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1)
玲珑本身其實并沒那麽重要,只不過是小齊王與天盛之間對招的借口而已,所以在天盛受封為武秦王親自入宮叩謝帝恩時,也就順帶将她帶了回來。
從他那輛華蓋車上一下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天仰和明鵬,很久沒笑了,因為不曾有過高興的事,難得今天還能看到故友。
在天仰的眼裏——這丫頭确實有本事讓兄長留下她,脫開原本的青澀,早已成了一個讓人心動的小女子——笑笑,此時此地,他不能再像從前一樣當她是個小女孩,她已經是兄長的女人,以後交談的态度和言語必然要改,“一向可好?”微微點頭,算作對她目前身份的尊重。
“好。”她做兩個意思答話,一說自己很好,二問他好。
一旁的明鵬到這會兒才找到聲音——他正在納悶,這丫頭明明跟以前長一樣,為什麽他會覺得完全不一樣?“丫頭,還有我。”示意她也該向自己問好。
不等玲珑開口,天盛低道:“進去再說吧。”
小宅裏并沒有仆人可用來待客——待客的事玲珑本也不必管,但因為客人是天仰和明鵬,她才會動手泡茶,動手做菜、熱酒,天盛并沒開口這麽要求她。
入了夜,客人們都休息了,她也到了必須獨自面對他的時候,搬到城南的這些日子沒跟他見過面,不曉得會不會對他有過分的排斥。
洗完澡,披一件長衫,無事可做,便跪在床沿用手指數着床上一串紅玉珠,這是天仰和明鵬帶給她的,說不稀奇也稀奇,因為這是她母親的東西——母親的樣貌已經記不起來了,這串珠子到記得很清晰,可能是因為母親一直挂在頸子上的緣故吧。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玲珑側過臉與來人視線相對。
她知道鬥不過他,也逃不開他,除了服從,再沒辦法從他手裏活下來,也罷,能活一天,她就要活一天。
将紅玉珠纏上手腕,雙手撐着床沿緩緩站起身,慢慢走向他——
有母親的東西傍身,也許能給她一些勇氣好好活下來,不管是卑微還是可憐——尊嚴那東西,是什麽?
走到他近前,伸手解他的紐扣。
他們之間,一向是她被動,今天,她不會了。
天盛并沒有吱聲,看着她從床前一步一步走過來,他曉得,這幾步路對她來說很不尋常。
“絕望?”他點起她的下巴,讓她看着自己。
“是。”她仍然不能跟他對視太久,這是個能吃人的人。
“人總會有絕望的時候。”他難得能跟她聊得這麽深入。
“你有麽?”她的睫毛上下煽動一下,看他一眼。
“還沒有。”
多麽讓人期待的未來,如果她的命夠大,能見到他絕望的那一天似乎也很有趣,笑——她很難得會在他面前笑。
不知道能讓他絕望的是什麽?安夫人?小皇帝?異或他的天下?
她這單純的小心機自然還逃不過他的雙目,他明白她的笑所為何來,送出城的那位也曾這麽笑過,還說要等着看他生不如死的那一天,“如果想保住命,以後不要随便進宮。”也許是有那麽一點點憐香惜玉的,因此他送了她這麽一個忠告。
但這忠告等于什麽也沒說,因為她只是個庶民,随便誰都可以捏扁揉圓,沒有不要與要的能力。
男歡女愛——她僅能提供給他的東西,在他來說也許很痛快,但對她确是件辛苦事——跟這麽一個讓人絕望的人歡愛,的确不容易,所以結束之後,她早早地睡了過去,身上幹淨的只餘手腕上的那串紅玉珠。
天盛認識這條珠串,先帝範襲的東西,想不到那玉茵茵還留着,可見是對範襲的用情頗為感動吧。
挪開紅玉珠便可看見她腕子上那條紅絲線般的傷口……
“咳、咳。”睡夢中的人兒連着咳了幾聲,怕是剛才流了一身汗,受了涼——她原本的身體沒有這麽弱不禁風,都是手腕上的這傷給惹得。
天盛放開她的手,閉上雙目。
五更時分,他起身着裝,從今天起,他要開始着手對付那些使節了,也順便入那王鳳的甕,看他老年得勢之後,會是個什麽樣兒。
玲珑蜷着身子窩在被子一角,失去了他的體溫,她不得不蜷縮起來自己取暖。
天盛穿好衣服走到門口之際,但聞卧室裏輕淺的咳嗽聲不止,側臉對跟上來的羽申低道:“讓太醫來看看。”
羽申點頭。
天仰和明鵬本是打算接玲珑回天一堡的——如果天盛不是認真想留她的話,如今看大哥的态度,此行怕是無所獲,便沒跟玲珑提這件事,住了三兩日,接了堡內的幾封書信後,兩人先後腳離開。
玲珑再次恢複了石安巷裏的生活。
所幸,自從得了母親的珠串之後,她有了個新愛好——閑來無事,拆下宮裏禦賜給她那些首飾,串珠花。
“咳、咳。”自那次受傷失血後,她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天氣稍微變化,便會染病,太醫調過了兩帖藥後,才算是有些成就,但仍是大不如前。
今天,太醫又來了,因為她再次染了風邪。
試過脈後,太醫沉吟半天,“夫人是不是……每月的……呃,都很多?”
