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也是

我下車上樓,和朱二婷AA了車費,靠在電梯裏,我揉着自己的腦袋把這一天的事情回顧了一遍。

突如其來的逃避心态讓我特別想要直接發微信跟李勇全說我不想去旅游。

打字一串,李勇全卻忽然發來一句:到家了嗎?

我默默把我打的字剪貼在備忘錄裏。

李勇全又發了個表情包。

姜茴香:嗯我到了,你也早點休息。

李勇全發來一條語音:行,那你考慮下咱們去玩的那個事兒啊,我看了下,下下周……周二還有周四都行。

我看看備忘錄裏的拒絕,咬咬牙删掉了。

姜茴香:行,我明天回你。

在電梯間回完微信,沒走幾步,我忽然看見我門口有東西。

一打百事可樂,包裝完好,上面還粘着家興超市的價簽,好像是現場偷回來的。

甘玲?我低頭檢查微信,她并沒有給我發消息。

百事可樂下面還壓着一張紙條,抽出來看,居然是一張家興超市滿一百減五塊的優惠券。

芬達和可樂……冰箱門上琳琅滿目,我不太喝飲料,于是它們逐漸填滿,我推開我的酸奶給可樂留出空間,把優惠券随手放在茶幾上,坐在沙發上,身子不斷下墜,陷進靠背和坐墊,猶如流沙包裹,質地粘稠。

我和李勇全還有劉銘的旅行定在了下下周的周二,我打開備忘錄記下來。

備忘錄記錄了很多東西,還有從微信拷貝下來的聊天記錄,統統粘貼進去,按照标簽分類存檔,只需要手指撥動就可以看到許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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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購物清單。

預定行程很多是在外面,我的購物清單上添加了防曬衣,遮陽傘等,隔天清早我就把優惠券放進口袋,直奔家興超市。

仗着這滿一百減五的優惠,我到家興超市推着車直奔飲料區。

然而站在那裏的變成了個年輕的一看就是打暑假工的小姑娘,嚴肅地站在原地,張不開念促銷信息的嘴巴。購物車腳下打滑,立即停住了,我在旁邊賣洗衣液的地方随意抓了一包什麽,驚訝地發現洗衣粉的價格沒怎麽漲,但洗衣液還是那麽貴……于是我就專心對比起了洗衣粉。

身後猝不及防地傳來喲一聲。

我回頭,甘玲把頭發随意地紮在腦後,眼睛微擡,看看我的短毛,舌尖頂出來潤了潤嘴唇好像在醞釀嘲笑我的話,眼睛一彎,看了看我手裏的洗衣粉:“你前天沒在家啊。”

“你沒說要來,我跟朋友出去了。”

我不是來問罪的,心平氣和地讓自己別去想什麽鄭成剛,想什麽沈六,只低頭看洗衣粉,又看甘玲,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還是不太自在:“我覺得天氣太熱了就剪了……”

“挺好啊,為什麽要跟我解釋一下?”

“沒有……我以為你要問。”

“不問,挺好看,”甘玲擡了擡手,似乎是想呼嚕一下,我沒有低頭,她也就順勢在我胳膊上拍了拍,指了指旁邊的生鮮區,“我換了個地方。”

“哦,那你忙,我買點東西。”

“買什麽?”

我翻出清單,甘玲湊過來,我急忙把手機轉過去遮擋視線,僵硬地朗讀:“防曬霜,遮陽傘……遮陽帽……”

“你要外出?”

“嗯,我下下周……跟,嗯,同事去市裏玩。”

“男的女的?”甘玲問。

我剛回答男的,又忽然非常惱怒:“你查戶口啊?”

女人臉上浮現出一種暧昧的神情,仿佛我已經把我的心事寫在了臉上,可是我相信我并不喜歡李勇全,我只是想要接受一場戀愛,在此時此刻,所以才答應去相處一下……

被甘玲一看,仿佛被看見我的卑劣,我不喜歡人家還要出去。

扔下洗衣粉,我沒說什麽,把購物車一搡,幾乎是要把甘玲推出去,她猛地一握購物車,我就動彈不得了:“你生氣幹什麽,我就是問問。”

“我沒生氣。”我撒開購物車,甘玲也松開,可能因為地面并不算平,又被我的胳膊打到,它晃晃悠悠地往走廊自己滑走了。

購物車仿佛在對我說拜拜,裏面的一包洗衣粉本來站着,這麽一推就躺下來了。

甘玲再拽回來,放到我手裏。

“那你下周沒事對吧?”甘玲和我握着購物車把,我總覺得這像是在争搶,她低眉看我,遠比促銷該有的距離近些,我退後一步,甘玲猛地擡起胳膊,把手放在我頭發上搓了兩下。

“我忙着呢。”

“光明幼兒園不是已經放暑假了?”

