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殷南梧
丞相府位于一條僻靜的街道,外面古木參天,一個小厮正哈欠連天地清掃地面上的落葉。
幾千名侍衛将相府四周的街道封鎖住,幾個侍女在地面鋪上軟毯,撐起擋風遮陽的傘幛。我從轎中出來,略微掃了那小厮一眼。那小厮先是張大嘴巴驚訝地看着突發狀況,很快反應過來,撲倒在地上行了禮。然後飛跑着去府裏通報。
幾個侍女陪我在傘下站立,其中一個有些不忿地說:“咱們陛下親自到相府賠罪,可算給丞相天大的面子了,看他還敢不出來迎接?”
結果還真給這個烏鴉嘴說中了。一刻鐘後,兩個小厮飛跑出來,在門裏戰戰兢兢地行了禮,然後把相府的大門關得嚴嚴實實。此後再也沒人出來。
一個侍衛統領氣得嚷着要放火燒了丞相府。侍衛軍代表的是王室臉面,從來未曾受過這種輕慢。不過我倒沒有如何動怒。小時候我犯了錯,就不得不站在殷昭的書房門口罰站,直到他說進來才算完。
早上的風有些淩冽,我披着銀白色的狐裘,打了個哈欠,把臉埋在毛茸茸的衣領裏,腳上升起一些寒意,雖然穿的是鹿皮靴,但是起床太急,忘了穿襪子。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我覺得腿麻,眼前也一陣陣地發黑。
盯着眼前的紅木大門,我心中暗想:“再不開門,老子一把火燒了你的丞相府。”
這樣想的時候,我身體倒在旁邊侍女的懷裏,那侍女羞紅了臉,軟聲道:“陛下……”
我張嘴想說話,卻覺得天旋地轉,倒在了地上。雖然臉頰貼着地面,但我卻并不覺得很冷,周圍的一切都模糊,唯有聽覺格外清晰。我聽到了一大群人湧過來的腳步聲,以及驚訝擔憂的詢問。
現在這個樣子使我羞愧萬分,幸虧事先封鎖了街道。我心裏默默盤算着,現在就回宮,撤了丞相的職,再提拔一批年輕的官員,我就不信陳留國沒了殷昭不能運轉。
我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周圍慢慢安靜下來,先是聽到了大門被打開的嘎吱聲音,這是進相府了,我心中疑惑,不知道是誰有這麽大的面子。
“啊呀,少爺您……”相府的老管家迎上來驚訝且不知所措地說。
“小聲點……”我聽到頭頂傳來低沉柔和的聲音:“小家夥餓暈了,把我的早飯送到房間裏。”
“那、老爺那邊怎麽說?”管家猶豫地說:“您知道他的脾氣……”
“怎麽?”那人語氣有些強硬:“老爺還真打算和他鬧下去?你去和老爺說,他是一國之君,不是以前的晚思了。”
我感覺自己被抱到了一個非常溫暖的房間裏,然後被放在床上,靴子被脫下來。那人笑了一下,拉過被子蓋在我身上。棉被上還帶着一些體溫,看來這是他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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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掙紮着試圖坐起來,視線也略微清晰了一點,只看到不遠處書桌上一把黑色的長劍,然後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
這人是誰?我腦子裏亂糟糟的,剛才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藥味,但是又不像病人,因為他将我從府外抱進卧室,氣息一點都沒有亂。身上衣服的面料硬而光滑,不是麻布,也不是絲綢,而是貴族公子們常用的冰蛟絲。
那人重新把我半抱在懷裏,輕聲問:“喜歡吃松子嗎?”
我聞到了松仁玉米湯的味道,氣若游絲的地嗯了一聲。
然後那人慢慢用勺子送到我嘴裏,輕聲笑了笑,聲音清澈溫柔:“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吃了半碗湯,我的額頭上出了一層細汗,更覺得體虛氣短,然而身體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寒冷了。我倒在床上,腦子暈暈沉沉的,不知為什麽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父王和殷昭在書房議事,我坐在殷南梧的腿上,聽他将古代的神話故事。窗外飛過一只五彩斑斓的大昆蟲,落在我的衣服上,我吓得捂着眼睛。殷南梧笑着拉過我的手,指着在空中飛舞的昆蟲,教我念:“蝴蝶。”
那段時間外面總是打仗,父王沒時間照看我,母後又多病。于是每天晚上都是殷南梧帶着我睡的。我們的關系有一段時間似乎特別要好,以至于後來分開的時候我哭了很長一段時間。
後來就漸漸把這個人忘了,連同那些記憶都模糊不清了。
一覺醒來,外面的陽光透過窗紙照射進來,空氣暖融融的。我從床上坐起來,感覺睡得很充足。外面的小厮聽見動靜,敲門進來,端着水盆毛巾伺候我洗臉。
那小厮是府裏的人,我開口問道:“你們老爺呢?”
