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番外六:葉端
葉端一直想弄明白一個問題,那就是“永遠”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
母親去世了,那個小三和小三的女兒,堂而皇之地住進他家的時候,他真想把她們趕出去。
父親對他說不許胡鬧了,說日子總要過下去。
葉端冷笑,罵父親龌龊至極。
當年,葉端是母親是當地最出名的珠寶商的女兒,而他父親只是一個一窮二白的窮小子。母親不顧家人的反對和阻攔,執意要嫁給父親,與家族斷絕了關系。
夫妻二人艱苦創業了這麽多年,終于将珠寶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勢力大到幾乎可以和媽媽的娘家相抗衡。
可是,同時,父親也變了。
葉端記得小時候,父親和母親天天吵架,母親終日以淚洗面。他那時候還太小,聽不懂父親和母親因為什麽吵架;等葉端長大了,有能力保護母親的時候,母親已經被感情上的痛苦折磨到離開人世。
父親對葉端說:“想罵爸爸就罵吧,我确實對你母親永遠有愧。”
葉端想,他喜歡“永遠”這個詞,可是為什麽“永遠”後面跟的是“有愧”這兩個字呢?
他依然無法忍受與那對小三母女,住在同一屋檐下。
深夜,他用背包随便裝上了幾件衣服,裝上錢,偷偷從他家別墅跑了出去。那時是高二暑假,他十七歲,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總之,他絕對不會和逼死自己母親的三個罪魁禍首住在一起。
天色太晚,他躲在街邊,躲了很久才等到一輛出租車。
上了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兒,葉端閉上了眼,他也想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兒,他輕聲說:“往郊區開吧。”
司機有點疑惑,這麽晚了去郊區做什麽?但是看葉端穿着、長相、年紀,也就是個富家小少爺的樣子,司機也沒多問,往郊區開去。
開了十來分鐘,司機還是覺得不對勁,從車鏡中一看,緊張地說道:“小夥子,你可別是犯了什麽事情吧?這後面怎麽有車在追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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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端立刻睜開眼,扭頭看去,他認得那些車,應該是他爸爸派保镖來追他的。
司機怕了,不肯再開了。
葉端只好把自己家裏的事,删删減減的說出來,将自己描述的很可憐,司機人還挺好,聽了事情的原委,便加快速度往郊區開。
郊區道路崎岖,深夜還有一兩個擺攤的小商小販,街上自行車、電動車擺的橫七豎八。
出租車開到這裏就開不進去了,葉端給了司機錢,下車離去。司機臨走前,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喊道:“小夥子!沒什麽過不去的砍,在這兒清淨幾天,把誤會解開,回家去吧!”
葉端笑了,對着司機揮了揮手,依然徑直走下去。
只是沒想到,那幾個保镖依然追着不放,他剛走進一條胡同,就聽見了後面的腳步聲。
葉端狂奔起來,那些保镖們在後面緊追不放。
葉端跑的上氣不接下氣,他躲進路邊一個綠色的大垃圾桶裏。垃圾桶裏垃圾紛雜,當時夏天,他穿着短袖,漆黑一片,他只覺得胳膊一陣刺痛,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劃傷了。
他在垃圾桶裏躲了很久,腳步聲一直在附近停留,那些保镖們還沒走。
等了一會兒,葉端聽見保镖的聲音在問:“小兄弟,有沒有看見一個個子高,和你年紀差不多大的男生,從這邊跑過?”
然後葉端又聽見一個男生的聲音,說:“沒,沒看見。”那聲音哆哆嗦嗦,又輕又細,估計是被那些兇神惡煞的黑衣保镖們吓得不輕。
腳步聲終于消失了,葉端将垃圾桶蓋掀開,從裏面跳了出來。
他的衣服被垃圾熏得又臭又髒,頭頂也沾了許多油漬,胳膊上的血不停地流。
葉端活到這麽大,從來沒這麽狼狽過。他氣得不行,一腳将垃圾桶踢翻了,可是看着牆角停放的環衛工人的三輪車和掃把,葉端嘆了口氣,又老老實實地拿起掃把,将垃圾收回垃圾桶裏。
收完垃圾,葉端這才發現牆角一直站着一個人。
昏黃的路燈下,他看見那個男生又白又瘦,一副很弱勢又沒吃飽飯的樣子,手裏抱着個灰色的大書包,正站在那裏看着他。這應該就是剛才保镖問話的那個人。
葉端覺得,那個男生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氓流浪漢。他苦笑一聲,可不是嘛,他現在簡直比睡天橋的流浪漢們還慘。
“有紙嗎?”葉端覺得自己胳膊流血流的快疼死了,他邊問着,邊往前走了兩步。
“有,有。”那個男生從灰色的大書包裏,掏出一卷衛生紙,想遞似乎又不敢遞給他。
葉端一把拿過衛生紙,往路邊一坐,擦着胳膊上的血,擦着臉上的污跡。
“你,你這是在被人追殺嗎?”男生猶豫地看着他,稍微往葉端那裏挪了一小步,小聲問,“用不用,幫你報警?”
