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還沒亮時,沈約呈便起了,匆匆趕往封岌住的銜山閣。他對義父十分敬重和感激,怎奈義父這些年都忙于征戰,不在眼前。如今義父回來了,他自然要趕過去侍奉。

剛一進院子,沈約呈便看見家裏前一陣剛給父親換的嶄新架子床被擡了出來,放在院中。

“怎麽擡出來了?要換成什麽樣子的?”他詫異問。

“将軍這麽多年在外面行軍打仗,很少睡床,覺得高,睡得不習慣。也不用換床,只留着底架即可。”長舟解釋。

沈約呈點點頭,一邊往裏走,一邊問:“父親可起身了?”

長舟道:“将軍一個多時辰前就起了,練了一會兒武,眼下正在書房裏。”

沈約呈訝然,轉頭望向東邊。晨曦的微光剛剛冒頭,旭日還躲在山巒後未升起。他已經比平日早起了,可父親居然已經起身一個多時辰了?

沈約呈心裏生出慚愧。

待到了書房,看見義父翻閱書冊的身影,沈約呈心裏更覺羞愧。父親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剛經歷了家中變故,帶着寥寥無幾的野兵拼死抵抗北齊敵軍。而他……

“為何在外面傻站着?”封岌開口。

沈約呈回過神,趕忙走進書房,恭敬道:“父親,您這次出征帶着我吧!”

封岌又翻了一頁書,眼睛也未擡,問:“怎麽突然想從軍?”

沈約呈抿了抿唇,低聲道:“父親辛苦,我也想像父親一樣為大荊做些事。”

他明明打算今日與父親說自己有了心上人,可見父親歸家也不得休,便開不了口。

封岌這才擡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約呈。

封岌認下這個義子,一是因為他的親生父親死得慘烈令人動容,二也是振軍心之用。這些年封岌幾乎不在家,而自己母親又是不問世事的性子,沈約呈留在府中被大夫人照料長大。

雖然這些年不在家,可封岌對府中事一清二楚,知這義子品行端正讀書也不錯,也算欣慰。

他道:“你親生父親少時聰慧,若不是早亡,必要登殿高中。”

聽義父提到親生父親,沈約呈不由正色起來。

封岌卻突然思及沉重過往,沉默了片刻。他繼續道:“你父親體弱文秀又手無寸鐵,卻依舊不畏北齊敵軍手中長刀,血竭而亡。”

“不管是我還是你父親,又或無數埋骨戰場的先輩,之所以不畏生死,所謂的不過是身後的家人和後輩享平安縱喜樂。你喜歡讀書,自該與聖賢書為伴。”

沈約呈急說:“可我想……”

“守衛家國并非只有上戰場一種選擇。文臣武将向來相輔相成,如今重武輕文已現弊端,國中正是缺文臣之時。”

封岌微頓,睥着面前青澀的少年,道:“一腔奮勇,不敵正确的選擇。”

沈約呈誠懇道:“謹遵父親教誨。”

封岌已經收回了視線,繼續翻閱兵書。

沈約呈想了想,走過去幫忙仔細研墨,又将書案上的幾本書工整擺放好。

封岌在書房看書看了一個半時辰,便起身去看望母親。沈約呈亦跟去。

他能過去陪伴,老夫人自然高興。平日裏這個時候她都會誦經,今日将經書撂到一旁,面帶微笑地跟兒子說話。她有心想和兒子多說說話,只可惜自己整日待在屋子裏竟是沒什麽趣事可講。她願意多聽聽兒子在外面的經歷,不過封岌報喜不報憂,總是三言兩語帶過一次次兇險。

穗娘從外面進來,在她身後跟着的侍女将幾碟小點心放在桌上。

“距離午膳還有些時候,用些點心。”穗娘笑盈盈道。穗娘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跟了老夫人一輩子。封家最初都是平頭百姓,可老夫人卻是大家閨秀出身。

老夫人看了一眼,道:“我不喜歡這些甜膩的東西,嘉屹你用一些。”

穗娘趕忙說:“不是廚房送過來的。瞧我,二爺回家高興得竟忘了說。這是三房那位表姑娘送過來的。老夫人您忘了上個月您嘗過,還誇過味道不錯。”

老夫人想起來了,點點頭:“是個有心的,知道給各房做不同的口味。”

老夫人吃素、不喜甜,寒酥送過來的點心不僅不沾葷腥,也減了用糖。

老夫人拿起一塊來嘗,只咬了一小口,就點頭再贊:“是個手巧的。”

封岌看向桌上的點心。三碟,一碟蓮花酥、一碟佛子笑,還有碟不知名的碧綠糕點。

封岌微眯了眼。

寒酥曾坐在他懷裏,仰着一張帶笑的面頰,對他說:“将軍,等以後我日日給您做點心。”

