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冒險

原先空蕩冷寂的實驗室角落現在堆滿了東西。

有一塊立式教學白板、一碟唱片、一部老式複古唱片機,還有兩臺可以連接投影屏幕的游戲機等等。

據說在瓦紮國,唱片機已經完全淘汰了。

但在安格拉大陸,它仍然流行于貴族社會。

王景山以前便有一部唱片機。是父親送給他的十八歲成人禮物。

想起往事,他心裏有些黯淡,面上卻沒有顯露絲毫,上前拿起一張唱片放入質感高級的黑膠唱片機中。

諾斯克好奇地望着他手裏的東西,“這就是…音樂…嗎?”

“準确來說,這是創造音樂的東西。”王景山舉起一張唱片向它示意:“人類通過這些機械碰撞出旋律,音樂的雛形。”

諾斯克看起來好似已經迫不及待了。

要給它聽什麽音樂呢?王景山在思考。他的指尖從厚厚一沓唱片集中掠過,最終抽出三張。

John Lennon的《(重頭來過》,Alan Jacksan的《看着我》, JOE pass的《Joe's Blues》……

這些都是他精心挑選的,他以前最喜歡的曲子。

諾斯克問:“音樂…是什麽……?”

王景山回答:“音樂是奇跡。”

他給機器插上電,随後擡起唱針。咔——吱——唱針沿着溝槽游走。叮鈴鈴的前奏吓了諾斯克一跳。它昂起巨大的頭顱,緊張又警惕地打量四周。

但男歌手低沉悅耳、富有節奏韻律的歌唱很快就像熨鬥撫平了諾斯克的不安。對方在吟唱安格拉大陸的語言,它能聽得懂。接着是反複砰砰、咚咚的打擊樂。背景中架子鼓、薩克斯等樂器的纏綿,對它而言卻是新奇的。為什麽這一切融合在一起,聽起來是如此美妙,令它心情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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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滋滋…滋滋滋……”

【但我們的愛仍然特別】

【我們一起去冒險一起去飛往海角天涯吧……】

王景山看到諾斯克跟着搖頭晃腦,輕哼出聲,他微笑起來。

“喜歡嗎?”

“喜…歡……”諾斯克猩紅的豎瞳像鍍上了一層鑽石般晶瑩燦亮。它一動不動地坐着,在聆聽音樂。這動聽、高低起伏、時而如海浪聲波濤洶湧,時而又像藍調深海中那樣平靜的音樂。

王景山倏地瞪大了眼睛。

只見它的身體漸漸地,又從深紅變為了那天美麗絕倫的透明質感。諾斯克皮膚發出的光,将整個水池的顏色都渲染成了一種仿佛不存在于這個世界,足以震撼視網膜的絲絨彩色調。畫家會說,這是生命誕生的色彩。科學家會說,這是宇宙。紅的、綠的、橙的、藍的……它們最終像滴水彙入大海,重合,變幻,蜿蜒昳麗,無始無終。

監控室中,

“它能聽得懂音樂!”高級研究員吞咽了一口口水,不可思議道:“難道,章魚也能具備人類的情感?”

另一名研究員吐槽:“別說音樂了,它連電影都看得懂。”

史密斯:“它不止是章魚。”

他湊近凝視着屏幕,右手則伸進領口裏緊緊握住了十字架。

神啊。他感受自己脆弱的靈魂祈禱着,震顫着,恐懼着,雙膝發軟,下一秒就要失控跪地。他像在透過顯示器,注視着一個動人心魄的魔鬼、一次瘋狂的誕生。

對于諾斯克會聽音樂這件事,王景山并不驚訝。他早就親身體會到,它具有人類的情感意識。它懂得悲傷、喜悅,知道憤怒、懼怕、害羞、寂寞……

諾斯克就像一個初生的高智商嬰兒,懵懂,卻又對世間萬物非常敏感。

他教會它打游戲。

第一局是王景山贏,但從第二局開始,戰況就完全由諾斯克占據上風。

人只有一雙手。它有無數雙,能夠輕而易舉地掌控一臺小小的游戲機。

“游…戲…太…好玩了!”諾斯克興高采烈道。

王景山并不意外它會變成網瘾少年……不,少魚。

他自己也喜歡打游戲,可以理解這種刺激感的确會令人上瘾。只是諾斯克的學習能力超乎了他的想象。自那以後,他再沒有在游戲上贏過諾斯克。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王景山陷入沉思。