玲珑懂他的意思,他是想問她每個月的月事是不是流血太多,“嗯。”點頭。
“難怪,老夫用了這麽久的藥也不見多少成效,夫人可有什麽常服的藥?”大量敗血,應該是服藥的關系。
“有。”玲珑看着太醫,答得泰然而婉約。
太醫常年為宮裏女人診脈,自然明白玲珑的眼神,可見是大将軍不願意令其生子,才故意用藥中止,而引起血漏,“夫人可否将藥方給老夫看一眼?老夫也好酌情定一下分量。”這麽吃下去,她的命怕也要吃沒了。
玲珑看一眼門口的羽申,這種事她做不了主。
太醫随着她的視線看一眼羽申,心下明白了,“那夫人多休息,近來時令變化,早晚多在意些。”
太醫開了兩張藥方,這才離開,剛離開沒多久,宮裏便傳來了賞賜——玲珑不曉得安太後為什麽對她這麽好,三天兩頭讓人送東西來,她們甚至都沒見過幾次面。想必是因為他的緣故吧?聽說他現在權傾齊國,兵權在握。
想到他,這才記起自上次之後,他再沒回來過……
小宅裏只有羽申和屠伯偶爾會來給她送些吃得,再沒有其他的人影兒。
近傍晚時,正坐在門口串珠子,忽聞牆外有人叫賣豌豆粉,這東西還是幼時在天降山吃過,已經忘記是誰做得,但記憶裏真得很好吃,放下珠串,出門。
沒人追她,也沒人攔她。
一直走出了三條街才追上那個賣豌豆粉的,用一粒珍珠買下了好大一塊。
當她提着豌豆粉轉身打算回去時,見城門就在眼前,而且正在阖上……
不知是什麽東西驅使了她腦子裏的愚蠢想法,她跑了。
連暗處的羽申都有半刻的怔愣,因為沒想到她會跑得這麽光明正大。
可惜,城門關阖之際,沒有令牌,她連半步都出不去。
城門就在她面前重重阖上,而她的脖子上也架起了好多把長矛。
在羽申展示過身上的腰牌後,城門守衛紛紛收回長矛,只餘玲珑一個人在原地喘息不定。
“夫人,可要坐車回去?”羽申站在她身側低聲詢問,因為她看上去很累。
玲珑倏然擡眼,直瞅了羽申好一會兒,随即笑了——像小時候在天降山時的笑容,無邪而明亮,連一向鎮定的羽申也不敢與其對視,倉促低下雙目。
“別告訴他。”玲珑輕道。
羽申沒答應也沒反對。
回去的路上,玲珑走在前面,羽申跟在五尺之外。
“如果硬往外闖,他們會不會真得刺死我?”玲珑問羽申。
羽申看一眼前面緩步而行的女子背影,“會,夫人不可以再開這種玩笑。”
“奧。”玲珑答得心不在焉。
回到小宅門時,一名宮裝小厮正等在門口,見到他們回來,先向玲珑施禮,之後才對羽申附耳幾句。
玲珑沒管他們的事,提着豌豆粉獨自進門。
當晚,他居然來了小宅,時隔半個月,難得能莅臨。
他回來時,她正在吃飯,餐盤旁還放着兩碗濃黑的藥汁,等着她飯後喝的。
羽申替他放好外套後關門出去,屋裏只有他們倆。
天盛坐到餐桌前——終于可以安靜一下了,這些日子他甚至沒休息過,為了應付裏外那些想找事的人。
玲珑沒打擾他的休憩,吃完飯,兀自放下筷子,端過飯桌旁的藥汁,眉頭沒皺一下,咕咚咕咚把兩碗藥喝幹淨——近來她都無需喝水,光藥都能喝飽。
