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暗色天空下, 狂風卷着枯枝樹葉和小石子形成渾濁的漩渦,雷電驟然劈下。
兩人面對面,沉默片刻, 氣氛濃稠到近乎僵硬。
随之游握着劍,許久, 決定故作深沉地說些名臺詞。
她醞釀了下, 才冷着臉, 話音沉沉,“看來,你已經做出來你自己的選擇了。”
鹿淞景眸中似有片刻動搖,但沒多久,他便抿了下薄唇。
他拔除三柄劍中的其中一柄,低聲道:“我絕不會讓你踏進鴻蒙派。”
鹿淞景說完後,又補充道:“我知道師傅比我強無數倍, 但如今轉世回來,比修為卻未必能勝我。更何況, 我只需要拖住你就好了, 只要掌門飛升了, 師傅你也動不了手。”
什麽樣的傻子, 能面對敵人時把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
随之游要被氣笑了。
她又說:“這三柄劍确實跟錯人了。”
鹿淞景并不回話, 握着劍豎向面前,淡淡的青色光芒從劍身上躍動起來。數十道劍影陡然從劍身中飛出, 如最堅硬的護衛将他圍了起來。
風吹起他額前的發, 露出那雙如小鹿般澄澈的眼眸,如今眼眸裏滿是堅定。
何等清澈的愚蠢。
随之游這時才有些不帶任何輕蔑和嫉妒的羨慕之情生出, 但這羨慕很快就變成了看好戲一般的戲谑來。因為她清楚地感受到, 這等滑稽的場面竟有幾分像她當年, 但他或許順風順水太久,居然至今還未意識到。
她又問:“鴻蒙對你更好,還是我對你更好?”
鹿淞景回答道:“鴻蒙派長老們庇護諸位弟子,師兄姐們照拂新人,師傅也曾點化教我過修行之道,與我而言,并不能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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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游嘆了口氣,“可是我也只是利用你賭錢,至于點化,不過随口一說的事,你拜入我門下我也未曾教導過你,最多便是宗門大比上指點過你一次。這些怎麽比得上鴻蒙派諸位将你撫養長大的恩澤?怎麽比得上你師兄師姐們照料你的恩情?”
鹿淞景沉默了下,才又說:“可是師傅是師傅。”
“你錯了。”随之游聲音冷淡,“若換做其他人當你師傅,你也會如此的,你在意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師傅的身份。你自認為的道便是所謂師門親和,師徒和睦,兄友弟恭,差不多就這些東西。你以君子要求自己,苛求的不過一起都按那些古板聖賢定下的秩序運行,所以你才猶猶豫豫勢要兩全。”
鹿淞景張嘴便想要反駁,可好一會兒,他卻也只能說:“若我非要強求,又如何?”
