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怪小孩

“還能好看成這樣?”張钊顯然不信,“钊哥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他叫什麽啊?”

陸水安安靜靜地站着,如果人的耳朵能聽到對方心裏的波瀾,那張钊此時此刻一定已經被震聾,驚訝于他平靜外表下炙熱的驚濤駭浪,以及能夠将人溺斃的暗湧。

“顧風。”陸水說。

他瞳色極黑,長年累月扮演病人已經入戲太深,目光總是空洞呆板,活像一個眉目精致但無生命力的大號人偶。可是在提到這兩個字的瞬間眼神被短暫激活。有了一瞬閃亮,流星似的,很快又墜入眼底的黑暗。随着喉結凸起滑動,他的心情在這兩個字的作用下仿佛産生了水面共振,哪怕強壓下去仍舊回蕩不止。這是他不曾開口言說的隐秘快樂,也是藏在游泳池的漩渦,輕而易舉将他吸入水下。

暗戀隊長幾年了?

10年。

陸水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早熟,但是7歲就開始有意識地喜歡一個人,可能過于不科學。那時候的“喜歡”中大部分是崇拜,跳水隊裏将近100個小學生,當時顧風就已經是隊長了。他游泳不喜歡戴泳帽經常被教練批評,還會坐在3米板上看10米臺,再轉過頭和自己說話。

“你敢上跳臺麽?”

陸水當時坐在3米板的滑輪處,低頭看向水面。他肆無忌憚地偷看水中倒影,他還想說“敢”,可是還沒開口,顧風已經開始走板,随後筆直地落入水面。

訓練艱苦,陸上墊和彈網将小運動員的生活填滿,冰涼的皮膚觸感侵占了肢體接觸的回憶。陸水又想起入隊的第1天,教練将自己的曾用名寫在花名冊上,交給顧風點名。

顧風那時候不認識四個水這個字,直接跳了過去。

別的小朋友點完名就下水,自己站在泳池邊,和顧風面面相觑。一個不知道那個字怎麽念,一個仍舊固執地等待點名,那就是他們充滿戲劇性的第一面,交織的宿命從此拉開序幕。那天,陸水記住了他的眼睛,像是平行四邊形,是很少見的形狀。

哥哥的眼睛是下垂眼,隊長的眼睛像是小狐貍。

“你這個字太難了。”最後顧風給生僻字标上拼音,“我叫你四水可以麽?”

陸水攥緊手裏的泳褲,長久沉默之後露出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個笑容。

“可以,我哥哥也叫我四水的。”

“四水?四水?”張钊打斷了陸水的回憶,“你不是還要跳水嗎?”

“嗯?哦,是。”陸水從回憶中抽離,動作慢了一拍。扮演瘋子很辛苦,後遺症是他總會無限度地沉浸于一件固定的事,然後記憶不斷下沉,很難回神,有時候腦袋裏很亂。他刻意矯正這樣的下意識行為,這讓他很苦惱,于是注意力趕緊重回張钊的身上。

張钊的上半身放松,可是雙腿卻持續緊繃,右腳踝仍舊保持着站定的姿态,情緒活躍,判斷結果是右下肢有傷。

所有的身體反應和微表情都成為陸水觀察的信號,他可以單單通過觀察來判斷別人的狀況。張钊是一個很好的交流對象,可以幫助自己快速回歸正常,不僅因為他健談開朗,更因為他沒有戒心。

或者說,對自己沒有戒心。警惕性較差的人不構成威脅,危險性暫時為零。

想通之後,陸水打開頭腦裏的《人類觀察手冊》,将張钊從“待定”那一欄移到了“審核通過”。

這個手冊他還有一個實體本,記錄了主要的社交構成。

“走吧,钊哥陪你去訓練。”張钊眼裏的陸水就是個不太正常的小孩兒,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從頭到腳被當成數據分析過了。

陸水點頭,帶張钊走到跳水臺附近又把西瓜還給他。張钊找到2層的空座位休息,觀察跳水館裏的配置。他從小在跑道上摸爬滾打,這是第一次步入水下世界,可是看着看着他就發覺不對勁,四水怎麽都輪不上跳臺。

他太安靜,又乖,不争不搶地乖乖等着排隊,又總是入神地思考什麽。本校學生可能還會讓他,外校可沒那個習慣,蹭蹭蹭往上走,結果就把他的位置擠遠了。

又看了兩分鐘,張钊火冒三丈地下來了。他沒那麽好的脾氣,每個細胞都是火星,一觸燎原。正當他準備替陸水主持公道時,陸水默不吭聲地轉了身,又一次走向游泳池。

“你幹嘛去?”張钊跟着。

“跳水排不上,我想游泳。”陸水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了,不太自然地回身看張钊。

張钊也停住了,不懂他要幹嘛。

陸水在組織語言,正常人的交流方式有來有往,他應該和張钊解釋。“今天不是規定訓練日,可以休息,我不是非要跳。”

“哦。”張钊點點頭,歪了下腦袋,“所以?”

