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自從駱明翰來了以後, 小姨明顯地感覺到,缪存的起床時間是越來越晚了。心裏不免搖頭,這個“忘年交”帶來的榜樣真是壞極了。

其實小姨不知道的是, 每天往往雞鳴之時, 駱明翰就醒了, 只是醒了不幹好事。

小姨是村子裏頭一份勤快的人, 雞鳴之時便起床做早飯,把新鮮的面點蒸上去, 把面條煮軟,又紮起頭巾去灑掃庭院, 竹枝紮成掃帚在院子裏刷刷地掃過,缪存在這種動靜中被駱明翰折磨得受不了,微熹的天光透過窗格映在纏亂的床鋪上, 缪存總想逃, 被駱明翰抓着腳腕拖回來。

“別、……放手!放手!唔……別碰我!”

會動怒,會生氣, 鼻尖一哭了便染上紅, 哼哼唧唧的帶着奶聲奶氣的鼻音。

小姨在庭院裏聽到了, 躬着的腰微直起來一點, 凝神分辨,“存存?”她叫缪存一聲,“醒了就別賴着了啊,起來吃早飯了!”

缪存哪敢出聲,駱明翰壓着聲音,游刃有餘地逗他:“小姨讓你下去吃早飯, 你不回嗎?”

缪存踹他, 足弓被逮住, 與駱明翰的掌心貼和。

等不到回應,小姨便以為是風聲的錯覺,唰唰的掃帚聲又輕柔響起,藍孔雀信步,缪存精疲力盡,只能再睡一個回籠覺。

就是這樣,他從一個日日不睡過八點的好少年,堕落成了十點才起。

其實駱明翰也并沒有做什麽,但像他這樣有手有嘴的老男人,即使不做什麽,也能達到什麽都做了的效果。缪存白天畫着畫也開始犯困打盹兒,吃着晚飯時,頭便困得一點一點。

“存存這幾天怎麽無精打采的?”小姨這樣關心他,連小姨父也投來關切目光。

缪存難以啓齒,只能垂下臉,用筷子撥弄碗裏的白米飯。

還是忘年交的客人說,用漫不經心的戲谑:“十九歲是長身體的時候,應該補一補。”

缪存根本沒耳聽,在桌子底下踩駱明翰,撚他的鞋尖,駱明翰悶哼一聲,在小姨和小姨父雙雙疑惑的目光中,皺着眉咬着牙微微一笑。

可能跟駱明翰談戀愛就跟養狗一樣,狗要消耗精力防止他拆家,駱明翰也得消耗精力,消耗夠了,也許就不會再折騰缪存了。

缪存領悟了這個道理的當天,就帶着駱明翰出了村子。原先許諾過的寺廟、宮殿、風景更漂亮的村莊、湄公河,都一一逛過去。

襯衫和西褲都被小姨洗幹淨了,有洗衣皂的香味,駱明翰穿上,在穿褂子汗衫的傣族人中顯得鶴立雞群般。他兩手揣在褲兜裏,跟在缪存身後在寺廟中轉圈。

這裏的佛系也與泰國的有着同樣的淵源,入目都是金碧輝煌的,法相上貼着金箔,四方白塔上鑲嵌寶石,轉到第二圈時,駱明翰問缪存:“許了什麽願?”

缪存說:“世界和平。”

“還有呢?”

“順利去法國。”

駱明翰開始不爽,但尚能克制住,繼續追問:“還有呢?”

缪存垂眸,對着白塔雙手合十,“希望喜歡的人可以平安健康快樂一輩子。”

駱明翰壓住上翹的唇角,開始假裝四處看風景,甚至輕輕咳嗽了一聲。

缪存沒察覺到他這點小情緒,說出了第四個願望:“順便祝願駱明翰哥哥也開心。”

駱明翰:“……”

缪存禮佛祈願的姿勢手勢和流程都很标準,從側臉便能讀得出虔誠。等做完流程,他睜眼眸,駱明翰已經不爽地盯着他很久了。

“第三個和第四個願望不能合并同類項嗎?”

缪存:“?”

“還許了什麽?”

“小姨一家幸福有錢。”

駱明翰不講道理,擰着眉游走在發火邊緣:“你以為佛祖不累嗎?許這麽多願他忙得過來嗎?第三個第四個是一個意思,為什麽要拆開講?”