天盛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喝光那兩碗藥,再看一眼桌上沒怎麽變少的飯菜……半天後才開口,“要你進宮住幾天。”
玲珑放下藥碗,打個飽嗝後,點頭,沒問他是誰讓她進宮住幾天。
大概半刻後,玲珑突然捂住嘴,心道:糟了,又撐着了——
天盛見她一副痛苦的樣兒,起身過來,玲珑卻直覺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被撐吐的窘狀,胡亂推他一把,“不——”想說不要過來,結果卻因為這麽一起一說,剛喝下去的藥從口、鼻裏嗆了出來,濺了他一身。
“羽申!”天盛倒也沒嫌惡,只是在扶住她的同時對門口吼一聲。
玲珑嗆得眼淚兩行,蹲到地上吐了好一會兒才把剛喝進去的清出來,接過他手裏的清茶漱口之後,方才撫着腦門想——是不是還要再喝一遍?
“你先回房去。”本想來她這兒清淨一下,結果更熱鬧。
待玲珑回房後,他方才問羽申道:“請得哪個太醫?”半個月前還好好的,半個月後卻成了這副樣子。
羽申看一眼天盛,明白他此刻心火正盛,不好多說什麽解釋的話,“靳閣大人。”
“別再讓他過來了!”好人都得被他的藥給喝死!
“是。”不能解釋,唯有冤枉了靳閣。
35
35、三十一 困獸 ...
太後安氏,一個娴雅貴氣的聰明女人,也是這齊國最值得他天盛大将軍尊敬的女人,無論身份,氣度,異或頭腦,足以與他匹配。
安氏顯然也有這個意思。
入宮這幾天,玲珑聽過很多故事——上到娥皇女英,下到平頭百姓家的妻妾相和,還有最重要的一則——先祖太後下嫁。
可見這位安氏很有幾分下嫁的意圖——
當然,主要目的是為保住她兒子的帝位,或者更長遠點——指望她的兒子能成為下一位七國之霸,至于得到天盛這個人,也許只是這場政治利益中唯一的一點私利。
聽那話中意圖——即使她下嫁秦王,也不會跟他的任何女人有争奪,身體上的那點事,不值得太後娘娘去争,她的下嫁只是個形式,讓天盛在齊國更加一手遮天的形式而已。
之所以會招來玲珑“教導”,自然不是為了得到她的同意,只不過眼下她是他唯一的入幕之賓,太後娘娘這是在讓外人看到她們這對娥皇女英相處愉快而已。
“這是臨汾新供的茶葉,将軍覺得可否入口?”安太後親自倒茶。
“不錯。”天盛品一口茶。
“王丞相昨日攜幾位老臣進宮來哭訴,說是先王屍骨未寒,便有人有不臣之心。”安太後這話是對着桌上的茶水說得,“聽那話意,似乎都是對着我手中的虎符而來,齊國三份兵權,一份在将軍手中,一份在将軍袋中,剩下那一份在将軍腳下,我不過是空攥着一塊銅片而已。”
天盛沒說話,只是聽着。
“我不懂朝政,更弄不明白天下大勢,但——明白一個道理,攘外必先安內,自家的事若處理的不幹不淨,外面人就會進門欺負,将軍既有直路,為何偏要行那彎路?與七國霸業相比,難道真會計較那些婦孺的口中小舌?”