“丞相在書房處理這段時間累積的公文。”小厮恭敬地說:“陛下帶來的那些人已經回去了,只有幾名侍女還在府外等候。”
我心中覺得很困惑,殷昭可是個硬骨頭,怎麽會如此輕易就妥協。不過我帶病帶相府賠罪,又在風中罰站了一個時辰,也算給足他面子了吧。
這時候已經是傍晚,原本打算立刻回宮,但是管家苦苦留住我,說丞相的意思,要和陛下一起吃晚飯。
一般來說大臣邀請國王的家宴都是非常隆重的。但是當天晚上在丞相府,只有我和殷昭兩個人,案桌上擺了幾樣青菜豆腐、臘肉、蝦仁湯,非常簡單。
我坐在主位,殷昭坐在旁邊,兩人一言不發地吃飯,管家籠着手站在一旁,因為宴席簡單,連布菜都省了。桌子上沒有酒,吃飯的時候也沒有歌舞助興。
我覺得有些冷清,瞧了殷昭一眼,他面前的一大海碗米飯已經空了,管家急忙端着碗去添飯。
“飯菜不合口嗎?”殷昭忽然問。
“啊,不是。”我放下筷子,将剩下的半碗米飯推到一邊:“我已經吃飽了。”
殷昭皺眉,語氣裏帶着責備:“你從小身體就弱,吃飯還這麽……”他忽然閉口不說了。
我已經做好了被訓斥的準備,這時候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麽不說了?”
“算了。”他垂下眼簾,語氣裏有些疲憊:“說了你也不聽,我老了,何苦再去讨人嫌。”
忽然做出這種衰老的樣子還真是莫名其妙,我沒有聽到預想的訓斥,心裏竟有些不安。
他放下筷子,傭人立刻端着水盆毛巾進來。殷昭用毛巾擦手,頭也不回地說:“外面的轎子已經備好,天色晚了,我也不留你。來時沒有帶厚衣服嗎?”
“哦,”我愣愣地說:“我帶了一件狐裘。”
“那是嬌貴公子們用的。”殷昭對傭人吩咐道:“去把大少爺那件藏青色大氅拿來。”
傭人小跑着離開。殷昭将我送到相府外面,街道兩側燈火通明,幾千名侍衛手提風燈,站立街邊。兩個宮女守着一輛馬車,見我出來,立刻高興地跪下行禮。
殷昭帶領一群傭人在府門口站着,目送我上了馬車。直到馬車走出那條巷子,我才将轎簾放下。兩個宮女湊到我身邊,輕聲嚷着冷。
我把手裏那件大氅遞給她:“先披上這個。”
她好奇地接過來,看了看,又聞了聞,嫌棄地遞給另一個宮女,嘴裏說道:“這是哪個腌臜男人的衣服,我才不要,你聞聞,還有一股藥味呢,說不定是個得了痨病的人。”
另一個宮女倒是心細,看了看衣服的質地,搖頭道:“這種衣服,一般的王孫公子也穿不起。”又笑着看了我一眼:“這件大氅是西部山上一種青鳥的羽毛,由金絲一根根連接成的。雖然瞧着不起眼,不過咱們陳留國可就兩件。”
我點點頭:“其中一件在我的衣櫃裏,我嫌難看,一直沒有穿過。”
“啊,這件是殷公子的!”那宮女驚叫了一聲。
“真的嗎?”另一個宮女驚喜地湊上來,嘆息道:“果然只有殷公子這樣的尊貴人物才穿得起這樣的衣服啊。”
喂,态度未免轉換得太快了吧。
“今天早上……那個人是殷南梧吧?”我開口問道。
“哪個人?”
“就是抱我進相府的人!”我語氣微怒。
“相府裏的人都稱他為大少爺,應該就是他吧。”侍女眼睛發亮,嘴裏嘆氣道:“真是天下間少有的品貌風度,簡直不輸給祭祀大人啊。”
“我覺得還是祭祀大人最好看。”另一個宮女固執地反駁:“祭祀大人氣質出塵,又不食人間煙火,天神大概就是那樣的吧。”
“你們兩個先靜一靜,”我打斷她們:“這個殷南梧是什麽樣的人?”
兩個宮女立刻把聽到的小道消息叽叽喳喳地說了出來。大概就是殷南梧從小和丞相不和,十幾歲外出游歷,極少回家。即使偶爾回來,待一時三刻也會離開。他在江湖上有一些威望,人又極聰明,雖然不入仕途,然而和各國的達官顯貴都有一些來往。
我對殷南梧的印象就只停留在小時候坐在他膝頭聽故事,感覺他性格挺溫柔沉穩的,沒想到他長大了會是這樣。
“他到底為什麽和丞相不和?”我問道,殷南梧不像一個很叛逆的人。
兩個宮女交換了一下眼色,小心翼翼地說:“只是聽說哦,殷公子十幾歲的時候,和自家的書童關系極好,被丞相知道,丞相就把那個書童活活打死,扔到郊外,殷公子知道以後,大鬧了一場,發誓再也不回來。這些年他們的父子關系看來有所緩和,不過恐怕很難恢複正常了。”
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和自家書童關系好不可以嗎?我和你們的關系也很好啊。主子不一定要對下人疾言厲色。”
“不是那一種啦,聽說是殷公子親那書童的臉,被丞相撞見了。”宮女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什麽不得了的話,立刻擺手:“我瞎說的。”
馬車一路駛入宮中,兵部大臣候在書房外,滿臉喜色地遞上奏折:司徒逆大破敵軍,已經帶着亂冢國的乞降表班師回朝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講的是人情和人心,并不側重講政權的争奪,政治什麽的最讨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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