缪存:“……”

“不準,”駱明翰扣住他手腕将他重新拎到白塔前:“重新許。”

缪存懶得理他,兩手搭在塔沿,俯身将額頭亦輕輕貼了上去,靜默三秒,完成了所有的儀式。

黃袍僧人卷着經書結伴而行,經過駱明翰身邊,只覺得這個穿襯衫的英俊男人氣息深沉冷冽,似乎遇到了什麽讓他無能無力的事情,因而整個人都有些焦躁不安。

缪存牽牽他的手,笑容乖巧:“沒關系,反正都是駱哥哥。”

駱明翰對這個“反正”透着深深的懷疑:“你确定?你的菩薩不會把我和駱遠鶴搞混吧。”

缪存沒回答他,自顧自往前走:“反正你會開開心心的。”

其實駱明翰現在就不怎麽開心,他跟上缪存的腳步,以成年人的輕描淡寫說:“缪存,有時候我會分不清你究竟是不是喜歡我。”

缪存心裏一緊,理所當然地反問:“如果不喜歡的話,我為什麽要跟你在一起呢?”

“也許是好玩跟別人打了賭,”駱明翰猜測着合理的可能,“也許有一點喜歡,但主要還是出于無聊。”

“也許是我早就暗戀駱遠鶴教授,把你當他的替代品。”缪存彎起唇,烏黑剔透的眼眸一錯不錯地注視着他,小小的臉仰起。

駱明翰愣了一下,無奈地笑了起來,伸出手在缪存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我不信。”

“為什麽?”

“我跟他除了臉和身高一樣,其他沒有任何地方相似,個性脾氣和天賦都迥異,何況,在談戀愛方面,他一向沒贏過我。”

缪存“嘁”了一聲:“說不定我就喜歡駱老師那種的,我只是沒見過,要是見過了,也許我立刻就移情別戀。”

他說得半真半假,開玩笑的語氣,但駱明翰卻莫名好像真的看到了這一天。他從未在駱遠鶴身上産生過危機感,直到這一瞬間。缪存這麽喜歡畫畫,駱遠鶴又是當今最炙手可熱的,……這一次,他好像沒有勝算。

心髒抽動的痛感和麻痹如此鮮明,以至于駱明翰甚至失控地緊緊握住缪存的手:“那你最好永遠都別見他。”

僧人們正在寺檐下篆刻貝葉經。陽光曬着,将貝葉曬得青黃。

“這是傣族的非遺,你知道嗎?”缪存與他駐足觀賞:“你看,”他指着寺廟前那三棵巨大的棕榈樹:“這就是貝葉棕,那些葉子就是從這些樹上摘下的。”

雖然他在說話,但僧人并不被打擾,篆刻得認真。

“五十六個民族裏,傣族是唯一一個把文字刻在樹葉上的民族,刻在樹葉上的文字,可以保存一千年那麽久。”

駱明翰陪他靜默地站着,缪存忽然問:“你想試試嗎?”

駱明翰挑了挑眉,并非有很大的興趣,但仍然禮貌地問:“可以嗎?”

“可以。”

缪存找到大僧侶師父,與他交流了幾句,大師父便帶着他們穿過廊柱,走到一扇大大的蒲團前。蒲團前有矮桌,矮桌上放着貝葉、筆和本子。

本子上是傣文和中文的對照翻譯。

駱明翰翻了幾頁,大師父看了他的面容一會兒,為他翻過幾頁,指着當中一行字:

「好事需相讓,惡事莫相推」

意思是建議他寫這句話。這是傣家人口口相傳的俗語,凝聚着樸實的大智慧。駱明翰本來就是看缪存的面子勉為其難地體驗,也就随他去了。筆是鐵芯的,與其說是寫,不如說是篆刻。傣文跟外星蝌蚪一樣,駱明翰刻了一半就撂下筆不幹了:“憑什麽?”

缪存:“?”

“既然是好事,憑什麽要讓?不好意思,”駱明翰笑得纨绔,悠然道:“好東西我就喜歡自己占着。”

缪存:“……”

你冥頑不靈的樣子好理直氣壯。

他想喝椰子水,駱明翰便出了寺廟找地方砍椰子,一走走過村莊,都是畫油畫的。他們有的是寫生,但大部分是在畫商業油畫,裝裱好了運到世界各地去售賣,佛教油畫風靡,已經形成一種産業。畫畫的也都不是年輕人,多半是上了歲數的,遮陽帽一戴小馬紮一支,從清晨畫到晚上。

賣金椰的店離得遠,走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一家,他不愛喝,只讓看店的老奶奶給缪存砍了一只。只手托着走回去,腳步不緊不慢,鬼使神差地,湊近吸管先嘗了一口。

