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的過錯太沉重了
話是難聽了點,不過的确是這個意思。
我沒開口,話都讓她說了,我低頭摳着炕沿的毛氈,話吞了回去,又走去掀開了櫃子上的遺照,端詳了一下七年未有機會變化的鄭寧寧。
甘玲嗤了一聲:“你問呗。”
鄭寧寧在面前,母女生死相隔,我一個外人,沒什麽譴責的立場。
“問什麽?”
“那你來,做什麽?”甘玲覺得我很可笑,臉上寫滿了輕蔑,這個女人肌肉發達一拳可以把我的腦袋捏爆,之前紮車胎拿出刀感覺都只是小打小鬧,真要殺人抛屍還得在這無人問津的小破屋裏面。
但我出奇地沒害怕,可能鄭寧寧在天之靈看着我,我盯着這張照片過了好久。
“這張照片……好像沒有洗出好幾張,你是把……嗯,鄭寧寧奶奶家的那張拿過來了麽?”
鄭寧寧的葬禮之後,遺照就擺在進門的堂屋的櫃子上,面前擺着一疊幹癟的瓜子供奉,香爐上總是插着香,香氣袅袅蒸騰。我為數不多去看望的日子,一進門就要被鄭寧寧檢閱一遍,我還是她的老師呢,心虛得像個學生,受之有愧地低着頭不敢多打量。
但我已經把這張照片上的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我仔細一嗅,都聞得到相框上香灰燒盡後的煙氣。
甘玲說:“是那張。”
“不給老人留個念想?”我盡可能地說得平和了一點,心裏其實想譴責甘玲的,消失七年的親媽橫刀奪愛,留下本就毫無指望的老人。
但想到世間确實普遍存在着惡劣的婆媳關系,和奶奶和孫女的親密關系完美地共存,三代女人互為仇敵互相合縱連橫地對抗,甘玲不考慮老人的想法是正常的。
甘玲從我手中奪過相框,四下也沒什麽很高的地方,就拿在手裏:“老人死了。”
“啊?”
鄭寧寧的奶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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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兒反應不過來這件事,去年我見到老人時她還抄起鐵絲穿過麻袋裏面堆滿了塑料瓶,老人呼哈一聲中氣十足,皺巴巴的臉上寫滿了和廢品抗争的堅決,今年我給她帶的禮物還沒來得及買。
人變老之後好像就變得很脆弱,一個意外就會把半只腳埋進棺材,磕碰一下,撞到哪裏,隐疾就悄然埋下,點起引線,在誰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轟然爆炸。
現在的年輕人很多都會帶着父母每年去體檢一次,排查身體中那無形的隐患,即便如此,死亡仍然不會像電影海報一樣倒計時,它突如其來,比甘玲更加可怖,甘玲至少還在門外敲門,死神直接破門而入。
甘玲看我不說話,問我:“很意外麽?都那麽大歲數了,天天撿破爛,不講衛生,也受累,又不積德,愛占小便宜,平時鄰居也不想管她,死了也沒人知道,我開門的時候,都臭了。”
我不認同,我對她說起了鄭寧寧奶奶來接鄭寧寧的事。
我說老人家平時很和善,節儉幹淨,來接寧寧的時候都是和顏悅色的。
甘玲說:“接孩子就是對孩子好麽?”
“不然呢,孩子還那麽小。”
“她都七歲了,也離得近,一個人上下學不是正常?”
“現在好多小孩十三四歲了還是大人接呢。”
“我們那會兒反正是不接,小孩自己紮堆跑跑,相約着回家了。”
甘玲把自己不接小孩說得理直氣壯,給自己不負責任開脫。
“你知道能縣晚上有醉漢,我大街上亂逛,你硬給我攆回去了。小孩才多大,七年前治安不是更不好?你就放心小孩自己回家,不還是不負責任。”
我不擅長跟人吵架,擺事實講道理也不擅長,耍潑裝瘋更是不會,看過了太多吵架,千帆過盡自己還是嘴笨得不如個鴨子,只能故作嚴肅,盡可能深沉,學了點甘玲冷漠的皮毛,不求傷人,只求自己能把話說清楚。
“我是不負責任。這個事實就別探讨了。”甘玲轉過頭,把這話頭硬給掐了,我好不容易說了句完整的占據上風的話,打在了棉花上,一時間有點兒着急,亂了方寸:“那,寧寧奶奶去世,你怎麽知道的?你是什麽時候回的能縣?”
甘玲忽然拎起我的衣領子,要把我往外扔。
我急中生智地抱住門框:“你不是拍了一千來張照片麽!我看一百張,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怎麽樣?”
