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身在此山中

當天晚上天氣晴朗,幹燥溫暖的風帶着樹葉的味道吹過來,缭繞着宮殿裏的每個角落。在山上看風景,別有一種味道。我居住的宮殿最上層是一個寬闊的平臺,上面清掃得很幹淨,擺放了一些盆栽,周圍有很高的圍欄,倒是一個聚會的好地方。

九重将毛毯和軟墊搬上去,司徒逆則搬了幾壇酒幾一大堆點心。我手裏捧着兩個琉璃燈,高高興興地跟在後面。

在房頂的平臺上擺好了點心和酒杯,将琉璃燈放在中間,三人席地而坐,閑閑地喝酒聊天。螢火蟲緩緩從草叢中升起來,在夜色中飄蕩。

喝過酒後,我提議就在這裏睡覺,九重點頭附和,司徒逆立刻叫侍衛上來搭建行軍帳篷,又搬來床具。一刻鐘後,房頂出現了一個灰色的圓頂的灰色簡易房屋,裏面鋪着毛毯、放着火盆,床褥等器具,簡單而舒适。我問司徒逆:“你們打仗的時候就住這種地方吧?”司徒逆搖頭笑:“戰争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哪有心思弄這麽細致。我們直接在地上鋪毛氈就睡下了。”

“難道不擔心會有老鼠、蠍子、蜈蚣之類的東西爬進來嗎?在野地裏毒蟲是有很多的。”我擔憂地問。

司徒逆和九重各自坐在床上,面容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最後司徒逆輕聲嘆氣:“孩子話,我們連人都殺過,還怕那些嗎?”九重認真地解釋道:“那些毒蟲不會主動接近人、更不會主動攻擊人……”他似乎想就昆蟲的習性發表一番見解,不過我和司徒逆都不感興趣,他只好默默地看着帳篷。

三人各自在床上躺下,月光透過帳篷的縫隙進來,角落裏的炭盆冒出悠悠的白氣,我輕聲嘟囔:“我這輩子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上戰場?”

司徒逆輕聲笑了:“有我這個大将軍在,哪兒會讓陛下親自打仗。有我在,定會保你周全。”

我“哼”了一聲,不屑道:“你算了吧,分明是我在朝廷裏寵着你,不然那些反對派早就把你撕碎了。”

九重在黑暗中慢悠悠地說:“陛下對司徒将軍用情很深啊。”

我順口說:“嗯,我們……呸,才沒有,誰對他用情深啊,真惡心。”說完,我把滾燙的臉埋進枕頭裏。

司徒逆低低笑出聲,我立刻道:“愛卿都睡下吧,再敢說話我砍了你們的腦袋。”

于是帳篷裏才安靜下來,我睜大眼睛望着帳篷外面的月光,冷森森的白光傾斜在地上,外面傳來刻意放低的腳步聲,是在帳篷外巡邏的侍衛。

在這樣寂靜清冷的夜晚,我沒有睡意,倒是想起了以前發生過的事情,母親父親先後離世,被迫登上王位,和殷昭關系一步步惡化,這些事情完全在意料之外,然而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現在這種境地了。

父親說王者注定是孤獨的,我現在倒有了一點體會,雖然和司徒逆的關系最親密,終究有君臣間的避諱,九重倒是方外之人,不受禮法約束,可惜性子太古怪。

這樣稀裏糊塗地想了很久才睡下,夢裏覺得周身冷飕飕的,睡不安穩,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天色大亮,自己卻睡在寝宮溫暖寬闊的床上,陽光透過茜紗窗照射進來,明亮而不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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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侍衛見我醒來,立刻從外面端來溫水毛巾之類,又呈上來一盤點心。

穿戴完畢,我走出去時,看到司徒逆在走廊上焦急地踱步,見我出來,立刻迎上來道:“陛下,朝廷出事了。”并遞上來急報。

我打開看了一遍,上面寫右丞相趙嚴在街上被歹徒亂刀砍死,兇手不知所蹤,朝廷人心惶惶。

我心中驚惑,趙嚴這人做事四平八穩,和誰結下如此深仇大恨?何況那些歹徒敢當街誅殺朝廷高官,氣焰何其嚣張!不知背後指使者為何人?

