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瑣碎
她正想着,外間的房門被推開了,懷承邊走邊脫了大衣,随手搭在沙發扶手上。
雲瀾激動得坐起身來,想擡頭看他,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傷,一動,牽痛得“哎呦”一聲。
“當心當心啊!”伍姐湊近來看她傷口,正把聽見她聲音,急着跨進房門來的懷承擋了個嚴實。
懷承只好伸手攔了攔伍姐,俯身向雲瀾詢問:“怎麽了?動了傷口了麽?”
雲瀾一手捂着傷口,不敢再動,“沒事,不小心扭了一下。”她解釋說。
懷承還是近前來,拉開她的手,替她檢查了傷處,還好,沒有裂開。雲瀾看他低頭來,靠得這樣近,他進門是才解開的領口,一低身,透出溫熱的氣息。雲瀾的目光落在他衣領上。
他檢查好,并未馬上起身,轉頭來看她,恰好和她視線相遇,看到她眸光清亮,恢複了往常的一半靈動。心裏升起一點納罕來,他只出去了一趟的功夫,她倒是比他想象得堅強,再仔細看看,她臉上回轉了些血色,比先時蒼白如紙的樣子,實在好了太多。
他放下心來,臉上不由的笑了。雲瀾本是盼着他回來的,看見他眼睛裏的微笑,也跟着露出一點笑意,像褪了色的花瓣,忽然回了春。
“哎呀,這才一會兒不見,真是……”伍姐偷眼看着他們,被懷承擠得沒了位置,挨着床沿上,這時索性站了起來,讓到一邊,想着不要做電燈泡吧,抄着手要走,想起那碗波仔糕,擡手塞在懷承手裏:“喏,糕還熱着呢,可要吃了才有力氣對着看。”她拿腔作勢的說着,說完竟起了新的話頭,她重又湊近了,向雲瀾道:“對了,聶小姐,你愛吃馄饨麽?上海小馄饨,我也會做喔,我明日做給你吃,好不好?”
雲瀾被懷承擋着,不得不朝旁偏了偏身,胡亂的答應她:“好,不必太麻煩……”
“不麻煩,麻煩什麽!”伍姐開心的一擺手,站着仍舊沒走:“我還會做紹興米酒,等我明天和老蔡商量商量,弄點江米回來,米酒渥蛋你小時候吃過的吧,我們老家那裏都是這樣做的,你吃得慣哦?”
她為着回答伍姐的問題,只好仍舊偏着身,“我不大挑揀的,不要太費事。”
懷承看着她一手撐着被面,頗吃力的樣子,看不過眼,伸手扶住她肩頭,助她仍舊靠回床頭上去。又回身向伍姐道:“要吃什麽,明日再說吧,不急在這一時。”
“哎哎,好。”伍姐點頭答應着,退出門去,還順手替他們把卧房的房門帶上了。
把房裏的兩個人,看得一陣沉默。
伍姐一走,懷承端着一碗波仔糕在床邊愣了愣,等他回過神,轉身坐在雲瀾身邊,向她擡了擡手裏的小碗,眼中問着她:“還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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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瀾真想用力的搖搖頭,表達自己這一下午的遭遇,礙着傷痛,動不了。她似乎連大聲說話也會牽動傷口,所以聽起來仍像是不動聲色,說:“那邊,書桌上的碗碟,分別是:紅棗湯、粳米粥、還有一碟子榛子酥,以及你手裏這碗米糕。”她用那只包着紗布的右手一一指着,怨念叢生的眼神,從那些食物調回到他臉上。
他看着,立時就明白了大半,但在心裏卻笑了,忍不住想,也許如她這般受了打擊,确是需要伍姐這樣不着邊際的打擾,才能見好,以毒攻毒嘛。他這點竊喜,沒能控制好,從眼睛裏流露出一點。
讓雲瀾倉促間捕捉到,她正忙着告訴他:“明日,伍姐又要做……”她說到一半,發現他眼睛裏細微的意味,停住了,轉而問他:“你看起來,甚是高興的樣子!”
懷承被問得,立刻正了正面色,搖頭否認:“沒有,怎麽會呢?那個,伍姐是來幫廚的嘛,當然,說話間離不了她的本業,也是,也是人之常情。”他忙着解釋,同時欠身把手裏的碗,也擱在那邊書桌上,仿佛特意的,碼在那一排碗碟後頭。
雲瀾目光随着他手上動作,幽怨的又朝那邊望了望。
懷承注意着她眼神,心裏放心多了,她被別的事岔開了注意力,是好事,能複原的更快一點。
“你幾時醒的?”他想着問她,也想向她說明一下,這是他朋友家,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他們可以放心住着。
“大約午後吧,我沒認真看時間。”雲瀾輕聲的回答着,怕說話的氣流聲驚動了傷口。
“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這裏是佟家別墅,”懷承邊說邊起身,把那邊的金絲絨的大窗簾拉上了,他記得他走前是把紗簾拉攏了的,誰又打開了?轉念一想,多半是伍姐了,不然,雲瀾何至于整個下午都沒能合上眼,是太亮堂了吧!