論體格,我打不過甘玲,對方個子又高又有肌肉,論腦子,我已經被王炸了好幾次,什麽都比不過,只能開始講條件換點什麽。
門框被我摳下一層土來,甘玲一拽,我奮力地摳,一時間塵土飛揚,對方一只手拿着相框,一只手拽我,力有不逮,我站穩了。
甘玲松手,想了想:“你給我看二百張,我自己說一句我的信息。”
思來想去,我正要還價,甘玲一瞪,我像個砍價廢物一樣點頭了。
一千多張照片,我能換5條消息。
正是下午,天氣還熱,我又抓了兩手土,甘玲在院子裏壓了兩下水,用瓢舀着涼水澆在我手上沖洗。
井裏的水有一股清透的涼意,洗過手我晃悠着甩幹,甘玲極為迅速地摸出手機。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麽就發展成了這樣,我應該咬死一句話,不知道不管我不說。可是回過神來,甘玲看似節節敗退把我帶到她的住處,實際上已經換來了我的妥協,她大海撈針,我就是旁邊端盆的那個傻子。
我相信應該找不到,但事在人為,天大的難事,做了個開頭,奇跡萬一就來了?
看了第一組二百張照片,我默默計數,最後把眼睛一閉,暫時歇了會兒。
閉眼的時候,我像個人臉識別機器,腦海中還反複過了每個人的面孔,如果我發現兇手,勢必第一時間臉色驚變。
刷刷刷翻照片的動作忽然在腦子裏放慢,甘玲的新手機忽然變成了我的。
我猛地睜開,甘玲一下子把手機放到我面前,我立即推開,拽出我的手機,皺着眉頭往前翻。
甘玲說怎麽了。
我翻到了七年前孩子們排練結束後下雨,家長來接,屋檐下大人小孩神态各異的照片。
放大,再放大,翻到那張黑色雨披。
“這個,這個是不是你?”我有些激動,甘玲卻沒着急去看手機,只是說:“那我回答了,我的信息就不說了。”
“行。”
甘玲這才低頭,我把照片湊過去。
她眼簾一擡,又蹙眉思索起來,把照片縮小,看見了一群穿着白絲襪的女孩子。
一個冷漠的女人,表情從來都是陰沉的死水,一頭喪了女的母狼蓄勢待發,就連看照片的眼神都有點兒惡狠狠的。
但半晌,她的表情松動了點,眼珠子微微一轉,忽然格外沒禮貌地退出這張照片看其他的,我要搶回,她卻舉高了手機,肆意地翻了一圈才還給我。
“是我,”甘玲抿起了唇,在她自己肩頭比劃了一下,眼神很淡然地瞥向我,“我回答完了,繼續看照片吧。”
“既然寧寧死前沒多久你還在這裏……”我收回手機翻看甘玲有沒有沒禮貌地删除什麽,“那你當初為什麽要走?你後來去哪兒了?”
“看照片。”甘玲的聲音很堅定,把手機拿出來,再度放在我面前。
“那你怎麽又忽然回來了?七年裏,你沒有問過鄭寧寧嗎?老人的死你是怎麽知道的?是你收殓的嗎?”我腦子裏充滿了疑問,脫口而出。
我是個幼兒園老師,按理說應該少管學生家長的私事,甘玲就算是個人間少見的垃圾,我也不能說什麽。我的立場就是個勤勤懇懇看守園子的老農民,并不是這片地的主人,主人要揮霍要折損要遺棄,我都不能說什麽。鄭寧寧不是我的孩子。
我只是不甘心。
我有許多想幹涉但無能為力的事情,因為我并不能替別人做主,比如我班上的小朋友哭着對我說他的爸爸媽媽要離婚要我幫忙,我除了安慰他在幼兒園保護他之外什麽都做不到,我不能對着孩子媽媽說,為了孩子你忍一忍吧,也不能跑去跟孩子爸爸說,為了孩子你再想一想吧。我只能對着孩子搪塞,睡吧睡吧,天亮了之後大人的所有事情都會自動解決,小孩子只需要快快樂樂地吃飯睡覺就好了;小朋友對我說媽媽罵她沒用,我只能對孩子媽媽旁敲側擊地建議她不要用暴力否則會如何如何,我不能鑽進人家家裏,在媽媽打孩子的時候沖上前,一套詠春太極降龍十八掌把打人的壞媽媽降服;小朋友犯了錯自責不愛跟人交流,專業人士有好幾條建議分別給幼兒園老師和家長,可家長還是要當着衆人的面把孩子褲子脫下來狠狠地抽打,同班的小朋友看在眼裏,被打的孩子咬牙切齒,一輩子都記得這個恥辱的畫面。
我什麽都做不了,我甚至沒立場跑去質問。
可我仍然想要質問甘玲,那過去的七年,你在哪裏,既然七年前你在,為何孩子死時你不在,若是你在,是否會避免這一場悲劇?
從我的電動車筐裏把酸奶拆開撈出一瓶狠狠地把吸管插進去,剛狠狠地吸上來一口,眼睛就開始發燙。
我不過是想把責任推出去罷了,過錯太沉重。
可我的錯永遠是我的錯,甘玲有甘玲的錯,我們都難逃其咎。
在鄭寧寧的事情上,我更加無權質問甘玲什麽。
呼啦呼啦,酸奶瓶被我吸空,發出空蕩蕩的聲響。
甘玲忽然扯起了我的背心下擺,我低頭,看見兔子臉上被我滴上了兩滴酸奶,好像在哭。
“我不想說,小姜老師……別問了。”
甘玲用手指揩掉兔子的眼淚,也沒再強求我看照片,只是把我摁上了電動車,低聲說:“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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