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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存下了車,寬帶營業廳的安裝師傅撥通了他電話,詢問是否方便。缪存約好時間,掃了輛單車,從大學城外慢慢往出租屋騎去。

他年紀太小,去年入學時還未正式滿十八周歲,美院強制他住校,今年十九了,他終于得以從宿舍樓裏搬出來,自己另外找了個地方。

房子在美院西側的居民樓,是一棟別墅,不過他只租了第一層,外帶一個花園,二樓住了一個老外,三樓閑置。大學城周圍的房價向來是窪地,別墅開盤已過十年,入住率卻很低,缪存被中介帶着看樓時,庭院裏雜草叢生。

縱然如此,與動辄合租在城中村的學生們比,他的出租屋生活已經是很優渥了。這得益于他賣畫的錢,駱遠鶴給他介紹畫商和展商,一幅畫低則上萬,高則數萬,碰上酒店那種超大型項目,到手的能更多。

年紀最小卻盛名在外,住寝室時,舍友不叫他缪存,都叫他“大畫家”,常常是“喲,大畫家回來了”、“大畫家浴室用好了嗎?”這樣,缪存總是淡淡微阖着眼眸,将心裏一劃而過的厭惡隐藏得很好。

今天天氣不錯。太陽快落了,缪存騎着車,風将他柔軟的黑發往後吹拂,想到身上穿的是駱老師的衣服,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順便也有些羞赧。

缪存住寝室時,常常在駱遠鶴的畫室裏磨蹭拖延不回去,有時候幹脆就畫個通宵打地鋪。駱遠鶴一早開鎖,在蒙蒙亮的天光中,他的身影逆光在缪存困頓的視線中,高大且溫柔,會蹲下身為缪存蓋上毛毯。

說話也很關心的,會問他:“怎麽又在這裏睡覺?下次跟我說,我那裏有空房間。”

缪存當然不敢,他怕自己做出奇怪的事,比如晚上蹑手蹑腳過去親吻他,或者抱着他的被子深呼吸。這太變态了,他不想吓到駱老師。

到了別墅,寬帶師傅已經等在了門口,潦草地跟他核對地址和身份。這裏的鎖是十年前最高級先進的電子鎖,不過到今天看就有些落伍了,跟酒店房間一樣得刷卡。缪存打開門,偌大的客廳堆滿了箱子,石膏像東倒西歪,顏料管撒了一地,牆角靠着一副一人高的半成品油畫。

師傅寒暄:“看你年紀不大,還是個畫家呢。”

在漫長的自力更生的年紀中,缪存學會了對所有人抱以戒備。他語氣冷淡:“是我爸畫的,我跟他一起住。”

他老子缪建成是個瘟鬼,一輩子一事無成,但像瘟住了缪存一樣無處不在。缪存剛提了他兩分鐘,他的電話就來了,要錢。

缪存上了大學滿十八後才偷偷辦了一張自己的卡,之前賺的錢一分一厘都別想逃過缪建成的眼睛。

“你弟弟想買鞋,你這個月錢該到了吧?上個月不是說有三萬沒結嗎?”缪建成很理所當然,像個要債的。

“沒結,”跟畜生說假話不算撒謊,缪寸随口胡謅:“人跑了,以後都不會結了。”

缪建成愣了一下,開始罵他:“你他媽長沒長腦子?是不是畫畫畫傻了?”

缪存淡淡地說:“這個月生活費一千二打一下。”

缪建成沒想到反被要債,無語罵道:“你不是自己會掙嗎?我哪有錢給你?聰聰上高中一年兩萬多,你不想着補貼我們,反過來問我要錢?我養你白養的?”

師傅吭哧調試網,缪存看着他電腦裏的測速,冷淡道:“沒錢你給我打什麽電話?滾吧。”

師傅聽了全程,額上默默流汗。現在的高中生都這麽兇了嗎?

缪存被美院破格錄取,高中只上了一年,還是在最普通最垃圾的末流公立,他異母胞弟缪聰待遇不同,中考一塌糊塗,缪建成勒緊褲腰帶給他送進了私立,一學期學費一萬二,比大學的還貴。那裏面都是富家子弟,個個球鞋都上千,游戲氪起金來萬把塊地沖,缪聰好面兒,不願意跌份,每每就是逼缪建成。

缪存眼中浮現自嘲。如果不是因為很小的時候就遇到駱遠鶴,一直偷偷在他那裏上課,他可能會被缪業成和缪聰吸血到死。

網速很快,而且還是便宜的學生套餐,缪存很滿意,當即打開電腦挂上梯子,看駱遠鶴的臉書和推特。他發了一張聚餐照片,三男兩女緊緊挨着,個個笑容熱烈,配文是「好久不見」。

駱老師不像他孤僻,所有人都喜歡他,缪存由衷羨慕他,為他不必遭受天才的怪病而高興。

他沒留言,從冰箱裏扒拉出一袋速食包子蒸上兩個,同時去沖了個澡。十分鐘後,就着白開水啃起了包子。邊啃,邊站遠了看自己的半成品,三分鐘後,晚餐就算解決了,他洗洗手換上滿身油彩的舊T恤,席地而坐開始畫畫。

