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青古書齋的李拓幾次感嘆寒酥書法飄逸灑脫,有行雲流水的舒暢之态。可李拓并不知道寒酥以防萬一日後生出麻煩事,她抄書時故意用了左手。而她以前并沒有特意練過左手字。

如此,她顯露出的書法底蘊不過十之二三。

而與書法相比,寒酥更擅長丹青。她師從大家羿弘闊,幼時又得仙筆陸英彥贊其天賦靈韻。

可是寒酥已經四年沒有作畫。

她少時喜歡鮮豔的顏色,尤其偏愛描繪山河壯闊四時異色。家鄉依山傍水,她的家後面有一座小山住了各位花仙,一到夏天,芬芳彌山亘野。清風将郁香送來,她撐起支摘窗,望見滿窗遠近錯落的姹紫嫣紅。

她時常帶着侍女去采摘嬌妍的花草回來描畫,有時候也順便摘些顏色濃麗的野果子一起入畫。

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笙笙會把野果子當成糖往嘴裏塞。

三歲的小孩子最是好奇又貪吃的時候,看見什麽都想嘗一嘗。

鮮紅的一顆顆小野果卻有毒。

吃了幾顆紅彤彤的野果子後,寒笙高燒不退,人事不知。家裏人求醫拜佛,寒笙終撿回性命,卻盲了眼睛。

從那以後,寒酥再也沒有作畫。

從那以後,妹妹永遠比她自己重要千萬倍。

寒酥三言兩語将過往說出來。那是壓在她心裏最隐秘的痛,如今竟也能這樣雲淡風輕地講述。

封岌望着寒酥,倒是稍微解惑。

寒酥舉手投足間端莊守禮,目色清冷甚至眼底藏着孤傲,這樣一個人實在很難為了自保而百般讨好男子。

與其說是為了自保,不如說是更為了她的妹妹無恙。

寒酥哭了一會兒,覺得實在丢臉,硬生生止了淚,偏過臉去,一聲“将軍見笑了”聲線裏還噙着哭過的濕潤。

“冷不冷?”封岌忽然問。

給她上藥、擦臉時,發現她手上臉上都很涼。在屋子裏這樣久了,見她臉頰還泛着白,不染紅潤。

寒酥正因為今晚的失态而不自在,封岌轉移了話題,她心裏有些慶幸,趕忙點頭:“有一點。”

“跟我來。”封岌轉身往外走。

寒酥不明所以,也不多問,默默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外面的雪勢稍小。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庭院,寒酥落後一步的距離,她望着身前封岌的背影,心裏再次生出感激。

她開始思量要準備什麽謝禮,以來感謝他今晚的出手相助。

可她什麽也沒有,他又什麽都不缺。

這處別院是上幾代某位公主私建的別院,選址在城外這樣偏僻的地方,是因為這裏有一處溫泉。這位驕奢的公主将那處溫泉改造成一個室內的泡浴佳處。

許是因為天色黑,進來前,寒酥沒從外面瞧出這地方的特別,只覺得很大。邁步進去才驚覺別有洞天。

裏面大若宮殿,卻除了中間的池子,沒有多少其他東西。方方正正的一個溫泉池砌在白磚地面中央,隐約的水霧從水面袅袅輕逃,頗有幾分仙境的雅意。

不知從哪裏吹進來的風,輕輕吹拂着懸墜在方池四周的白紗。坐地的一個個雁首燈散着柔和的乳白光暈。

寒酥不由停住了腳步。

“去泡個澡暖身,別再着涼。”封岌道。

他還記得寒酥染了風寒不過才剛痊愈。

寒酥悄悄擡眼瞥了封岌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她抿抿唇,沒說話,也沒動作。

封岌回頭,見她眉眼低垂,忽然道:“你還是昂首的樣子更好看些。”

寒酥輕蹙了下眉,這才擡起眼望向他。

封岌朝她走過去,伸手去解她腰間的系帶。寒酥臉上一紅,立刻說:“不敢勞煩将軍,我自己來。”

封岌便立刻松了手,道:“你能自己解開腰帶,我就出去。”

寒酥向後退了一步,伸手去解,手指微彎的動作立刻帶來手心的一陣刺痛。她蹙眉,指尖也輕顫了一下。

封岌伸手,拉着她的腰帶一拉,寒酥立刻腳步踉跄了一下,被拉得朝前邁出兩步,緊靠着他。

她有些尴尬地望着封岌,封岌卻垂着眼,用力一扯,将她的腰帶扯開。封岌将她的外衣脫下來,視線落在她腰側裙帶上,銀色的裙帶貼着她的腰線打了個蝴蝶結。

蝴蝶結的翅膀被封岌扯散,裙子也跟着墜地。

直到寒酥身上只剩下小衣小褲,她強硬地拒絕:“将軍,我自己能行。”

封岌剛繞過她腰側的手立刻放下,道:“好。我一會兒過來。”