随之游這下終于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便不再廢話,腳尖踮起,身形一動,疾步沖過去。
鹿淞景後退半步,劍影紛飛,他揮劍過去。
“當啷——”
随之游一劍格擋,刀劍相向擊打出火花,他被巨大的後坐力逼得身形晃動了下,兩手也被劍鳴激得微微顫抖。
他看過去,随之游卻仿佛完全沒有受到影響,擡腿便踢過來。
鹿淞景握着劍,橫身在空中躲過,手下揮劍刺去,随之游身子後傾輕盈繞過,她手中的劍寒光一閃,反手紮中他的肩膀。
血液驟然噴薄而出。
鹿淞景吃痛手抖了下,強忍痛意,幾道法光從劍身而出沖向随之游。
随之游如閑庭漫步,揮劍砍散法術,手中一道法術擊中他的胸口。
“當啷——”
鹿淞景背後兩把劍陡然出鞘,呈交叉狀護在面前,将法術擋住。他手中劍尖劈向兩劍交叉點,身子借力飛起再次沖向随之游,兩柄劍也緊接着跟随着他,化作劍影保護他。
随之游站在原地,看着他沖下來,竟感覺自己才像個等待二階段狂暴的boss,她有點被自己的聯想逗笑了。
巨大的法術光團從天降落,幾道劍影圍繞着光團直沖她下。
天邊陰雲愈發濃厚,雷聲轟鳴,電光閃爍中樹林被刮得嘩啦作響。
霎時間,青色劍影劃破長空,朝着随之游攻擊過來。
随之游擡手握着劍,眼眸平靜,揮劍砍過去。
青色劍影陡然破碎,法光餘晖炸開,周圍大片樹都幾乎炸成灰燼。鹿淞景被反噬得吐出一口血,握劍的手微微顫抖,卻仍然再次堅定地沖過去砍向随之游。
但頃刻間,她的身形已消失在原地。
寒意陡然襲來,如風雪驟然降臨,鹿淞景揮劍看向那寒意而來的方向,卻只先聽刀劍相撞的當啷聲,虎口被震得發麻。
強大的法術和劍意仿佛透過相交的劍直直順着沖向他,迫使他後退幾步,肺腑被攪得血腥作用。
“咳咳咳——”
鹿淞景兩手持劍堪堪擋住随之游的劍,他咳嗽幾聲,血液從口鼻間溢出。
他擡頭,看見随之游站在身前,單手持劍,神情淡漠。
鹿淞景咬牙,努力輸送靈力,握劍對抗。
但下一刻,細微的“咔嚓”聲響起。
“轟隆——”
連天雷都仿佛在湊熱鬧一般,轟然照亮天空,如蛛網脈絡一般在紫紅色的天空中盛放,詭谲的光芒映照着持劍的兩人。
“轟隆——!”
又是一聲。
鹿淞景看見青色的劍上浮現了一道細長的黑線,這黑色線條不斷蔓延觸角,最後遍布劍身。
“咔嚓——”
他手中的劍驟然破碎,仿佛化作青色的螢火蟲般,消散在空中。
鹿淞景喉間溢出的鮮血愈發連綿不絕,腦中昏沉越發重,五髒六腑擠壓般的痛讓他的嘴角都有些想抽搐,身形搖搖欲墜。
随之游收起了劍,“倒是比之前有些進步。”
鹿淞景看着她,半跪在地上,眼前愈發模糊。
她擡腳,輕輕朝着他的胸口踢了下。
“咚——”
他倒下了,眼淚從眼角滑落,汗水仿佛也滑落進了眼睛內,刺得他更加難以看清面前的景象。
鹿淞景攥着拳頭,努力想要起身,牙齒已血液染紅。
他竭力呼吸,道:“我還有劍,我還可以攔住你。”
随之游“哦”了聲,她又說:“我最後給你一個忠告,真的最後一個了。”
她半蹲着身子,認真地看着他,“不要回鴻蒙派,不要把我再當你師傅了。”
鹿淞景神情仍有恍惚,意識仿佛已不清了。
随之游啧了聲,抽出劍捅了他肩膀一件,逼得他身子一顫清醒了片刻。她又重複一遍,“要麽,殺了我。要麽,滾出鴻蒙派。”
他靜靜地看着她,問道:“師傅,我做到了。”
他笑了下。
随之游怔愣一下,這才發覺,方才便震耳欲聾的天雷在此刻已經安靜了些許。
這說明,掌門雷劫已過了?!
草啊,怎麽這人雷劫這麽快?
随之游心裏立刻刺撓着急起來,又看了眼好像伸手扯她裙角的鹿淞景,更煩了。
拓麻的這人跟木頭一樣,聽不懂人話是吧?!她直接踹了他兩腳,把他從山腰上踹了下去,兀自飛向山頭。
第九道天雷落在掌門身上時,另一側山頭的長老與弟子們齊齊屏住了呼吸,眼睛緊緊盯着主峰的掌門。
雷光驟然消逝後,掌門身上溢出點點金光。
“叮鈴——”
銀鈴聲悠然響起,緊接着,便是梵音唱奏,如經文唱誦,又如法樂齊鳴。
天光隐從雲中縫隙刺破,烏雲驟然消散而去,淡淡光芒從天邊灑落。
一道如由光彙聚而成的天梯緩緩降落,白鶴報喜一般,慢悠悠于天邊飛過,七色雲彩洋溢着喜氣。
掌門,這是成了!