陸水開始皺眉毛,皺起來仿佛陷入巨大的苦惱。這确實是苦惱,因為以前交流的對象就是哥哥和顧風,而這兩個人都不太需要自己解釋。

他只需要喊一個“哥”字,哥哥就能明白話裏話外所有的意思。

“所以現在我要游泳。”陸水幹巴巴地解釋起來,“我會從現在游到5點半。”

“哦。”張钊再點點頭,他聽不懂陸水的畫外音,只能再問,“所以?”

陸水眉頭緊蹙,兩只手虛虛地握了握拳,當正常人為什麽這麽麻煩?正常人都說這麽多話嗎?

“所以,你可以等我,也可以先走。”陸水低着頭,一秒鐘都不想在陸地停留,他急于回到水下那個沉默寧靜的世界,“你不要打斷我。”

“明白明白。”張钊這才算完全懂,“就是你訓練不喜歡被幹擾,對吧?我也是。”

陸水這才呼出一口長氣,放松地“嗯”了一聲。他不喜歡被幹擾,如果游泳被打斷,會生氣一整天。

張钊雖然聽不懂自己的語言,但是有一點非常好,他說到做到。接下來的兩小時陸水沒有被打斷,游得暢快淋漓,他喜歡水裏的清涼,最擅長自由泳和潛泳。而這段時間張钊也在觀察他,時不時拍兩張照片給陸水的操心哥哥發過去,同時也有所收獲。

陸水站在旁邊都不能說是小弟弟,有時候像個小妹妹,但其實是一個很霸道的人,和外表不一樣。運動員都有自身的氣形,訓練、賽風、人格三合一,不可能單獨分開。一個賽風謹慎的人私下必定小心,一個性格不馴的人比賽必定狂野。陸水在水裏很兇猛,異常的霸道。

他看上的泳道就是他的,領地意識非常強。他的潛泳更像一種巡視,觀察着水下的一舉一動。

張钊現在有點明白了,怪不得陸水他哥求這個求那個,四處托人照顧弟弟,四水他應該是受過劇烈的刺激,乍一看挺正常,接觸下來會露餡。

跳水項目是國內強度內卷天花板,賽事多、對手多,加上體院本身就是一個慕強的競技世界,每個人腳下踩的都是別人的夢想,弱肉強食,空氣裏四處充斥着對抗性的荷爾蒙,陸水的大學生活何止是慘烈,簡直是天坑開局。

張钊嘆了一聲,替他發愁。

等到5點半,陸水準時離開泳池,很守時。他先去更衣間沖洗、換衣,吹幹了頭發再出來剛好6點整。這時,體院的天空塗了一層濃墨重彩的瑰麗火燒雲,很多人都拎着冰西瓜和薄荷水回宿舍了,他跟着張钊離開跳水館,走向北食堂。

“對了,一整天都沒看見你隊長啊。”張钊忽然說,六菜一湯呢?

陸水又被張钊的聲音打斷,從一段深度回憶裏脫離。他認真地推理了一番,今天不是規定訓練日,隊長這個時間肯定在宿舍睡覺。

隊長是很愛睡覺的,每天晚上10點半就睡了,沒事也會回宿舍睡覺。他訓練時異常高效,像标準的運動機械,高效率執行力背後的原因……也是他想早點搞完,早點睡覺。

他們一起去別的城市比賽,其他隊員白天都出門游玩,隊長開着16度的空調在酒店睡覺。陸水很想出去玩的,可是隊長睡了,他也就睡了。

而且隊長很怕熱,最怕曬,曬十幾分鐘就會不舒服。

剛好自己也是,只要想到這個共同點陸水就會很開心。大一軍訓,體院唯二兩個在烈日下站軍姿中暑的人就是他倆,自己和隊長一起去了醫務室,喝下了同一款解暑的藥水。

軍醫還嫌棄他們,說,怎麽女生都沒中暑,你們兩個男生倒受不了了?你們不是北體的嗎,運動員到底行不行啊?

隊長當時沒回答,陸水也就沒有回答,他不清楚女生行不行,反正自己要難受死了。兩個長期泡在水裏的人都是靠空調續命的,在游泳池裏他們都會避開被太陽直射的泳道,皮膚總是涼涼的,像水生動物。

那天,他們并排躺在醫務室裏,呼呼地吹着空調,等到中暑的症狀好些,陸水轉過臉想和隊長說話,可是隊長又睡着了。

陸水不記得他們睡了多久,但是那款解暑的藥水不難喝。

“四水?四水?”張钊不得不碰碰他的肩膀,孩子又不吭聲了,真愁人。

“哦,你說,我在聽。”陸水睜着大眼睛說瞎話,忽然目光定在某一處,瞳孔微不可查地縮小了一圈。但是他表情當中多了“神采”這一成分,即便變化很小,但張钊還是觀察到了。

張钊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北食堂的門口,聽到四水輕輕地自言自語。

“隊長醒了。”陸水說,很少有表情的臉出現了一個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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