“我能說你們種族的語言嗎?”王景山忽然問。

“嗯…?”諾斯克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停下了在玩游戲機的觸手,轉過頭看着他說:“應該…可以……”

章魚語是海底世界一種最神秘的語言體系,人類根本無從破譯。

不過在王景山懷上它的崽崽那一刻起,便自動獲得了一些它們種族的靈魂天賦。

“滋…滋滋滋。”王景山試着模仿諾斯克說話,可是從他喉嚨裏鑽出的只能是無意義的哼哧。

諾斯克的一根觸手指了指水池說:“你…要在…水裏…才能跟我…交流……”

“那要把水池裏的水再重新放出來吧。”王景山想了想說,“我會游泳,可是最多只能憋氣兩分半。”

諾斯克:“你試試…你現在…可以…在…水裏…待…很久…”

王景山有事情想問諾斯克。

但他不想被史密斯聽到他們接下來的談話內容。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按鈕,重新将水池灌滿了水。

嘩啦啦。鹹腥的湛藍色海水沖了進來,瞬間淹沒了諾斯克三分之一的身體。

原先碎裂的玻璃已經被士兵們重新維修過了,不用擔心漏水。

王景山粗略估計水深超過兩米時,便脫掉上衣潛了進去。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瞳孔驟縮,發現自己竟然能在水裏順利呼吸!就好像,他的身體裏也長出了人魚一樣的鰓器官。

是諾斯克的原因嗎?

他隔着海水,與它遙遙對視。

諾斯克:“我沒騙你吧。”

在海水中時,落在王景山耳朵裏的聲音不需要自動翻譯成人類語言,它說話的語氣節奏顯得自然流暢很多。

王景山張了張嘴,鹹味的海水灌進唇腔,又自然地吐出。

他幾乎無師自通般就懂得了該如何說出諾斯克種族的語言:“是你讓我擁有這種水下的天賦?”

諾斯克點了點頭。

王景山揮舞雙臂,游動着靠近它。

“我大約半個月前曾獲得一張郵寄的卡牌。上面說我參與了一個攻略你的游戲,這張卡牌…也是你寄給我的嗎?”他問。

諾斯克迷茫:“攻略…是什麽意思?”

王景山思考了幾秒,說:“就是俘獲,得到你的意思。”

諾斯克認真地看着他,“可我已經是你的了。”

噗通、噗通。

明明身處水底,王景山卻好似聽到了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響。

總感覺再這樣下去有什麽會偏離軌道。

他移開視線,低聲說:“我們先商量一下逃出去的事情。”

諾斯克:“好啊。”

王景山說:“等出去以後,我們不要待在章魚島了,一起去找個無人的地方生活怎麽樣。”

反正他已經被帝國放棄。那份他曾經視若生命熱愛的工作,現在似乎也沒有了繼續下去的必要。

諾斯克:“好啊。”

王景山:“你除了好啊還會說別的麽。”

諾斯克停頓了幾秒,“好嘞!”

王景山:“……”

他想說,與諾斯克相遇的這段旅程幾乎讓他的人生、觀念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即便眼下是前途未蔔的階下囚生涯,王景山也從來沒有後悔過收到那張神秘卡牌。

可能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曾幻想過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奇幻冒險。

王景山扪心自問,他是否決定了要與一只大章魚展開一場冒險?

好像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諾斯克眼巴巴道:“老婆,我可不可以打游戲?或者,看電影也行。”

……就是這只大章魚不太聰明的亞子。

王景山浮出水面,抹了把臉說:“我們先來做算術,做完再玩游戲。”

“好吧。”諾斯克那麽大一個身軀耷拉着,似很委屈。

王景山硬下心腸,問它:“1加1等于幾?”

