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最癡情的男人

殷南梧的家位于一座普通的縣城裏,青磚綠瓦的大宅院,牆面上鋪滿了枯萎的爬山虎葉子。門口兩個垂着辮子的兒童在玩游戲。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厮站在門口,見到我們,立刻迎上來。

“公子,你總算回來了。”小厮欣喜地說。

“小離怎麽樣了?”殷南梧跳下馬,将缰繩扔到他手裏,問道。

“今天早上因為見不到你,還哭了一場。”那小厮牽着馬,目光卻好奇地看向我。

殷南梧快步走進府裏,又剎住腳步吩咐道:“這是我請來的貴客,好生招待。”說完,就離開了。

我走進院子,卻沒有其他傭人迎上來。剛才那個小厮将兩匹馬牽到後院,又一溜小跑地迎上來,笑道:“客人這邊請。”

看來這個小厮是唯一的傭人了,這人叫苦兒,聽他說自己是流落到此的災民,被殷南梧用一串銅錢買來的。這苦兒活潑機靈,卻一點下人的規矩都沒有,倒像是小戶人家嬌養的男孩。

苦兒将我引到卧室,房間沉靜素雅,牆上挂着幾幅字畫,外間擺放着厚重的紅木桌椅。雖然沒有香料,但是空氣裏帶着一點穩重安寧的氣息。

殷南梧一直沒有出現,我一個人在房間裏看書,在院子裏與苦兒下跳棋,吃過晚飯之後,苦兒匆匆忙忙地将熱水倒進浴桶裏,轉身對我說道:“少爺,要不要我給你擦背?”

我遲疑地搖頭,正想吩咐他給我拿點香精,這家夥将澡帕往我的手上一拍,擺手道:“晚安,少爺,明天見。”然後就歡快地跑出去了。

我只好自己沐浴,心想殷南梧好歹也是世家公子出身,家裏就這麽一個小奴才,還這麽不懂規矩。

洗過澡後我回到卧室,外面的院子裏沒有燈籠,黑漆漆的。我摸黑找到火石、火刀,點燃了桌子上的蠟燭,開始細細打量這所房間。這房間的裝潢不算貴氣,冷冷清清的格調,可見主人也是個性情寡淡冰冷之人。我之前就猜測這是殷南梧的卧室,拉開抽屜一看,果然找到了一枚屬于他的印鑒。

把主卧留給我居住,他對我也算夠重視了。但是既然請我來,又一直不理我,這使我有些郁悶。我在書架上翻找了一本帶插畫的神怪故事書,然後端着燭臺,放到床邊,一個人趴在枕頭上觀看。

正看在緊要關頭,耳聽到敲門聲,我趴在枕頭上,問了一聲:“誰呀?”外面傳來推門聲,我打算起來看動靜,但是身上只穿了一層睡衣,外面又極寒冷。

正在猶豫不決時,殷南梧掀開簾子,對我點點頭,然後搬進來一個精巧的炭爐,放在床前。他好像很習慣做這些粗活,用火鉗将幾塊炭壓在上面,然後起身在銅盆裏洗了手,擦拭過後,重新坐在我身邊。

我想起身坐起來,被他按住:“躺着吧,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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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覺得躺着說話太不禮貌了,伸手拉過棉襖披在身上,坐在床頭。連日來慌張地趕路,一直沒有和他認真交談過,此刻相對而坐,就有些尴尬了。

畢竟已經十幾年沒見面了,我艱難地挑起話題:“南梧,你這些年都去哪裏了?”

“問這個幹嘛?”殷南梧冷淡地回了一句,身體微微前傾,食指托着我的下巴,專注地看着我的臉。

我很厭惡別人對我的臉的關注,所以不耐煩地推開他。殷南梧倒不在意,說了句:“中毒不算深。”

我忽然想起來,在關于殷南梧的衆多傳說中,他似乎還是一名很厲害的藥劑師。我這兩年來一直沉浸在毀容的驚懼和恐慌中,聽了這話,頓覺驚喜而難以置信。

“身上也有嗎?”他淡淡地問。

“唔……有。”我擁着被子,小聲說。

殷南梧靜靜地看着我,我也疑惑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道:“可以脫掉衣服給我看一下嗎?”