那送信之人連夜趕來,已經去休息了。我叫了一名二品帶刀侍衛,下旨道:“着大理寺查辦,務必在十日內抓到真兇。”想了想又取下腰上的佩劍,道:“查案時可帶上此劍,有阻礙辦案者,殺無赦。”那侍衛接了劍,飛速離去。

在鳳栖山待了兩日,朝廷就出現這種驚天大案,細細想來,竟像是蓄謀已久似的。思至此,我覺得這趟巡游有些索然無味,還不如就此回去。

宮殿外面的草地上,幾十名侍衛正在取水澆花做飯、打掃庭院。他們是武夫,做起這種事情自然笨手笨腳的。我對司徒逆說:“這裏沒有婢女服侍,終究不好。”

司徒逆回道:“雖然是武夫,到底是陛下的親信,安全些,若是随便在當地找些女人,怕混入什麽刺客。比如昨夜,咱們三人在帳篷裏睡覺,外面那些守衛的人有一個懷異心,咱們就危險了。”

此後的幾天,又逐漸看了當地的風景特色,甚至在邊境線上看到了亂冢國的軍事堡壘。那時戰争時留下的遺跡,當地村民把雞鴨圈養進去,滿地雞毛。

亂冢國的百姓和陳留國沒有任何區別,他們在天黑之前把雞趕進圈裏,從雞圈裏掏出一枚紅紅的雞蛋放到衣襟的布兜裏,然後好奇地打量我們三人,放羊的小孩子拿着長鞭,蹦蹦跳跳地趕回家裏。

我輕聲說:“我當時也太糊塗了。”

九重和司徒逆一起詫異地看着我,覺得這話來的莫名其妙。

我沒有多說話,轉身回去,心想以後再也不随便打仗了。

幾天之後,京城八百裏加急,送來密信:“豌豆國的公主在通往陳留國的路上被殺了!豌豆國國王悲憤不已,要為女兒報仇,已經集結軍隊壓向陳留國東面邊境線。”

半日之後,又傳來密信:“殺害右丞相的兇手,竟和殷相有關聯。大理寺的人不敢妄動,請陛下定奪。”

我驚得腦子一片空白,和豌豆國打仗倒是沒有什麽,只是不敢相信殷昭會做出這種膽大妄為的事情。

大理寺的人做事非常謹慎,連同密信帶來了卷宗,裏面詳細記錄了案件發生後各類細節、證據、以及行兇者的口供。矛頭分毫不差地指向殷昭。

我自然不相信這是殷昭做的,如果真的是他,大理寺的人根本就查不出來。

“這裏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對侍衛及九重和司徒逆說:“今日收拾一下,明天就回去。”

九重對政治鬥争并不敢興趣,但是很贊成回去,他說道:“這個宮殿起初來的時候還好,現在我住的很不踏實,夜裏外面樹影多,風聲大,總覺得窗外有人似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本正經地皺眉,露出困惑的樣子,有點孩子氣。

我心中煩悶,倒是有點羨慕九重的不問世事。

司徒逆知道我心中焦躁,忙忙碌碌地帶着侍衛去外面準備馬匹車輛。

九重則開始收拾這幾天在山上收獲的寶貝,無非是蝰蛇的牙齒、蟾酥、蜘蛛、蠍子、冰蠶以及珍奇的藥材之類的東西。都裝在罐子裏,在桌子上堆成了小山。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九重的房間,試圖和他說話來分散自己的愁悶:“卿收集這些東西,是為了制毒嗎?”

九重遲疑地點頭,又認真地說:“制毒這個說法不全面,我是為了研究它們的毒性。然後制成相應的解藥,或者調配更高超的毒藥。”

“你不是狠毒之人,為什麽要配制毒藥?”

九重露出很受傷的表情:“陛下,我配制這個,只是因為我對藥理學有興趣。就像司徒逆喜歡兵法,您喜歡政治一樣。難道司徒将軍研究兵法是為了在戰場上殺更多的人嗎?”

九重坐在桌子旁邊,欣賞這滿桌子的瓶瓶罐罐,繼續說:“而且我告訴你,天下萬物都是有毒的,區別就在于量的大小。就算是水,如果飲用過量,也會出現嘔吐眩暈的症狀。”他及時收住話頭:“反正你也不愛聽,我不和你講了。”

我坐在九重對面,贊賞地笑笑:“祭師大人是我所見過的最純粹的人。”

九重歪着腦袋看我,有點困惑。

“你喜歡藥理學,又熱衷于傳教,就一心一意地做這兩件事情。我不許你傳教之後,你并沒有生出怨憤的雜念,只是把精力花在了藥理學上。這就很厲害了,怪不得別人說你是天神,這話雖然誇張,不過你倒真有些不同于凡人的地方。”

