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想要很多

陸水還在想他的夢。

他剛剛結束早訓,皮膚透出運動後的微紅,洗漱後劉海的發梢濕潤着,眼下淡淡烏青。因為睡前喝了咖啡,後半夜他才勉強睡着。

睡得不沉,總是做夢。

夢裏他和哥哥在卧室看書,自己拿着一本關于跳水的漫畫。兩個人的小腿時不時碰一下,膝蓋上的淤青快要消失了。這時卧室門打開,高大的父親穿着一身灰藍色西裝,朝他們招了招手。

陸水要起身,被哥哥拉住了。

哥哥放下書,朝父親走過去:“爸爸,弟弟要比賽,要交參賽費。”

“咱們四水這麽厲害啊,都可以參加比賽了。”爸爸笑着摸哥哥的額頭,“來,爸爸給你拿生活費,晚上帶你們出去吃飯。”

哥哥點了點頭,轉身看向坐在床上的陸水。陸水看着那扇門在眼前無聲關上,看着哥哥一點點消失。

“哥。”他小聲地叫了一聲,夢醒了,然後才發現自己站在飲料站的前方。

又不知不覺沉入了記憶的深海,現在已經是早餐時間。陸水不确定在這裏站了多久,可能有幾分鐘,他的一卡通在飲料站阿姨的手裏。

“冰不單賣的,你站在這裏也沒有用啊,這是食堂的規定。”

陸水在恍惚中清醒,才想起來是要來買冰的。昨晚沒舍得喝完的生椰拿鐵不冰了,想讓它冰一點再喝。他就這樣一直站在隊伍的最前方,不肯走也不說話,結果被誤解成鬧事的學生。

“而且你的一卡通裏也沒有錢啊。”阿姨好心地幫他掃了一下,“先去充值,一會兒給你單獨盛一杯冰塊。”

“謝謝阿姨,我知道了。”陸水伸手去拿卡,悄悄話式的談論進入了他的耳朵。

“他是不是有毛病啊?”

“聽說他以前就不正常,上高中的時候在教室裏大喊大叫的。”

“不會是犯病了吧?”

斷斷續續的話,欲蓋彌彰的眼神……陸水轉身去找,平靜到看不出任何情緒,直到看到說話的人,就是在洗手間裏潑水的劉波,師體院跳水隊隊員。

“幹嘛?還要打我啊?”劉波挑釁地笑了笑。

“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不喜歡這樣。”陸水警告他。

“我怎麽對你了?”劉波反問,眼神帶有嘲笑,“誰沒事來要冰啊,你腦子有問題吧?”

“我沒有病,但你總是針對我,希望你收手,不要再有下次。”陸水再次警告他,這些人根本不清楚他們的處境有多危險。話未落,餘光裏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顧風帶着張清撥開了人群。

顧風走到陸水旁邊,簡潔地問飲料站的阿姨:“怎麽回事?”

阿姨搖了搖頭,她也說不清到底怎麽回事。顧風只好看向陸水:“怎麽回事?”

“沒有冰了。”陸水很坦然,不明白只是買個冰為什麽會被圍觀。手裏的飲料杯到了隊長手裏,顧風晃了晃它,一副了然的神情。

“诶呀,都說了不賣,他不聽的,一直站在這裏,後面的同學都沒法買了。”阿姨忍不住說,“你要是他隊裏的人就……”

“是我讓他來的,我是隊長。”顧風打斷她,“隊裏有人扭傷腳踝,我讓他問問有沒有冰塊。”

陸水的目光原本看着地面,偷偷地擡升,轉移到顧風臉上。剛剛隊長出來的一剎那人群就散了,倒不是因為怕他,而是知道這件事會到此為止。

事實上,陸水從沒見過顧風動手打架,他保存的體力全部用于訓練。自我要求嚴格的運動員會自帶氣壓,不沾外事。

但陸水沒想到他會撒謊騙人呢。

阿姨的表情從略有抱怨到恍然大悟。“诶呀,冰敷是吧?”

“現在不用了,謝謝您。”顧風笑着說,然後對着陸水點了下頭。張清看這樣子便識趣地走開了,雖然他和陸水接觸不多,但傳言是真,陸水不太正常。

“你怎麽回事?”顧風把陸水帶回餐桌,隔夜的飲料并沒有還給他。

陸水的眼神略過他的注視,看向他的手。他将飲料拿回來,反問:“隊長,你知道生椰拿鐵冰着才好喝嗎?”

顧風坐下了。“你知道一卡通在哪裏充值麽?”

“知道。”這回陸水回答了,但搖頭,“不想充。”

“為什麽?”顧風問。

陸水愣了愣神。“不想充。”

他今天是想去充值的,只是那個糟糕的夢境幹擾了他。不知道安靜了幾分鐘,他忽然轉向顧風。“隊長。”

顧風看着手機。“幹什麽?”

“我上次提出的那個建議,你應該考慮。”陸水的思路已經跳躍了幾個宇宙,“你可以和飲料站的阿姨熟悉一下,方便我以後去要冰。”

“那還不如我直接受傷方便。”顧風看向窗外,光線已經照到左側的餐桌。他們拎起包同時往右挪,連續挪了兩桌才坐下。

陸水垂着眼思考,認為剛才那句話的殺傷力很大,大到他心裏開始難受。他看向顧風的腳踝,又看看手腕,最後看向他肩膀,這3個地方都有舊傷。運動員的第一敵人是年齡,第二是傷。

“那還是不要了。”陸水将手放到他緊實又冰涼的小臂上,“剛才那句話你收回。”

顧風的下半臉沒什麽表情,但眼睛好像被逗笑。

“你不要笑我,我是認真的。”陸水徹底轉向他,兩只手在他小臂上緩緩地磨,同時進行苦惱地勸說,恨不得把洗腦包塞到他嘴裏,“但是如果你今天下午請我喝一杯生椰拿鐵,我就替你收回那句話。”

“320卡。”顧風再一次将隔夜飲料拿過來。飲料蓋打開,隔夜咖啡倒進他腿邊的垃圾箱,飲料蓋再蓋上,還給了陸水。

陸水又不吭聲了,默默拿出書包裏的《人類觀察手冊》,認真嚴謹地寫下今日訓練計劃,突然轉過臉問:“隊長,你是不是窮了?”