我就結巴了,我忙于幹什麽?忙于生甘玲的氣還是忙于躺在家裏思考和李勇全怎麽說話才不掉我二十七歲的份?

“那……那我不忙,你怎麽了?”

“游泳去麽?”

“啊?”

甘玲按住我的肩膀讓我等會兒,穿過貨架走進了一間辦公室。

很快,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走出來,甘玲指了指我,又說了什麽,中年男人搖頭,甘玲大翻白眼,攤開手語速很快地說了什麽,男人只好從兜裏掏出一疊花花綠綠的紙,抽出兩張遞給她。

甘玲拿着這兩張紙看了看,又說了句什麽,男人又抽出兩張,再伸出手,甘玲把原先的兩張一晃,和新的兩張疊在一起,跟男人伸出的手握了握。男人氣急,叽裏哇啦地說話,甘玲笑了笑,把他推進辦公室關上門,好像把他關進牢房似的理直氣壯,然後再朝我走來。

一場默劇之後,甘玲拿出四張員工使用票來在我面前晃了晃,低頭端詳,拆出兩張給我,我看看日期,是下周二和下周三的。

“劉家村那邊開了個新的溫泉池來着,這個包吃住,去游泳。”甘玲短暫地介紹完,把我往另一邊的貨架推過去,“防曬衣,泳衣都在那邊,去吧。”

她好像沒有考慮過我拒絕的可能性,我站在原地生了會兒氣,捏着優惠券,也沒想到我拒絕的理由。

這是幹什麽呢?我結賬的時候都有些心神不寧,以至于忘了用那張一百減五的優惠券。

我結賬的時候旁邊理購物車的女人正在美滋滋地說:“我帶我姑娘,我姑娘早就念叨着了!”

收銀的女人啪一下打開零錢盒,拿出兩個一毛來,和小票一起扔進我的購物袋,扭過頭接茬:“那還挺好,那你男人不說什麽?”

“他怎麽好意思跟個孩子搶?”

家興超市的員工都特別高興,夏天到了因為暑假工變多,老員工可以分批陸續休三天假,可以拆開休息。因為在這裏工作的多數是有孩子的女人,所以經理給大家發溫泉池團票的時候都是默認可以帶一個家屬。

我是在超市門口假裝坐在凳子上休息時聽明白了來龍去脈的,也就是說甘玲對我指指點點,是她強行要把我當家屬,經理大搖其頭,奈何甘玲理不直氣也壯,渾水摸魚地薅超市的羊毛。

等甘玲下班之前,我提前離開,推着車鑽進沒什麽光的小巷子裏,甘玲仍然步行,我尾随在她身後,電動車的輪子在我身下嘎吱嘎吱地轉,還好夜風溫柔,遮掩了我的蹤跡。

我看見甘玲提着個袋子,走到了汽修那條街上,推開了一家賣羊蠍子的店鋪,門口懸垂着一根粗大的電線,挂了只油膩膩的黃燈泡,在門口投出一片扇形的亮,蒼蠅在電線上盤旋落腳,門一打開,一股濃烈的酒氣咆哮着沖出來。

我停下車,目送甘玲提着袋子走了進去。

四下看了看,把車停在了一家比較大的還未關門的飯店門口,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又擔心身後竄出人,又擔心甘玲忽然走出來撞破我惡劣的行徑,貼着牆,慢慢往前,走得戰戰兢兢。

我終于走到了羊蠍子門口,隔着玻璃,我小心遮掩着自己的行蹤,把自己藏在一輛面包車後頭,從裏頭傳出男人們喝醉酒後叫喊的聲響。

我豎起耳朵,依稀聽見了幾句“死了”“不知道”“爛貨”的話。

但是好歹也沒聽見什麽重物碰撞的聲音。

忽然門打開了,我立即貓着腰藏在面包車輪胎的影子裏。

走出來的是個氣息虛浮的胖男人,邊走邊解腰帶,把褲腰帶的拽得嘎啦嘎啦響,四下找不到廁所,暈頭晃腦,搓了搓臉,走三步,兩步擦牆,站在牆根,兩只腳像鴨子似的點了好久,才堪堪站穩,褲子解開,刷——

我避讓過,門又開了,走出來的是甘玲,手裏的袋子已經不見了,忽然看向我的方向,聲音很嚴肅:“在那幹什麽呢!”