不甜。

向來是怕麻煩的大少爺性格,家裏椅子倒了都懶得伸手扶一下的,竟然回頭去找店家算賬了。

缪存是可愛的小生物,糊弄他可以,糊弄這種可愛的小生物不行。

等回程時,腳步便稍稍快了些,卻老遠看到一群人圍着一個人。

是缪存。

他站着,面對着油畫架,左手捏着筆刷。

人群聲響啧啧:“仗着年輕真狂。”

“連框架都不知道打。”

“确實是欠收拾。”

有一個穿黑衣的老頭兒,頭上帶着草編釣魚帽,兩手抱臂環胸,冷冷地笑着缪存:“你別口氣這麽狂,哎,雖然我不是什麽美院畢業,但也好歹畫了二十年,不是你個毛頭小子說一文不值就一文不值的。”

還會拽成語,講話酸了吧唧又文绉绉的,确實有點文化。

駱明翰饒有興致,他可愛的小生物惹事了。

缪存纖瘦的背影很從容,用左手作畫,淡淡地說:“是你先問我的。”

附近畫油畫的都是一圈兒的,這會兒都站老頭,“問你你就說啊?懂禮貌嗎?”

“既然主動問我畫得好不好,那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缪存一邊輕掃筆刷,“既然不想聽實話,又為什麽要問?”一邊冷淡地批評,“形、神、意境、顏色,既然都很平庸,那就是一幅平庸的畫,跟小孩子用水彩筆用蠟筆塗出來沒什麽區別,不是說你用油畫用顏料你就高級了。”

“哈!”

這可把人氣死了。

駱明翰失笑出聲,但混雜在人群的竊竊私語中,缪存并沒聽到,他覺得口渴,心想駱明翰怎麽買個椰子這麽久。

“不知天高地厚!你以為寫生是畫什麽?從頭到尾推着畫?看你下的這幾筆,潦草!”老頭兒針鋒相對,下巴的長胡子要被吹飛了。

缪存聳了下肩:“問是你問的,畫也是你讓我畫的,學藝術沒有年紀輩分,你畫得好我就叫你一聲老師,畫得不好就當不起。你畫了二十年,怎麽不懂這個道理——”他回眸,極淡的一瞥:“畫匠可以流水線,但畫家需要天賦。”

老頭兒:“……”

“用左手是尊敬你,”缪存垂首在顏料板上混色,姿态娴熟,“你實在不服,我背過身也能比你畫得好。”

駱明翰捧着椰子,一邊看熱鬧一邊自己喝了,看得喝得都津津有味。

他太久沒見過這麽狂的人,連讨狗嫌年紀時的駱遠鶴都比不上。

“行!好!那你畫!來來來,轉過來畫!別看,”老頭兒也上了火氣,半拉半扯着缪存的胳膊,“哎——一眼都別多看!”

缪存很白,手臂上被他掐出紅印子。

旁邊有勸的:“算啦,你跟個小孩子計較什麽?這麽小,還在上藝考班呢,學了幾個月畫就覺得自己是達芬奇再世了,你跟他這兒找什麽不痛快呢?”

這明褒暗貶陰陽怪氣倚老賣老的,駱明翰聽的臉色沉下來。

砰,綠色大垃圾桶內一聲重響,金色的椰子被随手抛了進去。

所有人都回頭看,缪存眼眸微擡,瞪大的眼神裏隐隐痛心,繼而不爽地抿了下唇:我的椰子!

駱明翰拍了拍手:“你真的可以背過身、不臨摹、不打草稿,直接畫?”

缪存點了點頭。

駱明翰勾了勾唇,轉而問老頭兒:“你一幅畫賣多少?”

老頭兒不爽着呢,有人問這問題,他正能拿喬,沒好氣道:“八千!”

“好,”駱明翰微微一笑,轉向缪存:“你只要畫好了,我出十倍。”

所有人:“!”

缪存忍住了失笑,就是忍得很辛苦,緊緊咬着唇都快咬出牙印了,拿着筆刷的手都在發抖,面上卻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裝不熟,裝賣主和主顧。

缪存果然自此不再看一眼,且仍然沒打草稿,從上到下推着畫,從天空,到寺廟的金頂,再到重巒疊嶂的飛檐,再到矮一點白塔,搖曳的貝葉棕,從寺門矮身而入的僧侶,飄渺的香火,即使是正面臨摹着寫生,已經是複雜以極的透視層次,但缪存胸有成竹,用的是沉穩的平塗技法和寫實主義風格,下筆卻絕無躊躇。

只是十五分鐘後,現場就安靜了下來,凝神靜氣看着他如有神助的左手,和從畫面中一層一層逐漸浮現的那股寧靜、深沉、厚重的力量。

駱明翰确實不懂畫,只知道這次風格和他辦公室裏的那兩幅都截然不同,但缪存竟然都畫得這麽好。

一直畫到了快天黑,看熱鬧的都走了,留下來的都是真正的老畫匠。光線徹底不行時,缪存放下筆:“就到這裏吧,看不清顏色了。”

老頭兒本想奚落兩句你不是自诩神仙嗎,但話到嘴邊竟然無聲無息地溜了,他咽了一下,惡聲惡氣別別扭扭地說:“頂多算個半成品!”