這便是飛升!
這便是所有求道之人所向往之處!
天邊的奏鳴之聲愈發隆重歡快,仿佛還有密集的鼓點聲如豆子灑落,或是唢吶吹響着高亢的樂曲。
側峰的弟子們與長老們齊齊爆發出喝彩般的聲音,幾乎要震響整個西華壁山,連天邊都要震破一般。
納神殿裏,不少神仙觀看着雲鏡中的熱鬧場面,衆仙互相準備迎神。
幾個小仙說起話來。
“好些年沒有過新神了。”
“這便又是鴻蒙派的?谛垣神君的師門?”
“是啊,可惜今日谛垣神君居然并未前來,真是可惜。”
幾個小仙正說着,卻陡然聽見納神殿中一名神喊道:“等下,這是怎麽回事?”
他們便齊齊看向雲鏡中。
掌門将将踏上天階,卻陡然感覺地動山搖,幾片比天光還要刺眼的發光驟然間從山門出炸裂出來。
“咔嚓——!”S
“哐當當——!”
巨石狂風破碎,護山大陣被生生砍斷破碎,無數亂光如碎裂的鏡子一般炸得漫天散落。
側峰弟子們齊齊再次發出驚亂之聲,幾個長老卻已經迅速兩手結印努力再次開出法陣,将所有弟子們盡數庇護起來。
但山體仍在持續搖晃,偏偏天界迎神的奏鳴聲仍在激昂奏響,緊湊急促的鼓點聲震耳欲聾。
西華壁山一側山峰轟然倒坍,塵土飛揚,風聲狂亂。
灰塵霧中,一道身影陡然浮現,手持長劍如刺破這塵土這蒼山一般直直沖入主峰中。
伴随而來的,還有她淩厲的大喝聲:“鴻蒙派掌門元陣子,這個人我先收下了,你們天界另找他人當這狗屁神仙罷!”
掌門元陣子心中閃過幾分駭然,但如今他已然登神,怎會害怕這一已轉世歸來的小小弟子。他手拿拂塵,聲音自丹田而出,“孽徒!我尚且饒你害了十數名同門之事,你竟還要再造殺孽!休怪我從此無情!”
拂塵中一道金光直沖随之游而去!
随之游從霧中現身,兩手持劍橫擋,可惜那金光來勢洶洶驟然将她擊飛兩米遠。她喉間溢出兩口血,眼神中卻終于浮現出幾分興奮,腳尖點地再次飛過去。
她手中七寸長劍黯淡無光,造型普通至極,然而在她手中卻仿佛人間尚方寶劍一樣顯出幾分高不可攀的意味。
随之游腳踩自處光芒暗自浮現,一柄又一柄的劍如同春筍一般從山中冒出頭來,又紮根于地。
側峰一張老仔細看過去,心中生出幾分駭然,她何德何能竟能喚醒此山大陣!
這主峰山下埋着的便是數千年前修仙界大戰的劍修們的劍,當年劍修們以埋劍留根之法生生造出了這座靈氣濃郁的西華壁山!而西華壁山後來被壯大的鴻蒙派所占據成為山頭,這主峰便也是劍修們歷來練劍之地,為的便是借諸位立陣的劍修們的庇護!
這随之游分明是要毀了這埋劍留根之法!