他還沒說下去,雲瀾先替他說了:“你和這裏的佟二少爺是好友,這家裏,是大少爺做主的,這房子也是為着二少爺在港大念書購置的。但大少爺在上海做生意,不怎麽來,他也見過你,對你稱贊有加。”雲瀾幽幽的低聲說道。
懷承驚異的聽她細數着,轉身坐回到她床邊來,像在看一場未蔔先知的表演,眼中笑意越來越明顯,聽她繼續說着:“佟二少爺畢業回上海去了,這房子多時空着,只有一位老管家,姓蔡的,常年住着看房子。從前主人家若回來,總是人手不夠,會請人來幫廚和幫傭。”
雲瀾說到這兒,略停了停,她細細的喘口氣,還能接着說。
“你還,真是記性很好,伍姐閑話間把這兒裏裏外外都說了個遍。”懷承趁空,誇獎雲瀾一句。
可他着實是小看了伍姐的閑話能力。
雲瀾仍舊如常聲音:“不止這些。這裏往西,隔着兩排冬青樹的小道,是一家姓李的人家,男主人是做銀行生意的,房子裏的女主人是養着的外頭女人,十分年輕,他另有一個家,每到禮拜天,是必須要回那邊家裏的……”
懷承聽她細水長流般說着,忍不住笑得肩頭都開始抖了,深深體會到了她這一下午,難以推脫的遭遇。
雲瀾看着他笑,想他終于明白了。便故意的停下,善解人意的問他:“這家的故事不好聽,那換東面那一家吧,那家的車夫有兩個孩子……”
“雲瀾,”他還在笑着,有點兒說不通暢,打斷她道:“我明日休假,不出門,我一定看住伍姐,讓她忙些別的事情,不讓她來關照你,好麽?”
“好!”她終于住了口,專門的看着他笑個不停。
不得不說,伍姐這套當仁不讓的閑話功夫十分了得。懷承暗自想着,還得感謝她,對雲瀾這番“無微不至”的照看。他其實在回來的路上,還在煩憂,如何開解她,助她從昨晚的陰影裏走出來,他實在沒有好辦法;加上宗瑞這時候還來添亂,他心裏的事,着實的一籌莫展。
現在好了,他終于止住了笑,聽她說了這麽一長段話,怕她口渴,去端了茶盅來,照常的想找湯匙喂她喝。
不想雲瀾自己伸了左手來接着,微微低頭喝了兩口,小心的扭身,放在床頭櫃上。
“想下來走走麽?也許外頭是要下雨了,今晚沒有冷風,還有點兒悶熱。”懷承看她自如多了,建議她。
“嗯,”雲瀾其實先時想要下床的,純粹考慮到,萬一伍姐發現她能走動了,難保不力邀她去飯廳坐着,她怕自己實在吃不動,才放棄了這想法。
此時,她因為脖子不能動,有些失了平衡,懷承扶着她手臂。等她站定了,又回身去外間拿了自己的大衣來,替她裹在身上。“就在房子裏走走吧,不必到外頭去,別着了涼。”他在她耳邊說。
“好,”雲瀾答應着,心裏想起一個疑惑着想問的問題來,斟酌着,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緩緩的說:“我的,我自己的衣裳……”
“過段時間吧,等風頭過去,我回鋪子去一趟,一總拿了來,眼下還是不宜就回去。這裏的三小姐宛瑤,是紹普的妹妹,她衣裳的尺寸和你差不多,四季衣服都在這兒,先借她的穿吧。”懷承正垂眸替她系大衣的紐扣,含糊的解釋着。
“哦,”雲瀾遲疑着,心裏還沒拿準該不該問,但已經問出來了,“那,我身上穿的這套也是三小姐的麽?”
“嗯,是的。”懷承回應着,擡頭來正對上她探究的目光,立刻想到了昨晚曾替她換衣裳的事,換的,正是這身衣裳,他……
他馬上低下了頭。
雲瀾看不到他眼睛,但恍惚覺出,他耳邊泛起了潮紅。她立刻後悔了,不該問這樣的問題,她自己也遏制不住的,臉上發起燙來。
懷承掩飾的轉頭去拉開房門,引着她出門。門口蔡伯正端熱茶進來,看見他們,忙讓到一旁,恭敬道:“懷承少爺。”
“哦,我帶她走動走動,去一去紹普書房,”懷承客氣道:“你放心,我們不去紹原哥那兒。”
“哎哎,沒事沒事,”蔡伯點着頭,這時才擡眼看了看雲瀾,“小姐,好多了。”
“嗯,她精神好些了。”懷承也跟着轉頭看了看雲瀾臉色,她其實是有點兒緋紅沒有褪盡。
“蔡伯!”雲瀾來時病着,還沒和管家正式見過面,但其實已經從伍姐那裏把蔡伯的前世今生都了解了一遍。這時她禮貌的向他點頭致意。
蔡伯馬上弓着腰向門口伸了伸手,請他們先走。
懷承領着雲瀾從走廊經過,往紹普書房裏去。路過紹普大哥佟誠毅的辦公室,指給她看:“這間,是紹原哥的書房。”
“哦,這家的大少爺。”雲瀾路過時了了看了一眼。
“嗯,其實他房裏有幾冊很好的書,先時我來時,他借我看過,不知帶走了沒。”懷承含笑的回憶起從前和紹普的大哥見面閑聊是的情景,在許多事情上,他覺得他和紹原哥的看法更相似一些。
“聽說這位佟先生,是有很多大小生意纏身的人,還是不要随意進去的好。”雲瀾謹慎道,她想起舊年裏,二伯父才因為一樁生意的合同問題,賠了不小的一筆錢,她在潛意識裏覺得,生意場上的驚險和防不勝防,實在讓人望而生畏。
懷承抿着嘴角,一想到她聽說的這些佟家小道消息的源頭,還是忍不住想笑。
雲瀾敏銳的目光掃過他面上,他立刻知錯能改的肅了肅表情,止住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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