我猶豫了一會兒,脫掉棉襖,鑽進被子裏,窸窸窣窣地脫掉睡衣,然後披着被子坐起來,伸出一截胳膊:“這裏有一只。”是說蠍子形狀的斑。”

殷南梧英俊的臉上顯出一絲淺淺的笑意。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笑,竟是十分俊美。

“你小時候在我房間睡覺,每次都尿床,還是我給你換的褲子。”殷南梧的聲音很柔和:“長大了又害羞起來了。”

我早已經忘記了小時候的事情,這時候聽他提起來,并不覺得十分窘迫,反而對他增添了親近之意。“南梧,我臉上的傷疤能治好嗎?”

“問題應該不大。”殷南梧是個行事很穩重的人,他說這種話,基本上就是沒問題了。我心中歡喜,掀開棉被道:“肚子上和腿上還有,你看……”

殷南梧別轉過臉,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一聲:“知道了。”

之後我們倆坐在床上聊了小時候的事情,刻意回避了關于殷昭的話題,氣氛還算融洽。他不愛關注政事,上次在鳳栖山裏采藥,并不知道當時我已經被囚禁了。

“若知道你那時的狀況,我定不會留你在山中,也免得以後吃那麽多苦楚。”殷南梧倚在床頭,捉住的我手腕,翻來覆去的看。我的手上布滿各種傷疤,看起來很恐怖。

“即使你能把我救出去,又能怎樣?”我輕輕地嘆氣:“形勢完全出乎意料,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大概是運氣太差了吧。”

我抽出手,問道:“這麽晚了,不回去陪夫人嗎?”

殷南梧有些錯愕,随即說道:“沒有什麽夫人。”

我心想,你日夜兼程地趕回來,不就是去看那個叫“小離”的人嗎?就算不是夫人,也差不多了。但這些畢竟是他的家事,我沒有細問。

殷南梧想了一會兒,笑着說:“不過,未婚妻倒是有一個。”

“是哪家的姑娘?”我好奇地問。

“是先王嫡出的小公主,尚在腹中時,就被指給我為妻了。”殷南梧看着我笑:“不過他現在恐怕不願意嫁給我了。”

我別轉過臉,郁悶地說:“別開玩笑了。”

第二日早上,我起床的時候院子裏還靜悄悄的,沒有人來服侍,我只好自己打水洗漱,穿戴完畢走出去時,苦兒也剛剛起床,揉着眼睛,在井邊打水,廚房裏飄出一陣炊煙,大約剛開始生火。殷南梧把這小厮也慣得太不像樣了。

我心裏嘀咕着,打算出去買些早點,打開大門,赫然見門外站立着一尊石像似的人物,竟是陸敬初。他頭發和衣服被露水打濕,不知道站立了多久。

我後退一步,他目光沉靜嚴肅,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開口問:“你沒有受傷吧?”

我聽了這話,心裏莫名地生出一股怒火,負手而立,冷笑道:“我被陸将軍逼下懸崖,卻毫發無損,大将軍想必覺得很遺憾吧?”

陸敬初目光低垂,過了一會兒說道:“那天我手下留情,是怕他以你為人質。”

“你那也叫手下留情?!”我怒道。

陸敬初卻不再解釋,徑直走進院子裏。苦兒拎了一桶水,擡頭看見他,驚訝地張大嘴巴:“這位壯士你、你……”

“你是殷南梧的家人嗎?”陸敬初毫無感情地問。我站在他旁邊,敏銳地感覺到他的掌心正在蓄力。

“我是他家的奴才。”苦兒毫無警惕性地說,又好奇地問:“你找我家公子嗎?他還沒起床呢。你個子好高呀,你不是本地人吧?”

陸敬初卸了手腕的力道,不再理他。

苦兒難得勤快一回,飛跑着離開:“我去叫我家公子,你先坐。”

恰在此時,殷南梧梳洗方罷,穿一身白色束腰長袍,手裏端着一杯茶,分花拂柳而來,猶如谪仙一般,斥住苦兒:“跑什麽,仔細摔了門牙。”

苦兒立在殷南梧旁邊,指着陸敬初。殷南梧看到他,身體微微頓了一下,含笑道:“久聞将軍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儀表不凡。”

“殷、南、梧。”陸敬初咬牙,金色的瞳孔裏射出危險的光:“我此來,是報我陸氏滅門之仇。”

“當日兩軍交戰,我使離間計,目的是退敵,絕沒有害将軍之意。”殷南梧面色平靜地解釋。

“我今日來,不是來問因果,我滅我陸氏一族,我殺你殷氏滿門,你覺得如何?”