天盛側過臉看向這位安氏太後,倏爾一笑——這女人委實已不是從前那個楚楚可憐的臨汾小姑娘了。
此時,玲珑正偎在火爐邊看信——兩儀閣的小玩伴寄來的,或者該說是寄到天一堡的,天仰讓家仆送來了大都。
雖然信上只是交待如何處置她的“遺物”,但對她已是件很驚喜的事——世上居然還有人會記得她,給她寫信,這多好啊。
天盛過來時,她仍抱着信在看,短短一頁的小楷,已不知看了多少遍……
沒有打擾她閱讀的樂趣,他彎身坐到了她對面的軟凳上,打算坐一會兒就走,這裏畢竟是齊宮大內,不是他這種外臣可長待的地方。
“滾!”一聲童稚的厲呼從殿外傳來,吼得玲珑也不得不擡頭望過去。
倒是天盛一如既往地看着火爐,無所動作。
“天盛,你敢夜入太後的寝殿,光這一條,孤就可以殺了你!”九正一進門便指了天盛暴吼,他年紀雖小,但畢竟是高高在上的齊王,與生俱來的舍我其誰,氣勢不凡,尤其在盛怒的情況下,光氣勢就足以讓人寒毛四立,尤可見長大之後必然不俗。
天盛并沒被小男孩的盛怒所動,反倒悠閑地伸手拿了一旁茶幾上一粒棋子,捏在手中來回揉搓,“喊這麽大聲,是想讓宮裏人都聽到你在氣急敗壞?”
“你——”九正已經完全失去了帝王該有的矜持——自父親死後,他一直記着自己的責任——肅清內敵、外賊,外是宋齊梁,而內則是眼前這個男人——一個他現在,甚至未來十年都沒辦法對付的男人。他知道母親對他與衆不同,這更加劇了他要除掉他的決心,然而母親卻有意下嫁于他!他是齊國的王,齊國的最高統領者,如今卻要犧牲自己的母親才能保住權位,這是何等的羞辱?!
天盛看着眼前這個男孩,身為男人,他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但不會同情,權勢這東西時常伴着屈辱,本來他并不贊成安氏下嫁于他的建議——她是範襲的女人,雖然安氏與自己相識在前,可畢竟她跟了範襲,所以他尊敬她,更沒有非分之想。範襲死後,他一度在回避這位年少新寡的太後,算是避嫌,誰成想她到是勇敢,能提出下嫁這麽驚天地的建議——連他也被她驚到了。
如果答應了她的建議,他可以省去十年光陰,快速将齊國內部的宿敵蕭清,準備外戰——的确很誘人,十年時間可以做很多事。
可心裏似乎總有些排斥,若非這小家夥來鬧,他還真要考慮一段時間,如今見小家夥這副氣急敗壞的模樣,他覺得……也許是該答應安氏的建議。如此一來,也免了這小子成器之後跟他作對,影響他要做得事——他并不喜歡受人管制——範襲在世時,在很多問題上都做得欠妥,但因為他是第一掌權者,所以他不能違抗,以至于齊國到至今都沒能走上積弱成強的道路。
他不想重複之前的模式,所以……安氏的建議他覺得可行。
天盛看住小男孩,低道:“等你有能耐對我說不的時候,再來殺我也不遲,現在回去好好休息。”
小男孩沒能張狂太久,太後安氏派了人來将其帶走——他們母子二人看來需要一番深切的溝通。
齊王一走,殿內剎時變得寂靜寥落——
玲珑折好信紙,放進信封,慢慢起身,卻被他踩住了裙角,只能側過臉看他——
“陪我坐一會兒。”他望着炭火如此吩咐她。
玲珑彎身又坐了回去。
他要成親了,跟齊國唯一一個能配得上他,也是他最關心的女人,這是否意味着她可以被送走了?
“在想我會不會送你走?”他看着火焰這麽問她。
“你會嗎?”
“不知道,你這麽活着是為了什麽?”問她,也許還在問自己。
玲珑将書信攥進手心,“可能是不想死。”
不想死……好答案!