他經過寒酥往外走,走了兩步又提醒:“別讓手上沾太多水,否則要重新上藥。”

想到上藥的刺痛感,寒酥點頭:“我知道。”

封岌便走了。

寒酥一直聽到他的關門聲,才悄悄松了口氣。她望一眼身側的溫泉池,絲絲暖流袅拂而來。她探手繞到身後去解小衣的帶子,指尖尚未碰到,蜷着的手指剛伸直,掌心便是一潮,寒酥知道傷口又流血了。

略遲疑,寒酥松了手,直接踩着玉階走進了溫泉池。手上疼雖是一方面原因,卻不至于忍痛解不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擔心封岌一會兒要過來,有着貼身衣服遮擋總是更好些。

她将小臂搭在池沿,以免溫泉水打濕她手上的紗布。暖暖的泉水将她擁着,溫柔的暖意輕流,漸漸逼走她體內的寒氣。

封岌再進來時,寒酥聞到了香氣,她抿唇,腹胃卻下意識地微縮。今日她帶着翠微去南喬那邊尋些賺錢的法子,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有事在身,她中午只吃了兩塊從家中帶着的糕點。而回到赫延王府之後就忙于尋找笙笙,直到現在子時,都沒有吃過東西。

封岌端着食托走到溫泉池旁,他将東西放在池邊,人也在池邊席地而坐。他一邊捏着小勺攪着清粥,一邊道:“都是素食,你可以用。”

“多謝将軍。”寒酥嘴上道謝,身子卻不由往前挪,讓前身緊貼着池壁做遮擋。

封岌瞥向她,看見她肩上的細帶,知她未解貼身衣物便下了水。他沉默了一息,問:“你穿着衣服進去,一會兒出來的時候穿什麽?”

寒酥一怔,臉上繼而一紅。她沒有想到這裏。

“我身邊都是行軍打仗的粗人,沒人能子時去給你買貼身衣物。”

寒酥的臉上更紅了,她從封岌的話中聽出了指責她多事的意味。

指責确有,嫌她多事倒無。

封岌無奈道:“脫下來我給你拿去烤幹。”

寒酥沒動作,封岌也不催,他低着頭繼續攪着清粥。這些吃食都剛出鍋,還很燙。

片刻後,寒酥才将搭在池沿的手拿開,收進了水中。

封岌無聲輕嘆。叮囑她不要弄濕了手,這下卻要濕個透。罷了,姑娘家心思敏感百轉千回,倒也不必用為她好的理由勉強她去做讓她為難之事。

直到水聲漸歇,封岌才擡眼望向寒酥。她臉頰滾熱,低着頭,雙手握着剛解下的貼身衣服放在身前,也不遞送。

封岌便伸手,将小衣從她手中拿過來。

寒酥聽見滴滴答答的水聲,一聲又一聲地澆落在她心上,讓她心房也被淋濕。

她擡起眼望過去,看見封岌将她團在一起的小衣展開,挂在了炭火籠旁的橫架上。

團褶的衣料在他掌下慢慢被撫平。

寒酥尴尬得眉心緊皺。

封岌回身過來,寒酥又已經垂下了眼睛。他在池邊坐下,一條腿伸直,一條腿弓起。握起粥碗,嘗了一口。冬日的夜晚,即使是在溫暖的溫泉池,吃食也涼得很快。

他捏着小勺舀了一口,遞到寒酥唇前。

寒酥受寵若驚地擡眸仰望着他,眸底顯出幾分受不起的慌亂。封岌不言,只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寒酥将到了嘴邊的拒絕咽回去,乖乖張了嘴。有些事,既知逼不得已,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就是多事。

一個喂一個吃,兩人皆不言。池裏池外,兩個人泾渭分明,唯有絲絲縷縷吹不散的水霧繞在兩個人中間,又漸漸将兩個人裹在其中。

封岌拿過水杯,喂寒酥喝一點熱水。顯然他不擅長伺候人,一勺勺喂粥尚能應付。喂水時的力度卻掌握得不那麽好,熱水從寒酥的唇角流出,沿着她唇邊緩淌。

“滴答”一聲墜落,掉進溫泉池。

接二連三,滴滴答答又幾顆水珠。

封岌望向掉進池水的水珠,又立刻移開了目光。寒酥臉色微赧,水中的身體往前挪,再次緊緊貼着池壁。

封岌放回水,繼續喂她清粥。

寒酥仰着臉,默默地等着他喂。

吃了小半碗,寒酥先開口:“将軍,我不吃了。”

封岌剛要擡起的小勺就放回了碗中。他伸手朝寒酥伸過去,寒酥望着他不解其意。下一刻,他的指腹落在了她的唇角,用力地一觸,便抹去了她唇角沾的一點粥。

寒酥有些尴尬地擡手,用手背去擦唇畔。她手上的紗布早已濕透,染濕的紗布已染了不少血。

她再望向封岌,見他正在吃她吃剩的那碗粥。

寒酥訝然,又覺不自在,默了默,她低聲說:“連累将軍操勞了……”

封岌沒理她。

他少時也曾縱酒,後來從軍再鮮少碰酒。今日宴請,突然飲了不少酒水。雖不至于醉酒,卻覺得不太舒服。

又過了一陣,寒酥覺得自己該從水裏出來了。她眉心攏蹙,擔憂與犯難浮在眸中。她來時穿的衣裳經過這一晚的折騰染了雪泥和髒血,此時正堆在一旁。這樣的衣服還怎麽上身?