掌門自然也知曉其中利害,心中立刻氣憤起來,身後浮現幾道法印。
他嘴巴微張,“念——”
随之游踩着拔地而起的劍,将劍往空中一抛,飛起擡腳踢向劍柄。那柄鐵劍便攸然劃破空氣,發出細小的嘯叫聲,回響飛去的劍“咔嚓”一聲擊向掌門身後。
“轟隆——”
掌門身後法印竟被這一柄鐵劍驟然擊碎,法印原地炸開,大片山石破碎。
粉塵再次飛揚起來,幾道金光兀自落在掌門身上,催促他趕緊登上這天階,然而金光落下之處,那無數閃爍着銀芒的劍影便立刻如根根銀針刺下,逼得掌門使出幾道章法攻擊着霧中的影子,一面用着步法踏空飛起躲閃。
亂石飛舞,風聲鶴唳,弟子叫吼聲不絕,天界的鼓點聲唢吶聲纏綿間為這一切點綴上更加紛亂的熱鬧!
掌門元陣子踩中一刻飛來的石子,灰塵霧中,那道持劍人影再次浮現。
他立刻兩手再次結印,額心神印陡現,十道神光打着旋兒如同天上月盤。他揮手,廣袖落下,月盤帶着尾巴迅速飛去。
人影晃動片刻。
這次,你絕對躲閃不及!
掌門如此想着,一邊從空中落下,預備再次施法。
卻陡然聽見千萬道叮鈴聲,再細聽,竟然是什麽鐵器顫動的聲音。
掌門還未反應過來,便看見西華壁山主峰下,萬劍拔地而起飛至空中,顫動着,如渴望飲血一般直直對着他。
十道月盤被那道身影盡數躲開,打着旋兒一般亂撞嘶吼着。
側峰的弟子們也有所感一般,山峰搖搖晃晃。
幾個長老再也顧不得弟子們,身形化作光芒便直沖随之游而去,但偏偏為時已晚!
随之游身形出現的剎那間,萬劍仿佛齊齊豎直身子,之後便立刻争先恐後直直朝着元陣子而去。
元陣子想躲閃,無數法陣從手中施展而出,卻皆向紙糊似的片刻也擋不住。
幾個長老還未落在主峰,便已開始施法,随之游持劍躲過一道法術,喚出飛劍一側身勾住劍倒挂劈下幾道法術。
主峰搖搖晃晃,掌門被接連刺中,血液沾染滿身,白發胡子也被血液沾染得黏膩打結。這一刻,他看向仍在空中懸浮的天階,自知這個距離他是萬萬飛不過去的,便大喊道:“你如今千萬之恨,萬萬抵不得當年沒有魔尊之時,人間之怨恨。”
随之游躲着法術,喊道:“那已死的蒼生中,難道就沒有你們這些人助力麽?”
“何等糊塗!這五界從來如此!總有人注定要為後來者犧牲!”掌門大喝,蒼老渾濁的眼珠中在此刻也浮現出來了堅定,“修仙之人便注定要割舍多餘的憐憫!我們既然有庇護凡間的道義責任,自然也必須要做出對人間最合适的選擇!”
“犧牲一批人,換取後世的和平與寧靜,而你卻為自以為是的正義殺了當年即降的魔尊,你可知造成了什麽後果?!還有,你因一己之私殺了江危樓,讓這衆生被戰亂□□多少年!如此天資,竟愚鈍至此!”
掌門那慈善的白眉白胡子如今擰做一團,話音中滿是憤恨與悲憫,血液浸染着他渾濁的眼眸。
幾個長老一眼不發,仍在施法對抗随之游,一道法術擊中她的肩膀,驟然将她擊飛至山壁,血液從她額頭緩緩流下。
随之游反手将劍插在山壁之上,看向掌門,又看向幾個仍然施法的長老,他們面上汗水直流,眼中滿是戒備和狠厲。
她又看見側峰上,無數白衣弟子站着看她,看不清面容和表情,但他們似乎也從對話中猜測出發生過什麽,喊聲連綿不絕!
