“沙沙——”
那種聲音很快又響了起來,而且,似乎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
在極致的恐懼中,孩童小心翼翼地掀開了桌布的衣角,他屏着呼吸,膽戰心驚地朝着桌布外望去。
——然後,他便對上了一雙血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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