缪存淡淡打量一眼,天真地承認了對手的評語:“時間有限,完成度的确不夠。”

那也已經遠勝這些流水線作品了。

熱鬧轉移到了駱明翰身上,有人高聲問:“哎!還買嗎?”

駱明翰從支架上取下畫,頂頭油墨已經幹了,他姿态閑适地提着,咬着煙說:“買。”

缪存問:“支付寶還是微信?”

駱明翰:“……”

暮色中,缪存的神情中透着小得意,催他:“支付寶可以嗎?哥哥?”

真嗲。

人群引頸張望。

駱明翰掏出手機掃了碼,輸了數額進去,與缪存對視的目光透着無可奈何的寵溺。到賬聲響,缪存揚揚手機手機,演戲演到底:“謝謝老板。”

駱明翰俯身湊他耳邊:“小騙子。”

缪存筆直地站着,臉上神情在暗處看不清,圍觀的都聽不到他們在交流什麽。

缪存回:“駱哥哥最好了。”

嗲得天真,嗲得讓人心癢又無可奈何。

嗲完後,毫不留戀地轉身走了,扔下駱明翰一個人被衆人拉住,非要邀請他去自己家看看存貨,“不要八萬不要六萬,三萬,只要三萬,統統拿走!”

缪存忍笑忍得肩膀都發抖。

老頭兒問:“你什麽學校畢業的?”他放下高傲說出實話:“我92屆油畫系!”

缪存擡起胳膊,懶洋洋地揮了揮:“剛入學,師兄好。”

駱明翰聞言扭頭看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老頭兒又問:“你右手得畫成啥樣?!”

缪存腳步微頓,半轉過身,側臉在路燈的昏芒下被勾勒出精致的剪影:“我左手畫得比右手好一百倍,所以我說了,用左手是尊敬你。”

一直走出了村子,駱明翰才追上了他,胳膊底下夾着畫,還要小心翼翼不讓顏料蹭到襯衫。

缪存心情都要飛起來了:“你不會讓我把八萬塊還給你吧,”他裝可憐,像杯綠茶:“這是你自己答應我。”

駱明翰沒那麽小氣,但看他這樣,實在很想欺負他,便說:“八萬可以,半成品不行。”

這個簡單,缪存是講信譽的小畫家,“我回去就精化。”

這個村子離小姨那兒遠着,得有六十公裏,打了許久的車,加了一倍價才有司機願意送。到了小姨家,他們已經先吃過晚飯了,怕兩人餓,仍然給預備了一大盤舂雞腳和涼粉。缪存原本便畫得起興,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二樓,小姨在樓下仰頭問:“不吃啦?”

“不吃啦!”

“畫什麽這麽着急呢?”

駱明翰在身後慢悠悠地跟着,對小姨颔首致意,“是送我的畫。”

缪存聽到了,心想,明明是買的,非要說送的。

真是莫名其妙的虛榮。

屋裏的燈是特意為缪存調過的,雖然他每年只回來這麽一趟,但小姨樣樣為他布置到最舒服。

缪存把畫替換上去,駱明翰在他身後圈住他,氣息沉得很不懷好意:“你剛才為什麽要叫他師兄?”

他若有似無地質疑。

缪存面不改色,很有道理地解釋:“我又不能說我是職校的,那他不是要氣死了。”

駱明翰還有一個問題,既然是左手畫得更好,那為什麽給他畫那兩幅時,卻是右手畫的?

但他沒有着急問,而是扣住缪存擠顏料的手,又掰過他下巴吻住。

他的吻總是讓人腿軟,缪存亦總是被吻得腿軟,被吻得心猿意馬心慌意亂,分不清自己是在版納還是巴黎。

椅子腿在粗笨的未經打磨的木地板上發出摩擦聲,缪存腿軟得站不住,跌在駱明翰懷裏。

駱明翰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畫架就支在眼前,連高度都是正好的。

缪存眼尾緋紅,并不抗拒駱明翰,只是尾音不穩地懇求說:“你等我畫完……”

駱明翰将他牢牢按在懷裏:“就這麽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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