完了。

我只能站起來,好像挨打的地鼠認了輸。甘玲臉上卻寫滿了驚訝和錯愕,卻沒說什麽,只是将目光略微一偏,那個在牆根撒尿的男人扭過頭,立即捂住了□□,不太好意思地背過身子去了。

甘玲朝我走來。

我這才明白她那句是在說那個撒尿的男人,我這是自投羅網。情急之下,我甚至想不出別的策略,辯解狡辯這兩件事就跟我沒什麽關系,我這張嘴就是用來說實話的,只有沉默和老實交代兩條路可走,我低着頭,自覺免不了挨一頓罵,緊緊閉上了眼睛。

咚。

甘玲屈起手指,在我腦門上敲了一下。

“你跟蹤我?”

她并不顯得很生氣,只是略微擡着下巴,一如既往地有些倨傲地往下看,借着身高優勢,給我很大壓力。

“一時興起……”

“哦?欲蓋彌彰,那就是跟了很久了?”甘玲很會解讀,抱着胳膊略微低頭,歪着頭打量我的表情。

我背過身子不想再暴露我的心思,只好說:“你忽然約我游泳……我覺得怪怪的。”

甘玲只是把手指放在唇邊,微微摩挲着思索,敲敲我的肩膀,兩邊各敲了兩下。

“什麽?”

“晚上出門要辟邪,咚咚——敲兩下是震懾跟在你後面的小鬼,它就不敢跟着了。我要回家去了,你還要跟着麽?”

她若無其事地恐吓我,表情配套地陰沉下來。我總覺得她說的這個小鬼意有所指,陰陽怪氣我跟着她,但我也沒和她計較。

“我不是小孩了……我送你回去吧,我騎車的。”

我也沒想到,送過去之後,電動車沒有電了。

在她家,她表現得很是自然,笑了幾聲,從暖壺裏倒出冰檸檬水,我捧着杯子等院子裏的電動車充滿電——萬籁俱寂,甘玲側身坐在床畔,拖鞋挂在腳上,一邊喝水一邊看我,帶着初見時難以想象的笑意。

她怎麽不問?她知道多少?可我攥着我可憐的底牌不敢和她賭,不能試探她,我必輸無疑,唯一能有勝算的,只有關于鄭寧寧的事情。

可這樣的夜晚,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想提起那麽痛苦的事情。

甘玲忽然伸手,摸着我的後腦勺:“你家裏不給你睡扁頭哦。”

“嗯……本來是要這麽幹的,但是我媽媽的觀念有點受西方影響,就沒這麽幹,還挺好的。”我也有點不自在,低着頭,把自己當個吉祥的石獅子,被甘玲搓着後腦勺摸了許久。

五根手指捏在我腦後,她搓夠了,又笑:“因為這個後腦勺吧,我跟鄭成剛也打了一架,他聽他媽的,睡扁頭,睡扁頭孩子聽話有福氣,我說我絕不讓小孩睡扁頭……後來寧寧的頭型還挺好看。”

是她主動提起鄭成剛的。

“他真煩……煩死了,絕大多數當爸爸的都不合格!”我說。

甘玲卻輕輕轉移話題:“等充好電都十一點多了,我有點困了,外頭小賣部還開着,買個牙刷,今天在這兒睡吧。”

她深夜找我時還不覺得困,現在說困,我也被她說得有些疲倦。

是甘玲付錢,買了牙杯和牙刷。洗漱的時候對着院子裏的排水溝,咕嚕咕嚕,我吐掉泡沫,甘玲的視線從我頭頂到耳朵再到嘴巴,好像我在給她表演洗漱似的。

我咕嚕着一口水,含糊不清地問:“你為什麽總看我?”

女人沒有聽清,她已經洗漱過了,手裏提着毛巾,垂眼端詳我,若有所思地說了句:“你才二十七呢,還年輕。”

“唔,”我吐了那口水,擦擦嘴巴,“也就是你上初一的時候我上一年級……不用倚老賣老的。”

“我中考完就沒有再讀書了……”

“我也是。”

我接茬完,意識到我錯過了一個好好打聽甘玲的機會。我總是錯過最好的話頭,于是就尴尬地站在原地,像是面對着滿院子的線頭不知道從何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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