“嗯。”顧風點了點頭,“很窮。”

“那你還是請我喝4塊一杯的好了。”陸水覺得30多一杯的實在沒有人性,然後将筆記本推了過去。顧風低頭掃視,只見今日下午的訓練計劃一欄多出了一個“飲料時間”。

[下午3點至5點,隊長主動邀請喝咖啡。]

顧風擡起臉,剛好和陸水滿目期待的神情相撞,他看了看陸水眼下明顯的烏青,合上筆記本還給了他。“不行。”

陸水拿回本子,生氣地閉上嘴,然後默默打開,在隊長觀察頁面中寫下一行。

[隊長養海景觀,快樂且貧窮了。]

寫完他聽到了隊長的笑聲。陸水合上本子,怒視他幾秒,發現沒用之後才不甘不願地扭過頭,看着飲料站的牌子。

西瓜汁3塊,橙汁4塊。

看完之後他再繼續看顧風,因為矛盾,左手一直揪住他的褲兜擰來擰去。隊長貧窮,可以給買3塊錢的,但是他不喜歡單數。

顧風正在回教練的信息。“幹什麽?”

陸水不吭聲,左手往他褲兜裏伸。

“你想要就開口說,不然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麽。”顧風回信息的速度慢了一點。

陸水額頭出了汗,指尖已經觸碰到了那張一卡通,隊長突然接起電話,右手隔着褲兜的布料按住了他的手背。

“明白。”顧風和教練商量着訓練賽的時間。

陸水愁眉不展,他想要的可太多了,手也收不回來。

等通話結束,顧風若無其事地轉過來,陸水在巨大矛盾中開了口:“西瓜汁,冰的。”

顧風站了起來,走到隊伍中排隊,幾分鐘後将6塊錢的酸奶放到陸水面前。陸水迫不及待地戳上吸管,開口說話,價格還加倍了。

吃完飯,他們一起回教室上專業課,陸水找了安靜又方便偷看的位置坐,時不時掃顧風一眼。他用美工刀切下兩杯飲料的價簽,小心翼翼貼在筆記本上,記錄他開心的暗戀。

下午,大學生切換運動員模式,陸水開始訓練。

跳水不是單環節項目,是多環節相輔相成疊加的成果。陸水目前主攻301B的細節,反身翻騰半周屈體,難度2.0,一個1秒內完成的動作不可能反反複複入水,對身體傷害太大也不方便修正,所以長時間在陸臺上磨煉。

網立定301B背着網,一個一個動作矯正,0.3秒內動作就要到位,卡準點才算完美。這個環節結束,再變成保護帶301B手觸網,陸水全身捆着威亞一樣的保護帶在空中轉圈。等到再下水,時間已經過去2個小時。

下午6點,AB兩隊的訓練量同時達标,陸水已經累得無力說話。他以前在市隊,中學生的強度和大學生沒法比較,現在校隊的強度完全按照省隊來。但是他沒有立刻進更衣間,反而在水裏多泡了一會兒。

他沉在池底,等因為訓練而變快的心跳回落。再浮上水面時更衣間裏只剩下張清和顧風。

陸水悄聲無息地拉開自己的衣櫥,一大摞岩石灰色的泳帽先入眼簾。

“我先回去了啊。”張清碰了下顧風的肩。

“嗯。”顧風繼續收拾他的運動包,将一頂岩石灰泳帽塞進包裏。

等張清走後,陸水再過去,顧風擡起頭看着他,內眼角發紅,不斷入水會沖擊運動員的眼球。“今天不能喝了。”

如果說蝴蝶翅膀可以煽動起南半球的風暴,一個微小的改變足以撬動起球,陸水聽到了“咔噠”一聲,他命運的棋盤上,國王棋主動往前一格,從被動變成了主動。

“今天我不喝,你可以明天邀請我喝。”陸水想要的可太多了,“我想當B隊的隊長,想轉正。”

“你?”顧風動作一停,“理由呢?”

“想當。”陸水回答,他不想只當替補。

“這需要B隊隊員的投票。”顧風思索着最簡單的解釋方式,“你想争取就要融入集體,而且不能總喝飲料。”

“那怎麽融?”陸水反問。

“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開口說話,展示價值。”顧風回答。

“哦。”陸水失落地點點頭,坐回衣櫥前思考這句的深意。

展示價值……這确實是一個盲區,他以前的價值就是保護哥哥,當水泊雨的替補。

沉思的時間不知不覺流逝,思來想去陸水也沒想明白,反而被自己繞進去了。他決定先回宿舍,宿舍也有淋浴間,他要好好想想如何當上B隊的隊長,開展事業線。

離開更衣間時,陸水順手關上了門,右手接觸到門把手的一剎,他忽然想到那句話。

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于是陸水将門撞上,把外面的挂鎖鎖上,保護集體財産。

搞定,他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融入集體的第一步非常順利,隊長會認可自己的進步。

而更衣間裏,剛沖完澡的顧風正從淋浴室裏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陸水:一不小心就把隊長囚禁了……

現在,顧風:你想要就開口說。

以後,陸水半夜把顧風拍醒:我還要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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