“何等妖孽!犯我鴻蒙派!”J
“趕緊束手就擒!”
“滾出鴻蒙派!何苦為鴻蒙派蒙羞!”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改悔不好嗎?何必來這裏作亂啊,不要再打了啊!”
掌門喝道:“為何還不醒悟!你為什麽就是這麽固執?!”
在很早以前,一切都不曾是這樣的。
那時她天資太高,為人雖然喜歡惹事,但宗門長老掌門卻極少發火。
他們如所有話本子裏熱衷塑造的世外高人一般,鶴發童顏,一團和氣卻又不失嚴厲,然而教導卻也從不藏私。
那時倒也真算是,師門親愛,師徒和睦。
随之游曾受盛寵至能偷掌門的法器當錢,卻依然沒有收到責罵,反而被笑劍修給多少錢都能造得和窮鬼一樣寒酸。
一切都從妖塔那聲“為何還不順道”為始而改變。
是否世間總是如此可怖,一旦不遵循某種秩序,于是所有熟知的一切都會崩然倒塌。但這種秩序到底是什麽,這種隐藏其中的規則又是如何運行的呢?人人都在默許和追求的道到底從何時開始誕生的呢?
無數法術朝着她沖來,她蹬着山,抽出劍砍過去,汗水混合着血液将她全身都浸濕。
劍光閃過,法術盡數失去光芒,飄然落下。
原本沉寂的萬劍再次鋒芒畢露,如百鬼夜行,詭谲穿行在空中,猶如流星隕落。
“若所謂的為後來人便要犧牲當下人,若非要我目睹蒼生塗炭,若逼我順從天道之意,将衆生如棋局擺布,所師門恩情皆以馴服為籌碼,則我絕不屈從。”
随之游握着劍,緩步走出,眼睛微微發紅,聲音亦然堅定,“所以我敢斬未來的魔尊,敢從被你們視為異類,敢違逆天道。既然誰都能是天道的棄子,既然誰都說這五界亂不得,那我便非要搗個天翻地覆!若非要魔尊,我堕為魔尊有何不可?這秩序,到底誰定的?無論誰定的,這天地間本就不該有理應的犧牲!”
有沒有都無所謂,反正她看不爽就不行,讓她順意不行,非得順她意才行。
這臺詞都說到這裏了,氣氛烘托夠了,也不知道狗天道能不能看到,這還也夠義正言辭師出有名了她的頭扯掉。
成與不成,就看殺了以後能不能卡上這個“匡扶正義”的bug吧!
她身上發光熒熒,眉心一道金光,手中劍芒攝人。
幾道低嚎聲響起。幾個長老齊齊噴出幾口血,身形緩緩滑落。
“嚓啦——”
掌門胸口閃爍過一道光芒,血液驟然噴射而出。
“咔啦——”
懸挂在天空中的天階因為陡然失去的主人而迷離着破碎。
密集的鼓點聲停下,仍意猶未盡的仙樂也失去了聲音。
所有長老連同群情激奮的弟子都當然震懾在原地,面上浮現出驚愕震撼來——
她居然生生弑神了……!?
僅僅以元嬰修為,居然可以殺掉已經将将登神之人……!?到底……到底是何等的心境和劍意能讓她如此肆意!?
掌門元陣子轟然倒下,整座山山峰搖搖欲墜起來,全場寂靜無聲中,唯有随之游的聲音回響。
她頂着殘破流血的身軀,用劍支撐着身子,宛若宣告一般大喊道:“鴻蒙派掌門元陣子,當年為魔尊降世開路,犧牲十數名弟子,近百名百姓!如此惺惺作态,不配為掌門!而我作為一個純路人,實在看不慣這種人登神!”