“2。”諾斯克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這不是給小學生做的題目嗎?”格雷很早便教過它。

“……”

王景山當然不會說他把它當成了小學生。

他火速換了一本數學題。只是這本高等奧數,他并不覺得諾斯克能做出來。

上面可說是,這是數學系博士專用教材。

“你試試看解答這個。”王景山特意選了最難的一道題,把詳細矩陣圖畫在白板上。

諾斯克只瞥了一眼,便擡起觸手在板上歪歪扭扭地寫出了答案。

“靠!”

王景山難以置信地對比了好幾次正确答案,一模一樣。

“你是怎麽做出來的?”他忍不住問:“你的解題思路是什麽?”

諾斯克疑惑,“這個…還需要…思路……嗎?一下…就…知道了。”

王景山:“……”

他懷疑它在凡爾賽,但他沒有證據。

不過這件事也确确實實地證明了諾斯克的高智商。

對此,史密斯解釋是因為它有三個大腦,運算起來等同于三臺精密結構的計算機。

到了飯點。

看到諾斯克吃那麽香,王景山卻沒什麽胃口。

菜飯他一口未動,只吃掉了兩個酸澀的青蘋果。

諾斯克溫柔地注視着他,“多、多吃點。”

在它的固有思維裏,孕期雌性應該大量進食。

“我不想吃這些。”王景山也很納悶,明明以前自己并不挑食,只能猜測,也許是潛水艇內低壓密閉環境讓他的口味發生了變化。

諾斯克歪頭:“或許…你…想…吃…我…嗎?”

王景山打了個冷戰,“不了,謝謝。”

他選擇拿起通訊器,撥通內線叫餐電話:“那個,我想問一下,您這邊餐廳有提供腌菜嗎?對對,如果有的話,越酸越好。”

……

一晃又三天過去。

一人一章魚在實驗室內的日常生活其實十分單調。

王景山每天一覺起來除了吃喝,就是陪諾斯克看電影。偶爾也下下國際象棋。不打游戲。

因為無論諾斯克怎麽哀求他,他都堅定不移地拒絕跟它打游戲。主要這方面諾斯克确實有點沒情商,絲毫不懂得謙讓。次次都輸,這換誰誰陪玩肯定都不願意。

有一句話說,電影發明以後,人類的生命比以前延長了至少三倍。①

通過看電影,諾斯克對人類社會的認知與日俱增。

史密斯給他們提供了很多片源。

懸疑、動作、恐怖、喜劇、科幻、動漫……各種類型,應有盡有。

王景山發現,在諸多類型中,諾斯克最偏愛愛情電影。

自從看了愛情電影,它會經常問他一些很稀奇古怪的問題。

比如,“為什麽…人類要結婚好幾年…才能生寶寶?”

“這兩個人…吃飯的器官…貼在一起…是幹嘛呀?”

“愛情…就是…一起…在…床上…打架嗎?”

這種教育幼稚園小盆友的使命感令王景山很頭大。

他一邊思考着怎樣才能不帶壞純潔的大章魚,一邊給它科普人類愛情的流程:

“一般來說,人類需要經過談戀愛、結婚等流程,才能夠懷孕生子。所以孩子也被譽為是人類愛情的結晶。”

諾斯克問:“如果…沒經過這些…流程…就…讓…人懷孕了…怎麽辦……?”

王景山肯定道:“那就是在耍流氓。”

諾斯克一驚,頓時整個巨大的身軀都吓得在水池中發抖。

原來它們種族正常的繁衍行為,對那人而言是耍流氓。

嗚嗚嗚完蛋了。

王景山會不會讨厭它?

不行,它不能被他讨厭。

無數想法從諾斯克三個大腦一閃而過。

最終凝聚為一個嚴肅的問題——現在補上前面的流程是否還來得及?

它回想起人類有一句古老的諺語叫做先上車後補票。唔……應該可以的。

不過在此之前,諾斯克知道自己得先變成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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