“也、也不是那樣。”九重聽了一連串誇贊的話,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臉,然後輕聲檢讨:“你不許我傳教之後,我心裏是很生氣的,不過後來我想,也許這是神的旨意。”

“明明是我的旨意嘛。”

“神在看着,并且也允許了。”九重微微一笑,目光裏有一點寬容和慈悲:“神這樣安排,一定有他的用意。”

他從桌上那堆東西裏拿出一個錦盒,慎重地打開,裏面是一把樣式普通的短刀,刀刃烏青,在燈光下發出冷幽幽的光。他将盒子往我面前一送:“送給你的。”

“這種短刀……我有很多的。”我說:“而且比這個好看。”我忽然想,九重送我的東西,必定有深刻的用意,于是問:“這刀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這是我的教徒送上來的,原材料來自于海洋對面遙遠國家裏一種蟒蛇的牙齒。這種蟒蛇全身上下劇毒無比,所到之處草木枯黃,野獸沾之即死。當然最毒的就是牙齒了。”九重随手拿着短刀在我面前一晃。我吓得身子後退。

“這是給你防身的。”九重展示烏青色的刀身:“見血封喉。”

我将手放在背後:“這東西也太危險了,萬一我不小心劃到自己怎麽辦?”我用衣袖墊着手,接過那只刀,打量了一會兒重新放進盒子裏,沉吟道:“這倒是個好東西,可惜我用不上。”

外面傳來腳步聲,司徒逆推門進來,見到我在這裏,立刻松了一口氣:“到處都找不到你,原來在這裏,藍毛,你把陛下拐帶到你屋裏做什麽?”

九重冷淡道:“不過是随便聊天罷了,陛下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就這麽一小會兒不見就巴巴地尋來,就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君臣關系好嗎?”

司徒逆吃癟,我亦大窘:“九重你胡說什麽?”順手将裝着毒刀的錦盒收起來,大步走出去,大聲問司徒逆:“找我幹什麽?!”

司徒逆愣愣地說:“啊、我、我找陛下一起吃飯。”

“不吃了。”我怒氣沖沖地說。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梧桐山莊外面停了幾百匹戰馬及侍衛,這是從附近軍隊中抽調的精英。這次離開很匆忙,并沒有通知當地的官員,所以沒有冗長的送行隊伍。

一名侍衛牽來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到我面前。司徒逆扶着我上馬,又說道:“這次騎馬回去,雖然辛苦,不過只要五天時間就可以回到都城了,陛下暫且忍耐幾天。”

我在馬背上調整坐姿,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扶着司徒逆的肩膀,緊張地說:“我很久沒有騎馬了。”

“不妨事,這匹馬性格的最溫順的。”司徒逆親昵地拍了拍這馬的脖子,轉身走到隊伍裏,翻身上馬。

九重背着重重的行李,不情不願地爬上馬背,他沒有想到這次要騎馬回去,很擔心自己收集的寶貝在颠簸中摔壞。

司徒逆策馬走在最前面引路。雖然是在山上,然而道路修建的十分平坦。這樣緩緩走了一個時辰,終于下山,馬隊的速度驟然加快,我用腿夾着馬腹,那馬卻并沒有加快速度,依然不緊不慢地走,倒真是溫吞的性格。我唯恐這樣耽誤路程,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那馬長嘶一聲,高高揚起前蹄,我身子趔趄,幾乎要摔在地上。然後那馬飛快地朝前飛奔,暴躁地吼叫。我狠狠地勒住缰繩,反倒被它甩開,連馬鞭都扔出去了。眼前的景物飛馳而過,那馬來回奔騰,跳躍不止。我從它身上摔了下來。

感覺腿上一陣鑽心的疼痛,我坐在草地上,司徒逆正率領着侍衛飛馳而來。我剛松了一口氣,那馬卻調轉了方向,朝我這邊撲過來,我一瞬間想起了被戰馬踩踏的場面,緊張地閉起眼睛,大聲喊道:“司徒。”

馬蹄聲近在耳邊時,身體被重重地拉向另一邊,我抱着那人的肩膀,勉強站立,看清了來人,氣若游絲地說:“九重。”

九重将我帶到那群侍衛中間,司徒逆面色冷峻,手持弓弩,連發三箭,那匹發瘋的馬應聲倒地,渾身抽搐了幾聲,身下的血流在草地上。

司徒逆扔下弓弩,快步走到我身邊,一只手在摔傷的腿上按壓了幾下,輕聲問:“還站得起來嗎?”

我搖搖頭,剛才摔下來的時候小腿撞到了石頭上,恐怕是傷了骨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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