路燈的光,将葉端的臉照的很淡漠,他冷笑一聲,“那可能還用不着報警,我就先被抓起來了。”
男生看着他,好像很期待的樣子,問:“你會打架嗎?”
葉端沒有回答,他将擦了血跡的衛生紙扔進垃圾桶,笑了一聲。他想起媽媽給自己講過的,媽媽和爸爸的初遇,就是爸爸被人追到小胡同裏打了一頓,媽媽路過把爸爸給救了。葉端覺得很好笑,命運總是以相似的痕跡重演,殊途同歸。
葉端站起來,問:“這附近有旅店嗎?”
男生搖搖頭。
“有酒吧或者網吧,KTV之類的嗎?”
男生還是搖頭。
葉端無語了,這到底是什麽鳥不拉屎的地方,“這兒就沒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有,有,”男生盯着葉端的眼睛,很認真地說,“你,你可以住在我家,但是,但是你得幹活……”
葉端跟在男生後面,走在慘白路燈下,七拐八拐的小路上,這會兒已經很晚了,路上根本沒人。
“你這是剛放學?”葉端問。
男生搖搖頭,說:“給初中生補習。剛補習完,下課,回家。”
“噢,”葉端拉長了聲音,嗤笑了一聲,恭維道,“好學生,好學生。能給別人補習,你學習一定很好。”
他可沒有什麽誇人的意思,沒想到那男生聽了居然臉紅了,邊走、邊低頭看腳下,小聲說:“沒有人這麽誇過我,你,你再誇兩句吧,可以嗎……”
葉端覺得這小男生真好玩,他快走了兩步,走到男生前面去,然後面對着男生倒退着走路。
男生有點着急地說:“你不要倒着走,小心摔了。”
葉端并不在意,一邊倒着走,一邊逗這個小男生,他說:“怎麽會沒有人誇你呢?你長得白白淨淨的,比我小時候養的兔子還可愛。”
男生的臉越來越紅,呆呆地看着葉端。
“真的。你看你,學習又好,長得又可愛,”葉端“不遺餘力”地大誇特誇,“還這麽善良,怎麽會沒有人誇你呢?”
男生臉紅紅地笑了,露出兩個小酒窩來,小聲說:“那我,那我可以讓你少幹點活,剩下的時候,誇我就行了。或者……不幹活也行,誇我,誇我就當租金了。”
葉端心說這個小男生真好騙,他哄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男生說他叫魏相逢。
葉端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聲:“小魏最可愛了!”
魏相逢睜大了眼睛,跑過去要捂葉端的嘴,着急說道:“不要喊,人們都睡覺了。”
葉端一把抓住魏相逢的手腕,笑着說:“以後天天誇小魏,每天都誇小魏。”
葉端走進魏相逢的家,後來才慢慢知道了關于魏相逢的事情。
魏相逢和他媽媽住在一起。魏媽媽說魏爸爸走了,不要他們母子了,走了就再也沒回來過。聽着魏媽媽這麽講,葉端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他有了點和魏相逢同病相憐的感覺。
魏媽媽開了一家早點鋪,她和兒子平時花銷不多,早點鋪生意還算好,足夠平時開支。
葉端知道了,魏相逢領他回家,其實原本也不是想讓他幹活,是想讓他“打架”。
事情是這樣的,魏媽媽很漂亮,又是一個帶着兒子的單身母親,窮鄉僻壤的,總有一些不務正業的男人來騷擾魏媽媽。
魏相逢揉着眼睛,說都怪他自己太懦弱了,他如果會打架、敢打架,媽媽就不會受欺負了。
葉端揉揉魏相逢的腦袋,說他來把那些男人趕跑。
葉端打起架來簡直不要命,雖說那些男人是三、四十歲的成年人,但是挨了葉端幾次打,慌張跑走後,再也不敢來騷擾魏媽媽了;那些人有次從魏家的早餐鋪前路過,看葉端正坐在早餐鋪前,點頭哈腰的套近乎,被葉端一腳踹跑了,往後再也沒來過。
葉端在魏相逢家,住了整整一個暑假。
期間父親還是來找過他幾次,似乎确實對葉端有愧疚,并不敢再強迫葉端回家。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父親帶上那對母女出發到國外定居,父親問葉端跟不跟他們一起走,葉端冷笑一聲,說:“我巴不得永遠不見你們。”
父親嘆了口氣,落寞的、無奈的離開了。父親和那對母女離開後,每月都給葉端打錢,葉家的老別墅自然也歸了葉端一個人,他終于自由了。
但是葉端不願意花父親的錢,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在珠寶事業上超過父親。
自由之後,葉端有的時候在葉家別墅住,有的時候也去魏相逢那裏住。
也有時候,葉端會帶魏相逢回葉家的別墅。剛開始,魏相逢不肯來,葉端又哄又抱,又親又揉,魏相逢才總算同意去葉家。
