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

她以為紅袖招的相遇,是我們闊別四年後的第一次重逢。

其實不是。

幾天前的漓江畔,我已然見過她一次。當時我看到她的身影,未經思量就追了過去。這些年我錯認過數次她的背影,每次看到一點相似的,我都不會放過。而這一次,我确信那就是她。

我不知道她是把我當成了一個瘋子,還是認出了我,她拼命地跑。我腦子已然停滞,只知道本能地追。我看到她跑到退無可退的江邊,正想走過去,她卻毫不猶豫地跳下了江。

那一瞬,我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僵住了。我沖到江沿,也要追随她跳下去,卻看到她自如地游到了江心,還順手撈起了落水的秦衙內。

我怎麽忘了,她水性極佳。我們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河邊。

夜色初降的細柳河邊,我本在洗墨。她毫無預料地從水裏鑽出來,我吓了一跳,手中硯臺落到地上,“铛”的一聲,摔成了兩半。在寂寂夜裏聞來,格外清脆,如戛玉敲冰,讓我的心裏亦咯噔一下,漏跳了一拍。

她看到岸上有人,也吓了一跳,怔怔看了我一瞬,又不知想起什麽,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啊”的一聲尖叫,抱住自己,惡狠狠朝我吼:“看什麽看,再看本……我就剜了你眼睛!”

其實若非她誇張的動作,我根本就不知道該往哪,或不該往哪看。或者說,從她冒出來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就只短暫的在她臉上停留了一下,便未再看她。

并非我念的聖賢書起了作用,讓我此刻有了非禮勿視的覺悟。而是我……不敢看她。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讀的詩詞中的美人都有了具象的樣子。

她這麽一說,我想,即使我沒有看她,她亦必是感受到了冒犯。一個姑娘家,受此大辱,想必十分委屈。于是我垂目行了個禮,懇切道謙:“姑、姑娘,是小生失禮了。小生并、并非有意窺、窺看姑娘沐浴,小生這就……”

她卻看着我,忽然一笑:“書呆子,你臉紅什麽?”

她對于這點認知很快活,這快活很快抵消了她衣衫被水浸濕、浸透的苦惱。并且,對于後者,她很快找到了對付的辦法。

她說:“書呆子,你背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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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乖乖地轉過了身。

她又說:“書呆子,你快把外衣脫了。”

我懵懵懂懂地除了自己外裳。

我照着她的吩咐将衣服丢給她。她老實不客氣地将自己裹好,眺望四野,深吸了口氣。高興了一陣,又有了新的煩惱。

她問:“書呆子,你家有吃的嗎?”

我說:“有、有的。”

她說:“那你帶我回家吧。”

她說的十分坦蕩自然,像在和我讨一口水喝。我從沒遇到也未聽說過女子會提這種要求,愣了一下,大概這愣怔被她理解成了猶疑,她老實不客氣地說:“你都看過了我的身體,你要對我負責。”

“負……負責?!”

我腦中轟地一聲,心底炸開一個不知是什麽樣的東西,一陣酥麻的涓流漫過我全身,湧上臉頰。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臉一定比煮熟的蟹都紅。

多年以後,金榜題名之時,我亦未有這樣的感覺。

“負責是什麽意思,你知道的吧?”她向我走過來,似乎對無師自通找到了能令我無措的辦法而開心,一步步向我逼近。我能聽見她發絲上的水滴在肩膀上的聲音,那聲音仿佛滴在了我的心頭,我的心被那水滴攪得雜亂混沌,不知如何自處。

負責是什麽意思,我知道。但我不确定她知道。而後來的相處讓我确定,她大概的确不知道。

我和她說:“為母丁憂,還得委屈姑娘幾年。”

沒想到她回:“你自丁你的憂,與我有什麽關系?”

當下,她那雙漆黑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我,繁星滿天,都不及她眼底的光亮。她見我半天不答應,蹙起眉:“怎麽?書呆子,你不願意?”

“願、願意。”

別說這個,什麽都願意。

再見時我尋機問了她同樣的話,她耷拉着眼皮,勉勉強強地說:“願、願意……吧。”

(二)

我不知道那天她是不是在躲着我,但紅袖招中再見,我确信他是在避着我。她那樣子,我一眼就猜出,她不想讓我認出來。

她當初不告而別,大概是怕我如今算賬。的确,我當時憤怒到了極點。

我自幼性子平和,情緒起伏不大。但那一次,我真正感受到了無法遏制的憤怒。那憤怒像一把火,将我整個人燎的癫狂。我沒日沒夜地寫文章,想将這憤怒發洩出來。

可是沒有用,每一篇文章底下,都是我忍不住的思念。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不知道她是不是遭遇了什麽。有時候會忍不住地想,她連生個火都不會,不知該去哪裏才能弄到吃食。還有衣裳,她走時就一件單薄春衫,秋去冬來,也不知道此刻可有禦寒的棉衣?