随之游正氣凜然地宣告着判詞,腦子裏轉得飛快,卻是一團漿糊。
好久沒當過腥風血雨女流量了,這出道賽舞臺宣言她還沒想好。
随之游清了清嗓子,身上的傷卻反倒是讓她先吐出一口血。她舔了舔唇上的血腥,又說:“我觀修仙界之門派怪誕亂象已久,今天第一次做這種事我也很忐忑,但是為了肅清各門派不正之風,我毅然決然挺身而出!就以鴻蒙派掌門為始,如有門派長老再徇私逆道,我必然挺身而出!聽到沒有!”
為了讓自己的話更加正義凜然,随之游又頓了下,擦了擦眼淚幾度哽咽,“能站在這個舞臺,我真的……非常感謝……嗯,沒錯,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廢物長老不幹正事,我才能擁有這個舞臺!沒有你們,我走不到現在!為了不愧對你們,我以後一定繼續發光發亮,記住了,我就是正義的化身,實名監察你們一舉一動!至于我是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們記住了,就是——”
随之游提了提裙擺,握着劍猖狂笑起來,“修仙界指定紀委,随書記。”
這一番頒獎發言幾乎耗盡她最後一分氣力,但她仍興奮至極,因為她隐約感覺到,體內靈氣逐漸活絡起來,只可以如今身體耗損太久竟無法療傷調動。
這說明,她這段時間的努力沒白費,鑽研出來的bug,哦不是,鑽研出來的新的證道方法是對的——也就是肅清修仙界門派之風。
随之游心中滿是狂喜,準備禦劍跑路療傷,為日後蕩平修仙界門派那些廢物貪腐長老做長遠打算。
偏偏這時,一道低吼聲傳過來。
她看過去。
鹿淞景捂着滿身的傷口,顫顫巍巍地爬到了鴻蒙派的山門前,看着一片紛亂時,心中只覺得好笑。
師傅無論去哪裏,好像總是要鬧出這樣大的狼狽景象來。
南陽派也是,鴻蒙派也是。
但是還好,她沒有機會了,便讓她——
鹿淞景這樣想着的時候,便陡然看見亂石紛飛中,慈愛的掌門被萬劍擊穿的場景,血液飛濺如漫天雨水落下一般。
主峰破碎不堪,山體仿佛都要被削去一大半一樣,幾個長老倒在地上,血液從他們喉間溢出,傷痕累累。
随之游身姿狼狽,胸口溢出大片血,額頭的血幾乎浸濕了整張臉,而肩膀早已血肉模糊。
如今她顫顫微微又吐出幾口血,染血的眼直直盯着他。J
而側峰那邊,弟子們群情激憤地吼叫着,長老們施下的結界幾乎要被他們擊破。
遍地的血紅得他幾乎看不清面前的景色。
鹿淞景的腦子幾乎要炸開一般,大片大片空白讓他無法言喻,心髒跳得愈發兇猛,呼吸中仿佛感覺到太陽穴的顫動也在喉嚨中一般。
他的心中陡然被剜出來一般,痛得幾乎眼睛發疼,喉間溢出低吼聲。
鹿淞景走動幾步,卻只感覺到天旋地轉,腥甜再次湧起,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在同一時間紛紛在眼前浮現,耳邊盡是無數紛雜的聲音。
“淞景徒兒看來劍術又進步了不少,也不知道你師傅什麽時候能回來教你。”
“她說是去歷險,誰知道是去做什麽?”
“淞景,你說你為什麽非要學劍呢,你要當丹修在我門下多好?”
“不然你看看,你有沒有資格成為我路上的阻礙?”
長老們的話,掌門的話,甚至還有她的話。
這些聲音混雜在他耳邊,糾纏出來的聲音幾乎讓他耳聾,他眼中泣血,全然無法理解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明明已經努力阻止了?
為什麽會這樣?
明明師傅也是鴻蒙派的弟子?
為什麽會這樣?
明明可以不用這般互相殘殺的?
為什麽會這樣?