她又望了一眼挂在架子上烘烤的貼身小衣。

最後,她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落在封岌身上。

封岌站起身,将身上的大氅解下,連着一條厚重的擦身棉巾放在靠近池邊的架子上。他立在溫泉池邊,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

他俯視着縮在池水中的寒酥,問:“确定自己能收拾好?”

寒酥點頭。

封岌轉過身去,又往前走了兩步,便站定,并沒有出去的打算。

寒酥深深舒出一口氣,小臂撐着池沿站起身,踩着玉階邁出溫泉池。她望一眼封岌高大的背影,默默收回目光去抱棉巾擦身。

他既背過身去,寒酥便不會擔心他會轉過頭。

擦身的棉巾有些重,寒酥盡量用手肘的力氣別別捏捏地将它扯開,披在身上,又費力地胡亂擦了擦身上的水,就去拿封岌留給她的大氅。

他的大氅上殘着他身上的溫度,落裹在她身上,将她整個人包在其中。領口的帶子被她費力系上,身前卻再無帶子可系。她裹在大氅內的手攥着前襟,紅着臉說:“我好了。”

封岌轉過身來瞥向她。被曳地的大氅裹着,她更顯嬌小脆弱,三兩滴水珠貼在她的額側,依依不舍地沿着雪靥慢吞吞往下淌落。

寒酥往前邁出一步,赤足從大氅下露出,寒酥視線落在自己的腳上,不由一怔。

她的鞋襪早已沾滿雪泥,還要穿嗎?

“嘶”的一聲響,寒酥詫異尋聲望去,見封岌撕斷一條垂落的白紗幔。他朝寒酥走過來,将白紗繞過寒酥的腰身,往前一拉,寒酥不由腳步往前跌,撞進封岌的懷裏。她攥着大氅前襟的手也不由撞得松開,大氅的兩片前襟無了束縛,松散出一道縫隙。

很快,寒酥的視線裏出現了封岌的手。

封岌将大氅的兩片前襟交疊相壓,貼在寒酥身前,然後用繞過她後腰的白紗做腰帶,将她身上的大氅綁起來——連着她藏在大氅內的雙臂。

然後他将寒酥抱起往外走。剛走了沒兩步,大氅從她腿側往下滑落,露出她的大片的腿。寒酥在大氅裏的手微攥,連疼痛也忽略了。

封岌沉穩有力的手臂微颠,寒酥也不知道怎麽就坐在了他的手臂上。橫抱變成了豎抱。他單手抱着她,然後騰出另一只手整理大氅下擺。

出去前,他說:“低頭,外面有風。”

寒酥咬唇,慢慢低下頭,将臉埋進他的頸側。

寒風在寒酥耳畔呼嘯,又好像離她很遠很遠。

封岌将寒酥抱回房間,将人放在床上,便立刻拿了外傷藥和紗布過來放在一旁。他将綁着寒酥身上的白紗解開,讓她伸手換藥。

寒酥伸出手,大氅的衣襟便敞開,她慌張地伸手去拽,然後再一手攥着一手伸給封岌,伸也沒伸直,攥也沒攥穩。整個人現在慌亂尴尬之後,寒酥心裏突然生出了幾分惱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矯情了。她洩了氣地直接伸直手臂,再不管散亂的大氅。

封岌擡眼看她一眼,反倒是拉過一旁的錦被,擋在她身前,給她擋了個嚴嚴實實。

然後他垂下眼,依次給她的兩只手解去紗布擦去水痕,再上藥、裹紗布。最後給紗布打結時,他溫聲問:“要哭了嗎?”

“才沒有。”話一出口,寒酥自己也驚了,自己為何會用這種說不清是惱意還是嗔意的語氣。

封岌唇角攀了一絲笑,他将寒酥的手放回去,擡眼看她微濕的眼睛。

他又忽然擡起手,寬大的手掌摸在寒酥的臉頰,帶着薄繭的指腹在她微紅的眼下輕輕地壓過。

封岌這些年身邊沒女人并非是厭惡女子,也非沒有欲。他只是覺得不能娶回家的女人不能碰。而他偏偏又不能成婚。他不太看中女子的清白,可清白于女子而言又是那樣重要。

遇到寒酥,秋雨纏綿的帳中她好似堕落的清仙,勾人心魄。他克制自己,又好像并未完全克制住。

時至今日,他也說不清眼前女郎的清白到底算不算敗在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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