其實我早猜到了她的身份。

我一開始以為她是大戶人家逃跑的小姐。我從未問過,因為我覺得她想說自然會說,她不說,必有她的道理。

但我後來聽聞康平公主和親隊伍出了京城沒多遠,就因為公主病重,返了回去。那一向又有不少行止古怪的人在村落附近出沒,雖穿着便裝,但身材挺拔、舉止有素,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大概不是衙門的捕快,就是軍中的兵士。而能同時調動這兩種人的,至少得牽扯出朝廷兩部,聯系近來的傳聞,不難猜出來。

但是公主又如何,她不想回宮,不想和親,我自會拼盡我的力量,護她周全。

她說了要我負責,我亦答應了要負責。我杜譽雖只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可還不至于連護住自己未婚妻子的擔當都沒有。

是,我把她當成了自己的未婚妻子。

我知道她那時不過信口一說,可我不是。

我想,天長地久,我總能等到她明白的那天。

我以為等到了。山中那晚之後,我以為我們已然心意相同。卻沒想到,未過幾日,她留下寥寥幾字,走了。

她說:“妾本是山中狐仙,見公子有入仕之意,特來考驗公子。公子為人仁善,經受住了考驗,來年必金榜題名。”

她……當我是個傻子嗎?

她走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像被抽去了感知能力。每日睜開眼心中都是一片茫茫不着邊際的白,空洞虛渺,不知在何處着力。

後來我在街頭聽人說,康平公主身體漸漸康複,來年春日必可大好,屆時想必陛下會再挑個吉日,送親沾蘭。

我當時腦中一懵……這麽說來,她回宮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的家,只記得雙腿麻麻木木,仿佛牽線木偶。我在桌前坐了半日,直到桌前的日影慢慢退去,忽然想起一事,翻箱倒櫃、找出已然蒙塵的書本,拂去塵埃,開始專心讀書。

離科考只有短短數月。她走後,我渾渾噩噩,已經許久未曾翻過書本。我開始一日只睡兩個時辰,連吃飯都覺得是浪費時間。我沒日沒夜地默書、做文章。

我不但要高中,還要中前三甲。惟有如此,我才能在瓊林花宴上惹人注目。

我知道,瓊林花宴,亦會有宮眷參加。我要到時當面問問她,這和親,她是否當真想去。

還有她當日,為何離開。

花宴設在太液池畔,無數人過來與我祝賀,贊我年少有為。我卻只覺耳畔嗡嗡作響,手心細汗綿綿。我盼着宮眷出來的那一刻,我備了數首詩詞,欲獻于簾後的他們。

天子單獨召見了前三甲。內官唱和我名字的時候,我心中砰砰直跳。我想她應該聽見了我的名字,不知作何感想。

照例會在天子賜酒後開宴。待酒興将酣時,亦會有人起哄請狀元郎吟詩。

狀元郎,就是我。

豈料天子剛賜罷酒,大理寺卿趙懷文就站出來:“微臣有幾個問題,想請問康平公主,可否請陛下恩準?”

天子宴興方起,推脫了幾句。然而趙懷文的不識時務和執拗天下聞名,幾番推脫不掉,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康平公主在簾後低低開口:“趙大人有話,只管問便是。”

趙懷文究竟問了什麽,我一個字也沒聽清楚,只因那開口的聲音,與我記憶中的全然兩樣。

莫非我料錯了?她并非什麽康平公主?

那她究竟是誰?從哪裏來?又往哪去了?

難不成她還真是狐仙所化?

杜蘅思啊杜蘅思,你真是中了邪了。

正想着,趙懷文忽朗聲道:“陛下,此女冒充公主、欺君罔上,請陛下治罪。”

冒充?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我更是如遭驚雷,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這麽說來,我所猜可能并非有誤。只是她,并沒有回宮。

我心裏霎時空落了一塊。原以為所尋之人就在眼前,可沒想到只是一場虛妄。

但那空落中轉瞬又生出一絲安慰來。沒回來也好,至少在外逍逍遙遙,不必勉強和親。

只是不知,她過得可好。

已然又是一年春來時,我亦已有了薪俸,不必再委屈她,用我拿山花做的簡陋胭脂了。

(三)

紅袖招中再會,我怕她像那次在漓江邊逃跑,于是就如她所願,假裝沒認出來。

但是她依然要逃跑。

我其實心裏已有預料,她那锲而不舍的性子,只要一有了機會,定然還會再做嘗試。

那日漓江回來後,我已查過她的身份。并不難查。秦衙內是何等招風人物,在漓江救了秦衙內之人,一問便知。

我可以想見,她來京城必是有什麽要緊之事,自然也想盡了辦法要掩人耳目。

只是如此這般貿然救了秦衙內這等風頭人物,還如何避人耳目?

她十分聰慧,但行事時常有些馬虎。因此,當她每每在我面前竭力掩飾自己身份時,我都有些想笑。

但她願意裝,我就陪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不是很确定大家想不想看杜大人的自述,早早先發上來試個水~~有人看我明天就再寫一章,沒人看我就接着跑劇情了~~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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