他害了掌門,也害了師傅。
如果他當時再多拖一刻鐘,掌門就不會死了。
如果他當時再早些讓掌門注意些,如果早些了解這些事情,如果能開解師傅的心結……
為什麽會如此?
鹿淞景無力跪下,喉間低吼一聲喊出,眼睛的血不斷泣下。
似乎也因為這道吼聲,所有目光盡數朝着他看過來。
他看見長老們眼睛發亮,他看見師傅表情煩躁,他還感覺到弟子們的聲音嘈雜混亂。
長老們似乎在喊:“殺了她!她現在元氣大傷!殺了她!”
“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為掌門報仇?”
“何故如此作态,速速緝拿她!”
幾道聲音急躁且嚴厲。
他握着手中劍,看向随之游。
她傷身累累,眼神卻十分堅定。
即便這一刻,鹿淞景仍在遲疑,無法理解如今的狀況。他嗓音沙啞,神情悲恸,“師傅……”
然而,她并不為所動,只是平靜地說,“你要殺我,就來。這掌門就是我殺的,數百年前妖塔之事我想你也知道,我絕不願背叛那些犧牲的弟子!”
“犧牲的弟子?”鹿淞景擡眼看着她,握着劍,“什麽意思?”
長老吼道:“不要聽她胡言亂語!淞景!”
随之游拖着劍,身子搖搖晃晃,指尖一道光芒打入他眉心。
驟然間,星星點點記憶在他腦中炸開,仿佛他便是親歷者一般親眼看着曾經熟悉的師兄師姐們在面前求死。
一幕幕場景在眼前劃過,卻也不過轉瞬間。
那些她仿佛經歷過的事,那時他聽聞故事後揣測過的她的情緒,在遲到了幾百年在他身上所感知到。
心口一陣抽痛,他腦子混亂至極。
失去掌門痛,看着師傅屠戮的痛,親手殺掉成魔的師兄姐的痛……
無數種感情在驟然間交織混雜于他的心中,讓他本就因此變故而痛苦的他幾乎要抽搐起來。
他捂着頭,手握着劍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
幾個長老互相攙扶咒罵他的不中用,一兩個恢複得好些的長老也準備重新結印施法。
随之游擡起劍,看着抱頭的他。她搖頭,心中輕嘆一口氣。
她并不想給他看的,但是受不了再被追問纏下去了,于是又說:“看完了嗎?看完了過來跟我決一死戰了,喂。”
幾個長老的法術襲來,她拖着疲憊的身子閃身而過,正準備伺機逃跑,卻見彎腰抱頭的鹿淞景陡然起身,回頭怒吼長老們,吼道:“你們騙我!”
“騙不騙重要嗎?我們只是隐藏了一部分事實,而且難道僅僅因她的記憶你就動搖了嗎?難道你要偏向你的師傅,罔顧掌門被她殘殺的事嗎?”
一個原地打坐療傷的長老聲音憤怒地怒斥道。
鹿淞景後退半步,“不,我絕不會偏袒,亦不會視掌門之——”
“所以你要殺了我,可以啊。”不遠處的随之游打斷了他,他看過去,她面上甚至帶着點笑繼續說:“是啊,他們騙了你。可他們對你很好吧,所以你才這樣要阻止我。但是怎麽辦,他們騙了你還是你的長老,還是你的長輩,你要不要替他們殺了我?掌門對你也很好吧?你這水平也讓你當劍尊,你要怎麽辦?”
鹿淞景道:“但是你既然是——”
“不要再廢話了!如果你不殺了她,意思就是你要站在她這邊,那掌門白死了,這些長老受的傷,鴻蒙派的山門又該怎麽辦?你為何如此猶豫不絕?!”