殷南梧點頭:“很公平。”又笑着贊賞:“大将軍恩怨分明,使人敬重。”用食指點着苦兒和我:“他們兩個不是我殷家的人。”

“我自然不會為難他們。”陸敬初傲然道,從腰間抽出一柄黑色鋼刀,忽然又轉頭看向我,聲音裏帶着一絲柔和:“等我殺了他,便帶你進京師奪王位。我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放心。”

我見兩人都擺好了對峙的架勢,而陸敬初的神力我是領教過的,擔心殷南梧真的被他一刀砍死,我不由得叫住他:“老陸,你……我用這份人情,換殷南梧的性命,好不好?”

殷南梧有些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陸敬初則凝重地搖頭:“一碼歸一碼。”說罷用刀尖指向殷南梧,喝道:“你的兵器呢?”

殷南梧神色不變,将手裏的茶杯遞給苦兒,苦兒端着茶杯一溜煙躲起來了。他随手折下一截剛發芽的柳枝,淡淡道:“多年不動武,刀劍早就生鏽了。”

陸敬初冷笑道:“到底是殷公子,死到臨頭還這般狂傲!”

我緊張地看着他們兩個,只希望兩人打得兩敗俱傷,然後冰釋前嫌才好。

殷南梧以柳枝為劍,潇灑地挽了一個劍花,然後騰空而起,猶如鳳凰晾翅一般,優美而迅速地——逃走了,留下他溫潤如玉的聲音:“陸将軍,我認輸了,咱們後會有期。”

我呆立當場,陸敬初顯然也沒想到這種結果,直到殷南梧跑沒影了,他才怒吼一聲,目眦盡裂,咬碎鋼牙,當即足下生風,騰空而起,踩着房頂一路疾奔而去。房上的瓦片嘩啦嘩啦落下來。

過了一會兒,苦兒怯怯地從房裏鑽出來,痛惜地看着被損壞的房檐,我依舊有些回不過神:“你家公子、竟然溜了?!”

苦兒撇嘴:“打不過還打,傻嗎?”他将瓦片拾掇起來放在屋角:“再說了,我家公子從來不與人決鬥,這是他的規矩。”

“為什麽?”我覺得很疑惑。

“打打殺殺太粗鄙了。”苦兒說,然後又補充:“這是我家公子的話。”他走到牆根,神神秘秘地敲了幾下,低聲說:“公子,人走遠了。”

殷南梧從院牆外面跳起來,頭發和衣服上沾滿了柴草,大概剛才躲在谷物堆裏了。一個翩翩公子轉眼間成了采花賊。殷南梧毫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塵土,對苦兒道:“關緊院門,快去做飯,本公子餓死了。”

“哦。”苦兒答應了一聲,又問:“那人明天肯定還要來。”

“到時候再說。”殷南梧摘掉頭發上一縷枯草,氣定神閑地回房換衣服了。

吃早飯的時候,殷南梧匆匆吃了幾口,就端着一份稀粥及小菜回房裏了,肯定是給那個叫做小離的人。我心中好奇,就去問苦兒。

苦兒先是躊躇了片刻:“主人的私事,我這種下人怎好置喙呢?”

然後我以幫他做家務為代價,知道了小離與殷南梧的過往。

殷南梧少年時與這個俊秀可愛的小厮關系極好,吃住皆在一起,外界傳言殷家公子有龍陽之好。殷昭聽聞後惱怒不已,将小離抓起來打個半死,扔到荒郊野外。殷南梧回來後知道此事,驚怒之下與殷昭斷絕父子關系。然後一個人跑到郊外尋找小離的屍體。

小離全身數處骨折,內髒出血,竟然還留有一口氣。殷南梧找到他後,就開始四處流浪,尋醫問藥。如今将近十年過去,小離依舊是半死不活的樣子,而殷南梧對他不離不棄,到現在還在尋找醫治他的藥物。

“我們家公子,是全天下最癡情的男人。”苦兒嘆氣:“性情溫柔和順,相貌又英俊。如果不是有斷袖之癖,只怕媒婆都要把門檻給踏破了。”苦兒兀自沉浸在對自家公子的崇拜中,而我則對那個叫小離的奴才充滿了好奇心,不知道是怎樣的樣貌性情,令殷南梧抛棄貴族的身份,浪跡江湖,十年來生死相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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