在天盛與安氏達成某種默契之後,後面的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當然,太後下嫁并非易事,少不得流言蜚語,少不得要死幾個谏言的“忠臣”,更少不得朝野上下一番熱鬧,其間的精彩紛呈足可看花人眼。
範襲剛殁不久,皇室須守三年白孝——王鳳等人想用這個時間給天盛致命一擊,結果,人家來了一手“名定,人不定”,武秦王與文孝太後只定下一紙聲明,三年之後,太後方才入武秦府。
這一招着實使得王鳳一派措手不及。
緊接着這紙聲明,天盛以足以閃瞎人眼的動作,迅速将王鳳的勢力連根拔起,當中過程必是牽筋帶血的血腥……
“将軍,這是各重鎮的将軍剛送到的賀信。”屠伯将半尺厚的書信放到案上。
此時此刻,天盛正在中衛軍中進行他的軍事部署,他已經在這兒待了三個月有餘。
正當他伸手打算拿其中一封賀信時,羽申穿帳而來——
天盛與屠伯一致看向來人。
羽申一直留在大都照看家院,以及監視內廷,他會來,必然是有什麽重要事。
“什麽事?”看住羽申閃爍不定的雙目,天盛在想,可能是王鳳等人狗急跳牆,做出什麽逼宮之類的蠢事。
“夫人……被陛下诏進了內廷。”羽申低下雙目,看上去很愧疚。
既是被九正招進了內廷,必是只有一條路——處死——既然與太後成了夫妻,自然不可能再想有別的女人——他居然被個孩子擺了一道。
手停在賀信上方,良久,方才收回去……
屠伯看羽申一眼,示意他們倆先出去,也許将軍現在該獨自呆一小會兒……
出了中軍帳,羽申看一看屠伯,“要不要……通知二爺?”
屠伯搖搖頭,“看将軍的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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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二 選擇 ...
不等天盛回京,小齊王就以狩獵的名義去了蜀山行宮。
他這幼稚的舉動惹怒了天盛——都城近來不太平,他這麽出城狩獵完全是在自尋死路。
也确實,少年齊王終于迎來了他人生第一次被暗殺——
“将軍,陳國、宋國的人,還有雇傭獵手,估計是王鳳他們買來的。”羽申跟在天盛身側禀告他們的發現。
天盛一邊往行宮的大門走,一邊解手腕上的繃帶,“太後和陛下怎麽樣?”
“暫時沒有什麽問題,陛下可能受了點小小的驚吓。”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頭一次見血肉橫飛的場面,委實不會太适應,“另外,上次綁走夫人的那夥人也在其中。”
天盛點頭之際,随手将繃帶扔到路邊,大步進了行宮。
剛拐出第一條宮道,就聽“敬恩宮”方向傳出女子的尖叫聲。
天盛狠狠瞪一眼身旁的羽申——他剛才不是說局勢已經被控制住了?
羽申也沒想到會這樣,只好低下眼緊跟在天盛身後,一起往敬恩宮方向走。
一進敬恩宮的門,就見院裏的黑衣和灰衣內衛正成扇形圍住一點,那一點裏,一名蒙着白色假面的刺客正挾持着太後安氏。
挾持?天盛迅速在腦中計算着這名刺客的目的,看來不是單純地想殺人那麽簡單——否則太後現在早已身首異處,他定是有想得到,或者說已經得到,但需要活命帶出去的東西。
“你——讓他們出去!”刺客之一指了天盛如此命令。
天盛擡起手指,揮一下,內衛們紛紛退出宮門。
宮門外,範九正甩開身後的小太監,撥開人群,想沖進門去,卻被內衛們制止,“松手——你們這群狗奴才!敢攔孤的路不成!”
範九正的話剛畢,便聞夜空傳來一陣嘤嘤聲——上過戰場的人都聽的懂這聲音,那是火翎箭的聲響……
無數的火翎箭霎時照亮夜空,猶如無數道流星撒落下來。
堂堂的齊國行宮大內,竟被人如此欺淩……
為了确保範九正毫發不損,兩名黑衣內衛用身子緊緊将他護在身下,一陣箭雨過後,兩人身上紮滿箭翎,如同刺猬——這就是他剛才罵得那些狗奴才。
“将軍!”屠伯見天盛拖着安氏出來,忙橫刀為他擋去身前的箭雨。
天盛将懷裏的安氏交給屠伯和羽申,伸手拔下肩上的箭,扔到一旁,随即又轉身進了敬恩宮……
“将軍——”屠伯沒來得及阻止天盛,只得先找處隐蔽之所安置好安太後。
天盛之所以要重回這座正在燃燒的宮殿,是因為他在救安太後時看到了蜷縮在假山石背後的人兒,那人兒用一雙幹淨到出奇的眼眸望着他……望着他從她身前錯過——
他只有兩只手,一只活命,一只救人,一次只能帶走一個……只有一個。
玲珑沒想到他還會回來,畢竟……這裏這麽危險,而他的命又那麽重要,所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有點發怔。
“走。”天盛伸手托她的胳膊,她卻絲毫沒有做任何配合。
她的不配合惹來了他的厲色,“起來!跟我走。”
玲珑只是仰頭望着她,倏爾,嘴角一彎,笑了,兩滴眼淚跌進塵埃……她很感激他,因為——他居然還會回來找她。
天盛自然是沒空陪她玩什麽小女人的生死離別,彎身撈過她的身子,這才發現她身體軟得像面條……
不是她不配合他,是她已經無法再配合他。
他的視線從她的額頭一路垂到她的腰上,收回原本放在她後腰的手掌,展開——掌心全是血。
失去了他的支撐,她身子一軟,腦門貼着他的胸口一路下滑,直至被他拖住。
趴在他胸口咳一下,卻咳得他滿襟都是血,真對不起,又把他的衣服弄髒了,擡手想幫忙擦,擡到一半時卻發現太累了……
天盛失神地俯視着她的額頭,想叫她再堅持一下,就一下,他一定能救她,卻因為這麽一個小小的失神,被一道直沖向後頸的火光擊倒……
等他醒來時,雙手空空如也。
“将軍,您的傷口還沒處理好。”屠伯手中的繃帶還沒纏完,因他突然起身,不得不松手,怕扯到他的傷口。
天盛坐在床沿,環視一眼四周——他仍在行宮,“她呢?”