那長老再次打斷他,繼續吼道:“妖塔的事情你并不知道全貌,你可想過,若不犧牲那些人,後世的百姓該如何是好?你師傅選擇殺了魔尊,導致後面死傷無數啊!修仙人本生便要學會取舍。”
他腦中無數的信息量湧來,腦子幾乎無法運轉,偏偏随之游的聲音卻也沒停,繼續問道:“是啊,要學會取舍,你要怎麽取舍呢?你如此猶豫之人,向往純善之人,讓你親自殺掉無辜的人換另一批無辜的人活下來,你該怎麽辦呢?現在也是,你要站在哪一邊呢?在這修仙界,從來便沒有折中,亦然無真正的道,真正的邪惡與正義。”
鹿淞景腦中被所有聲音擁擠着,喉間再次發出低嚎聲,陡然間,他指尖法術陡然亮起,直直沖向自己的雙眼。
這竟是自毀雙眼。S
“轟隆——”
天邊一聲驚雷響起。
鹿淞景雙眼鮮血直流,他身後兩柄劍顫動幾分,被他盡數拔出摧毀。
長老與随之游都被面前唐突的場景所震撼,停下了各自的嘴炮之戰,紛紛看着他。
鹿淞景在此刻終于得到了片刻的安靜,但是胸口的火焰卻愈發旺盛,無可厭惡的憤怒和憤怒不知從何而去的茫然将他撕扯成兩半。
這一刻,那些積攢着的所有負面情緒噴薄而出,不再被他一日又一日的自省所過濾去,硬生生将他的嘴巴打開說着話。
“我從未自诩定是正義之人,但唯願問心無愧,可如今我該如何無愧?如今師傅殺了掌門,長老讓我殺了師傅,師門有苦衷,師傅有苦衷,你們讓我選擇,讓我站隊,可偏偏我卻站不得,分不清,做不到!”鹿淞景說着,顯出幾分癫狂卻又無奈的痛苦來,眼睛的血仍流個不停,“人人都有所堅定的道,為何偏偏視如今景象?我要做什麽!我要如何做才能不愧宗門,不愧師門,不愧于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荒謬,如此荒謬!”他陡然間狂笑起來,兩眼盡數已失去光澤,唯有血液淙淙不斷,浸染着他俊朗的面容,“既然修道如此,便不如再無此道,我至此自廢靈根,從此不入仙途。”
他繃緊許久的弦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崩裂,身上靈力肆意濺射,人卻不願在此停留一般,身影踉踉跄跄地離開。
随之游甚至沒來得及為自己唯一的徒弟的隕落而産生點什麽情緒,遠處的那群弟子早已突破了結界,盡數飛躍出來朝着她奔過來要誅滅她。
幾個長老也要療傷完畢似的,幾道不痛不癢的法術已打了過來。
随之游堪堪躲避過,一刻都不敢停留,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禦劍飛起。
風嘯叫而吹,天空下随之游身影匆忙,身後無數弟子追逐而來。
山峰越來越小,她将将飛出鴻蒙派的山頭,還沒來得及興奮便發覺身後的白衣弟子們仍然緊追不放。
偏偏這時,謝疾的護法時限竟然已經快到了,她看着身後的弟子們,一咬牙決定掏空靈田內最後的靈氣注入劍中,拼死一搏。
然而還未等她注入靈氣,身後幾個弟子的術法便已直直沖過來了。
随之游一躲閃,徹底失去了氣力,連帶着劍直直墜落。
“嘩啦——”
她連人帶劍落入水中。
水花濺落,卻又在瞬間将她包裹起來。
随之游心想,壞了,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識。
眼看着緊追的人陡然落入水中,無數弟子陡然間興奮起來,禦劍便直直沖着水中而去,卻見那平靜的河水在此刻翻出滔天巨浪,幾條水柱騰空而起,嘶吼聲不絕,便與他們纏鬥起來。
水中,随之游的身體緩緩緩緩沉落,眼睫安靜地垂落。
突然,一道細小的水波将她的身子滿滿包裹住,熒熒的光芒亮起。
八海宮內,昏暗卻又奢靡的房間內,一雙黢黑的眼眸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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