——那是她逃跑的前一天晚上。

封岌拿了一塊佛子笑來嘗,不甜,卻有沁香慢漾。就像她不笑時的樣子,清清冷冷如枝頭雪。

他再嘗一塊蓮花酥。蓮綻的形狀,隐約有她笑時的潋滟柔美。

那種不知名的碧綠糕點是軟的,入口即化。大概是錯覺,封岌嘗出了一點她身上的軟滑。

半晌,他說:“不錯。”

沈約呈在老夫人這邊看見了寒酥送去的糕點,他以為自己也會收到。他興高采烈地回去,小厮卻對他搖頭。

“表姑娘沒派人送過東西。”

“怎麽會呢?”沈約呈不敢相信。他以為他會收到的……

最初,寒酥做點心确實是為了給沈約呈那份生肖硯回禮。只是一日之間……

若不是她前一日已經吩咐人備了一部分食料,寒酥也不會做這次點心。既然已經提前準備了,她今日還是按照計劃做了點心,免得令人詫異。卻并非府中各處都送,只給長輩和幾個孩童送去。

最用心做的蓮子糖心糕,留給了笙笙。

她看着笙笙一口一口地吃着,細碎的甜屑沾了滿嘴。她眉眼溫柔,拿帕子動作輕柔給妹妹擦嘴角。

“好吃嗎?”寒酥問。

“嗯!”寒笙使勁兒點頭。她又摸索着去拉姐姐的手,問:“是什麽顏色的呀?”

味道可以嘗、形狀可以摸,顏色卻不得知。

寒酥臉上的笑容微凝,她說:“鵝黃色。小時候給你做過的,很鮮豔的黃色呀。”

在寒笙還未盲時,寒酥給她做過。那時她小手捧着一個蓮子糖心糕,奶聲奶氣地說:“黃的!甜的!軟的!”

寒笙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空洞的眼中浮着迷茫。

“我不記得了,姐姐……”她小聲說。

寒笙三歲盲了眼睛,那些曾經看過的顏色已經在逐漸被她忘卻。

寒酥輕啓了唇,卻半晌吐不出一個字。好半晌,她才用溫柔的語氣勸慰:“治眼疾很厲害的胡大夫年底一定會回京,到時候帶笙笙治好眼睛,笙笙就能自己看見啦。”

寒笙笑出一對小虎牙。她伏進寒酥懷裏,小手抱着姐姐,努力回憶姐姐的模樣。她什麽東西都可以忘記樣子,可不能忘記姐姐的模樣呀。

翠微從外面進來,瞧着抱在一起的姐妹兩個,在心裏感慨姐妹兩個感情真好。

“娘子,三夫人身邊的人過來了,喊您過去一趟。”翠微傳話。

寒酥領着寒笙去書案旁,讓她乖乖練習寫字,便往姨母那邊去。令她意外的是,姨丈也在房中。

三爺先開口:“珞兒剛剛還說你今日做的糕點好吃,嚷着還要。”

寒酥有些驚訝。珞兒想吃糕點,怎麽也不該是姨丈開口跟她提起,她壓下疑惑,緩聲說:“珞兒喜歡就好,下次再給他做些別的樣式。”

三爺十分随意地點了下頭,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用心做些糕點孝敬長輩。不過不該漏了一位長輩。”

寒酥疑惑不解。府中長輩,她分明都送去了一份。

三爺看向三夫人,三夫人沒好氣地回瞪了他一眼。兩個人細小的動作落入寒酥眼中,她心中更覺奇怪。她細細思量,心裏突兀地有了個答案。

寒酥輕蹙了下眉,垂眸道:“這次準備的不多,只送了府上的女眷。”

三夫人瞧着,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受不了三爺還在一旁拼命朝她使眼色。她只好開口:“今天上午赫延王去看望老夫人時,嘗了你做的點心。他回去之後又讓侍衛去老夫人那裏把剩下的也要了去。”

三爺立刻接話:“軍中清苦,難得他愛吃,你受累,有空再做些送去。”

三夫人臉色難看,剛欲開口,寒酥搶先道:“好,我明日做些送過去。剛好也再做些別的樣式給珞兒。”

姨母與姨丈并非結發夫妻,姨母有她的難處,自己寄人籬下,寒酥不願姨母和姨丈因她生出不快。

他在老夫人那裏吃了幾塊點心旁人怎麽會知曉?過後又派人去拿不過是做給別人看。他想別人知道。

他等着別人開口,讓她給他做點心。

寒酥心裏明白。

她也同樣明白該來的總會來。

回去之後,寒酥吩咐翠微先準備部分食料。東西都準備好了,明兒個一早起來做也省些時間。畢竟她知道封岌一向起得很早。

寒酥走到梳妝臺前坐下,将昨日去書齋拿回的錢放進那個墨綠色的荷包裏。

她數了數,還差一點才能補上。她最近抄書多辛苦些,早日賺夠,就可以還給他了。

然後寒酥捏了捏荷包,從裏面取出一塊玉佩。

當初寒酥帶着妹妹從封岌的軍中逃走後才發現,她偷的荷包裏還有這樣一塊玉佩。

簡單的一塊青玉,沒什麽雕紋,玉質也不太好,并不像封岌這樣的身份該用之物。這樣廉價的玉佩被他貼身放進荷包,應該是有很重要的意義吧?要現在還給他嗎?