屠伯也跟着看一眼四周,他不太确定将軍口中的“她”是誰,“……太後已經無礙。”
天盛皺眉看向屠伯,屠伯立時知道自己猜錯了,只是他并不知道玲珑也在敬恩宮內,所以沒想到這一塊,他到敬恩宮時,只看見将軍趴伏在假山背後,并不見其他人,“敬恩宮已經燒毀。”
天盛低頭看自己的掌心,手上的血漬證明他那些記憶并非幻覺,遲疑半下,低道:“玲珑。”這還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屠伯蹙眉,想一下後,道:“屬下并沒見過夫人。”
沒見過……
他硬撐着僵硬的身體再次來到敬恩宮,宮內一片狼藉,到處是橫七豎八的碎木和箭翎,幾名宮人和刺客的屍首擺在空地上,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但沒有她。
看完屍體,他方才撐住燒成半截的橫梁坐到臺階上——近日,他的舊傷複發,來行宮前還在發高熱,跟刺客周旋了好一陣兒,身上中了兩刀,背部還有兩支箭頭沒有取出來,難免有些吃不消。
此時,範九正踩着滿地的磚塊和朽木,踉跄着走過來——今晚的一切都是他引起的。
是他想跟天盛賭氣,明知道有人要刺殺自己,卻自富地以為自己可以控制全局,還特地把玉玲珑那個女人帶來行宮,他原本是想看天盛到底舍不舍得為救他而犧牲他的小情人,這麽一來,既可以試試他這位繼父的忠誠度,又可以趁機除掉那個女人——他的母親絕對不能跟人共事一夫,何況對方還是個蕩婦的女兒,他天真的認為這是一石二鳥的好計策。
結果,他沒想到刺殺他的人會這麽多,這麽厲害,厲害到他的黑衣禁衛死傷大半,連帶母後也受了傷——母後是在知道他帶走玉玲珑後跟過來的,來救玉玲珑,不是那個女人的命重要,而是母後擔心他跟天盛會為了那個女人産生嫌隙。
他從沒想過會是這種結局。
一向志向高遠,自命不凡的範九正,覺得……自己好像真得做錯了。于是站到天盛跟前,默不作聲。
天盛與他一樣,也默不作聲。
這算認錯麽?
這算認錯了!
兩人心照不宣。
良久後,天盛望着滿地的狼藉,低道:“你可以選擇繼續跟我為敵。沒人會攔你,就算你把齊國送人,也是你的齊國。”
範九正仍然低着頭不吱聲。
天盛費勁地撐起身,緩步離去,在經過假山時,下意識看一眼山石上的那攤血……
夜色正黑,星子眨眼,跳出行宮內的暈黃宮燈,但見四野一片灰寂。
曠野中,某條歪七扭八的小道上,一輛馬車正噠噠前行,車篷上挂了一盞風燈,随着馬車前行,燈光搖曳不定,照在車駕處那一男一女的臉上,模糊不清……
“你怎麽不幹脆一刀殺了那姓天的?”男的問女的。
“我當時手上沒刀,再說救人要緊,只能拿棍子打他,不過他倒地後,我多踹了幾腳。”女的說得洋洋得意。
男的示意一下車內,“你跟裏面那個什麽關系?”