畫到六點半乖乖去上選修課,天才歸天才,學分還是要拿的。

他選的是古典樂鑒賞,超大階梯教室,數百人一起聽講,很好睡。這學期快結束了,老師點名嚴,還會劃重點,所以人數暴增。他徑自走到後排,扔書落座趴下睡覺,一氣呵成。睡到一半,在命運交響曲的“噔噔噔噔!”中猛地一抖後驚醒——他媽的。

後排傳來小小的笑聲,缪存雙手插進頭發,垂首靜了會兒,開始玩手機。

……總而言之課是不可能好好聽的,別挂科是他最大的追求。

有陌生號碼的短信,發件時間在三十分鐘前。

「那些人有沒有再來找你麻煩?」

這顯然是駱明翰。缪存覺得他好煩。如果他長得跟駱老師不一樣,他會覺得駱明翰是個好人,但他倆長一樣,缪存便只想躲他。

那幾個職校的混混之所以找他茬,是因為他們是高一同學,不過一個上美院一個上職校,門對門的,找他晦氣純屬慣性。他們再找,缪存不介意去人才市場雇幾個短工揍一頓。……雖然駱遠鶴說這樣犯法。

駱明翰一個小時都沒等到回信,關映濤拍小白臉屁股:“去,去哄哄你駱哥哥。”

剩下幾個人都逮着機會陰陽怪氣糗他:“哎喲我的駱哥哥看來是碰上難搞的主兒了,看這一臉晦氣的。”

駱明翰煩着呢,小白臉屁股還沒挨着他大腿就給撇走了:“滾開。”

關映濤今天組的局,五六個朋友七八個助興的,男女都有。他們一圈兒玩得開,女的找鴨男的帶外圍,說出去反正都是模特演員網紅,玩個把月厭了就給筆錢打發了。駱明翰跟他們比那簡直比蓮花還清純比蒸餾水還幹淨——畢竟他最起碼能好好處半年呢。

關映濤看他興致缺缺,覺得沒面子——怎麽的,嫌他帶來的人上不了臺面?不能夠啊,該浪該甜不都有嗎?“我說,”關映濤拿膝蓋撞撞他腿,“惦記誰呢?”

“一小孩兒。

關映濤斜眼他:“容兄弟我提醒你一句,未成年犯法啊。”

“看了身份證,十九歲了。”

關映濤直樂:“你怎麽這麽缺德呢?身份證是能亂看的嗎?整不整容化不化妝的不給人留點面子?”

駱明翰煩他,“你以為都跟你照得跟勞改犯一樣?”

“這話我不愛聽了啊,”關映濤很自信,雖然比不上駱明翰這英俊潇灑,但小帥還是有的,“給我看看,讓弟弟我給你掌掌眼。”

“不看滾。”

缪存的身份證的确好看,眉目如畫,神情很淡,看着很乖。駱明翰搬完駱遠鶴的那堆破爛兒去洗車,被工人從座椅縫裏撿出來。

關映濤意味深長:“這麽上心呢?”

駱明翰略勾了下唇,漫不經心回道:“玩玩而已。”

缪存不回他短信,雖然讓他有點不爽,但好的獵手向來具備充足耐心。

“得了吧,”關映濤幸災樂禍,“人都不理你,你玩個屁啊玩。”

駱明翰收起手機,哼笑了一聲:“他身份證在我這兒,見一面還是不難的。”

他的咨詢公司很忙,每天要哄各路資本投錢,還得跟內商裝外賓,那叫一個焦頭爛額。十幾天後接到缪存電話,是在深夜下班途中,擡腕看表,十一點半。

“哪位?”高架封道維修,前排一溜兒紅燈,堵得駱明翰立地成佛。他這會兒有時間逗他,得了便宜賣乖。

缪存翻半天才在茫茫促銷短信中找到他的號碼,沒想到對方把他給忘了。

“缪存。”他報上名字。

駱明翰快笑出聲來,但好整以暇地逗他:“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缪存忍住氣。誰讓他那天剛好辦寬帶,誰讓辦寬帶非得實名制,誰讓他要在車上換衣服。自找的。

“那天你借了我一件衣服……大學城。”他耐心地說。

駱明翰恍然大悟,“是你啊,”他心情莫名舒暢起來,連身後的喇叭聲都忍了,“我還以為你不打算還我衣服了。”

“那個……我身份證是不是在你那?”

駱明翰這回終于笑出了聲,帶着氣息,聽着很親密,“我以為你已經回去補辦了。”

缪存冷冰冰咬着內唇,畫筆都要折斷,“你撿到了我的身份證,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給你發短信了,你沒回,我以為你手機也丢了,”駱明翰好有理由,悠然地說:“這麽重要的證件,怎麽能和手機同時交給一個小偷呢?”

“你……”

你他媽的。

“這樣吧,我明天晚上有空,你說個地方,我給你送過來。”駱明翰客氣地說。

他給駱明翰報了個地址。

駱明翰語氣散漫地說:“我不太确定,這樣吧,我加你微信,你把定位推給我好嗎?”

理由很充分,但缪存沒給他機會,秒速換了個明确無疑的地址:“職校東門口。”

駱明翰在車裏無語,半晌,舌尖頂了頂腮,目光玩味地晦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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