寒酥輕輕摩挲着玉佩。

罷了,反正這兩天就能把荷包裏的錢補上,到時候一起還他就是。

翌日一大清早,封岌坐在書房一邊翻閱着兵書,一邊聽長舟的禀告。

“蒲英和兜蘭本是府裏的下人,被三夫人指過去做事。翠微是跟着表姑娘進府的,說是忠心耿耿千裏迢迢護主來京。”長舟看了眼封岌的臉色,補充:“表姑娘說的。”

封岌面無表情地翻了一頁書。

倒也考慮周全,知道提前買個丫鬟,遮掩路上艱辛。否則孤身而來,會惹人懷疑。

她撒謊向來很有一套。

有一日寒酥怔怔不說話,眼圈一直泛着紅。原來那日是她貼身婢女的生辰,而她的婢女為了保護她們姐妹死在了路上。

銅盆裏的火苗迎着她泫然欲涕的嬌靥。

那是封岌第一次主動将人拉到懷裏。

——怪可憐的。

封岌擡眼,看着出現在院門口的寒酥。

如今想來,倒也不确定她彼時說的話,是真還是假。

他收回目光,視線落回兵書,閑然等着她來。

寒酥立在銜山閣外好一會兒,才提起勇氣邁步進去。迎面看見長舟,她盡量用尋常的語氣說:“給将軍做了些糕點,還請通禀一聲。”

長舟目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道:“不必通禀,表姑娘請。”

寒酥眼睫輕顫,提着食盒的纖指也跟着發緊。

她擡步往前走,讓每一步都走得穩些。她聽着自己淩亂的心跳在心裏勸解自己——

他是愛國愛民的赫延王心系天下寬仁大度,是尊者是君子。左右是她做錯了,該去承認與承擔。

書房的門開着,寒酥邁進門檻,腳步終是忍不住停了一下,才硬着脊梁繼續往前走。

她一直走到書案前,将食盒輕輕放在案角,然後把裏面的幾碟糕點取出來。

“給将軍做了紫酥餅、紅豆釀、雪絨糕和年糕。”寒酥聲音低而慢,盡量得體平靜。

“表姑娘費心。”封岌未曾擡眼,語氣也随意。

寒酥望着他,輕咬唇。他稱她表姑娘,是在等着她去做先說破的那個人。

寒酥狠了狠心,低語:“路上多謝将軍照拂。”

一道細微輕響,是封岌手中的兵書放在了桌上。他終于擡眼,打量着寒酥伈伈睍睍的模樣。

寒酥卻垂眸,不知該如何面對。

片刻後,封岌收回了目光,從桌上的幾碟糕點裏,先拿了塊雪絨糕來嘗。仔細品嘗,吃得悠閑。

寒酥一直垂首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她心下浮着茫然,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她确實欺騙愚弄了他,對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他來說,豈能容忍?

封岌将四種糕點各吃了一塊後,便起身朝門口的洗手架走去,準備淨手。他喚長舟來添水,然而長舟不知道去了哪裏并不在院中。

寒酥略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提起銅壺為他添水——賠罪總要有賠罪的樣子。

在水聲嘩啦裏,寒酥眼角的餘光瞟見院子裏有人,她來不及分辨是不是長舟,腦子裏第一個想法就是被人撞見了不好。這樣一分心,她的手一抖,微斜的銅壺立刻傾偏,大量熱水倒出來,又從盆底濺出,濺在她的身上。

她趕忙将銅壺放下,垂眼去看,見自己胸前濕了一大片。

封岌也瞥見了。他随手扯過架子上的棉帕,剛伸手過去,寒酥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封岌探手的動作停頓,擡眼看向她。

果真是今時不同往日,曾經她拉着他的手往她懷裏送,今日已經不讓碰了。

他放下手中的棉帕,朝寒酥一步步走過去。

寒酥臉色發白,望着他一步步向後退,直到後脊緊貼着門邊牆壁。門外的腳步聲讓寒酥轉眸,看見剛剛的人确實是長舟。

長舟意識到書房內情景,快步走來将房門關上。

“吱呀”關門聲,讓書房成了無路可逃的牢籠。

寒酥回過頭,封岌已居高臨下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籠罩,迫使她仰望。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