“朋友,生死之交,你呢?為什麽要綁架我們?”女的盤膝。
“我沒綁架你,是你自己非要跟來,我只是跟着我家主人來都城還個人情。”
“既是來還人情,那為什麽要帶走她?”女的示意一下車內的人兒。
“主人沒說。”男的上下打量一眼女的,“你能潛進皇宮大內,武功一定很好吧?”
“那是。”
男的聳眉,“可你連我都打不過。”
“那是因為我受了傷。”
男的因為這話樂得不輕,“你叫什麽?”
“小緞。”
男的也自我介紹,“我,段方,我們倆就差一個字。”
“你這酒壺看起來不錯。”女的似乎很欣賞男的酒壺。
男的毫無戒心地解下腰上的酒壺遞給女的,“我自己做得。”
“看不出來啊,手藝不錯。”女的贊嘆地同時,舉起酒壺,照着男的後頸就是一下。
只見男的瞠目瞪住她,女的以為沒成功,再擡手打一下,就見男的直挺挺地倒到車架上。
由于女的雙手雙腳都被綁着,只能像蠶一樣蠕動進馬車內。
小緞,玉玲珑的生死之交。
她是作為賞金刺客被收買到行宮外做接應的,見宮內起火,想說趁機進去撈點值錢的東西——自從玉玲珑搬了地方,她便再也找不見她人,身上無錢又無處求援,只能想些歪門邪道,誰成想會在皇宮大內碰上她……
“我跟你說,我好不容易救的你,那麽多高手,知道帶你出來有多難嗎?所以千萬可別死,死了就太對不起我了。”一邊拿匕首割手上的繩子,一邊警告昏迷中的玉玲珑,“這什麽破玩意?怎麽割不開?”忿忿之下,忍不住蹬一腳車門口的男的,只聽咕咚一聲,男人栽下馬車,同時,一塊木牌牌也随之滾進了車裏。
小緞拿起木牌看了好一會兒,“籲——”
馬車被拉停,小緞從車上跳下來,以僵屍的姿勢往車後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剛才掉下車的男人給拖回來——可不能把他給丢了,否則玲珑的命就沒了。
那塊木牌她認識,舅舅拿給她看過,是陳國晾馬山的東西,晾馬山的晾馬山莊可是綠林道上頗有名的一號,他們可是有錢人,至少能給玲珑付醫費。
37
37、三十三 沒找到 ...
她能活下來,很不簡單。
自清醒後今天是她第一次能自己洗漱,浸在浴桶裏的感覺真好。
洗完坐到太陽底下晾頭發時,院門外傳來一陣木輪碾壓青石板的聲響,玲珑識得這聲音,忙站起身迎接來客——
這位救命恩人她認得,就是曾在大都綁過她的那個戴指環的男人。
“姑娘身體可好些了?”男人溫雅地笑笑,随即對身後推車的小厮擺擺手,後者自動退下。
玲珑仍舊站在原處,“一直沒能好好感謝您,救了我的命。”
“坐吧。”男人示意她坐下。
玲珑依話入坐。
“救你,是因為欠你一命,上次在大都我害你不淺,有借有還,是我們這種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姑娘不必記挂在心。”靠到椅背上,沉吟半刻後,再道:“今天過來,一來是為探視姑娘的傷勢,二來——是想問姑娘今後的打算。”
玲珑忙擡眼看向他,“請放心,我們這兩天就動身走。”
男人笑着擺手,“姑娘不必緊張,在下不是趕姑娘走,只是想問你,家裏可有什麽人需要聯系,在下雖然能力有限,但是跑腿報信的事還是能做到的。”
玲珑低眼,“沒有,沒有人需要聯系。”她現在只有小緞一個朋友。
男人了然,随即颔首,“既是如此,那就等姑娘養好了身體再做打算吧,對了,還不知道姑娘的芳名。”
“……家父姓火,家母姓玉,我——雙字玲珑。”
男人挑眉,那她到底姓火還是玉?“既是如此,便是玲珑姑娘了,在下姓陸,單名一個‘樵’字,家裏人習慣喚我‘大哥’,你們也可以跟一起這麽叫。”
她怎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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