葉端帶着魏相逢,到母親生前常做珠寶的四樓手工室去,葉端問:“小魏,你喜歡哪個,随便拿。”
魏相逢就紅着臉,說都喜歡。
葉端哈哈大笑起來,捏着魏相逢的臉,說:“小魏怎麽這麽貪心。”
珠寶室裏開着昏暗的燈,四樓很高,卻也很低,永遠夠不到雲層,但是那時、那年、那刻,在少年人最單純、最美好的年華,一切都還沒變。
魏媽媽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
魏相逢說,媽媽一大早起來,就畫了好看的妝,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他還在睡夢裏,好像聽見媽媽說她要走向山海,走向紅塵,等魏相逢醒來,媽媽已經離開了。
魏相逢說着說着就哭了,葉端把他抱進懷裏,拍着他的背哄他。說不怕,只剩他們兩個了,他們兩個都沒有家了,他們兩個相依為命也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不到萬不得已沒有辦法,葉端真的不想花父親的錢。
他和魏相逢一起辦了一張銀行卡,平時兩個人打零工的錢都存到裏面,然後隔三差五可以出去大吃一頓。
剛創業的時候,他們租的那個小房子,暖氣都燒不熱。大冬天,葉端排隊買了一個紅薯,拿回家給魏相逢,魏相逢說他們兩個是“又窮又開心”,笑眯眯地把紅薯剝好,一人一半。
非常苦難的歲月不會忘記,非常幸福的歲月也不會忘記。可是人生中總有一些,處于苦難與幸福之間的模糊歲月,這些歲月,最容易忘記。
葉端忘記了那些處于苦難與幸福之間的模糊歲月,恍然驚覺的時候,他終于實現了年少時的誓言,他已經可以和父親,和許多有名的珠寶商相抗衡。
他走向頂峰的時候,走向的居然也是紙醉金迷。
魏相逢說葉端變了;葉端說人都是會變的。
魏相逢說想念年少的時候;葉端說他都快忘了那些歲月了。
魏相逢說這世上一定會有人,即使身在頂峰也存有少年人的的純淨品質與心靈;葉端冷笑,說那你去找這樣的人啊。
葉端忘了魏相逢是在什麽時候離開的,他忘了那晚小魏是不是又哭了,他忘了自己買回去的那幾個火龍果,最後是怎麽處理的……
葉端照樣走在紙醉金迷的世界裏,身邊人來來往往,走走去去,他對自己說,是誰都無所謂。
那天他們公司接到了一個大生意,要做的那種珠寶,需要特殊的模具。
偏偏他們公司的模具壞了,葉端只得回葉家的老房子去。媽媽生前常做珠寶的四樓手工室,是有那個模具的。
葉端好多年沒來老房子的四樓了,四樓的珠寶室依舊開着泛黃的燈。
葉端突然想起那年,他帶着魏相逢來到四樓的珠寶室,這麽多年過去,他變了,魏相逢走了,可閃耀而晶瑩的珠寶,幾十年未變。
葉端突然駭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年少時,他最痛恨父親,因為他覺得父親辜負了母親,可是,歲月匆匆,到頭來,他竟然變成了他最痛恨的人,他和父親,到底有什麽不同?!
葉端想起年少時,父親說的對母親“永遠有愧”,那時候他不懂。只是沒有想到,他竟用自己的人生做了一次同樣的實驗。
永遠有愧,永遠有愧,葉端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他回到雲錦山莊的那個家去,他與魏相逢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如今,這個家裏,竟然連魏相逢的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葉端沉默的躺到床上去,他怔怔地,不知道該看向哪裏,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躺在床上,葉端終于發現了衣櫃頂上的信封。
他快速地站起來,如同沙漠中的人看見了甘泉。
葉端顫抖着手,拿下衣櫃上的信封。他以為信封裏面,會是魏相逢留給他的話,或者是能代表他們曾經的物件,可是沒有。
信封裏面的,居然是三張銀行卡!居然只是三張銀行卡!
葉端駭笑着倒在床上,他緊緊地攥住銀行卡和信封,笑得咳嗽起來。
塵埃信封,珠寶千重。
是年少時你許諾下的,未實現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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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