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留信
醫院裏,懷承幫雲瀾告了長假,正好趕上過年這幾天,他本來也不怎麽忙,只是胡隊長那邊策劃着新行動,他常常午後開車出門,傍晚前回來,因為春節這幾天,夜裏總是宵禁,不讓人外出。
雲瀾這兩天裏,傷口長好了很多,因為實在不方便,這天午後,等懷承一走,她自己坐在窗邊,把右手上裹着的紗布一圈圈拆下來,幾根傷口淺的手指已經可以動一動了。她想,那就不必再麻煩別人了。
午後出了斜斜的日頭,從窗玻璃上穿過,射進卧房裏來。雲瀾想寫一封短信,給三哥,嘗試了幾次,中指上的傷口太深了,沒有完全愈合,實在握不住筆,歪歪扭扭寫了兩行字,自己看看,還是作罷了,這樣奇怪的字跡,只會讓三哥起疑,還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麽。
她坐在那兒,對着信箋出了一會兒神,發生了什麽?她也這樣問自己,都過去了,不必讓三哥知道。她想,懷承說的對,忘了那一段吧。
她這樣想着,頸上一側,隐隐作痛起來,有一刻,她恍惚的弄不清,到底是哪一側,是受傷那一側?還是沒受傷那一側?都是一樣的疼……
“聶小姐——”伍姐在樓下花園裏站着,仰着頭放聲的叫她。
雲瀾趕忙起身走到落地窗邊去,推開了窗,她記得午飯時,伍姐就着急忙慌地念叨着要出門去看熱鬧,山道再往上去,那家姓鄭的人家,今天辦喜事,“我去讨一把喜糖來,老蔡,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蔡伯擺擺手,沒理她,拿着把大剪刀,背着手往後院裏剪枝去了。
“聶小姐,你一會兒不午睡吧,等我回來,拿彩頭給你。”伍姐興致勃勃的整裝待發,知道雲瀾午後有看書的習慣,請她等着她回來。
雲瀾自從受了傷,複原的這些日子裏,因為頸上纏着紗布的原因,不方便外出,怕吓着別人,也怕不好解釋。總在這房子裏待着,愈加的話少起來。
懷承臨出門前,聽到伍姐和雲瀾的對話,覺得很好,雲瀾這樣,确需得伍姐這樣的人拉扯着她,以毒攻毒才行。
這時候,伍姐正揚着手裏的紅紗袋,朝雲瀾叫着:“聶小姐,快來看,鄭家真是闊手面,紅包裏有二十塊錢吶!”
二十塊錢!雲瀾反應了好一會兒,她很久沒用過現錢了,離了全嬸的日常抱怨,她已經不知道二十塊錢到底算不算值錢,所以含糊道:“哦……”
“還有喜糖和喜餅,我給你拿上去。”伍姐紅光滿面的扭身上樓來了,沒聽到雲瀾回應她:“不用不用。”
雲瀾只好去開了套間的房門,等着她。
“聶小姐,你看看,這鄭老爺家可真是舍得,這樣世道,喜糖和喜餅一樣不少,沉甸甸的。”伍姐喜滋滋的拿手掂了掂,放在雲瀾面前的茶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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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不必,放在我這裏可是浪費了。”雲瀾推拒着。
“我特地讨來的,鄭家廚房裏的阿鳳,是我同鄉,我專為繞到後廚去,請她拿的頭等貨呢!”伍姐講得眉飛色舞,雲瀾不得不寬和的笑納下來。她懂這裏面的道理,但凡有個熟人,動用了交情的,都是自動身價倍增的東西,是不容拒絕的。
所以,懷承回來時,帶了茉莉和邝醫生同來,才一進門,就看見雲瀾房裏放着的大紅喜糖和喜餅。“喲!你這是什麽?這是誰的喜糖,你們倆的?”茉莉搶一步進來,一手指着茶幾,對臉問着雲瀾,說完又去看後面跟進來的懷承。
雲瀾沒忍住,自己先笑了,又低頭牽動了傷口,不覺皺眉,她這兩天特地揀了宛瑤一件高領的雲絲夾裏的小襖穿着,為着把頸上的傷口遮住,譬如系了一條小綢巾,顯得細致又講究。
她從不是這樣講究穿戴的人,茉莉最清楚的,從前學校的新年舞會,她戴了一只鑲珍珠的發夾在頭上,就覺得已經很隆重了,倒把精鋼石的手镯借給宴溦戴。她這樣此地無銀,她偏要上手去拉開看看,“怎麽傷在這裏?”看完就吃了一驚,縮回了手,“來時,只聽見肖大哥說你受一點傷,要靜養,所以突然搬到這兒來,我還一陣擔心,不知你弄傷了哪裏?怎麽在脖子上?”茉莉湊近了又看了看,關心地問着。
懷承站在茶幾一側,想替她遮掩,也許可以說是鋪子裏的貨架倒了,不慎碰在脖子上,還沒開口,先聽見雲瀾自己解釋,她順着茉莉的話頭,往下說:“還不是因為我們兩人常常吵架,你也不來替我站臺,我一氣之下,就上了吊了,又被人救下來,”她實心實意地說着,自己捂了捂那處傷口,情真道:“就弄成現在這樣了!”
她說着話,旁邊前一秒還在替她揪心的人,都聽笑了。茉莉更是擡手要撕她的嘴,“是麽?瞧不出,你如今這麽大氣性!”
雲瀾因為行動不便,沒躲開,讓她在唇邊捏了一記,回嘴道:“就是我從前總讓着你們呢,不然我但凡一不高興,就是要生要死的!”
茉莉用力瞪她一眼,瞧她越演越真。連她身後的邝醫生都被笑得發出“呵呵”的聲音來。讓她這麽一打岔,也沒人再上趕着追問她受傷的事。
懷承在旁看着她雲淡風輕的說笑,一句接着一句,想她一個人坐在窗邊書桌旁的清廖背影,在心裏一聲嘆息,她花了許多個晚上,終于把那件事說成了一個笑談。他擡手請他們在沙發上坐下,順手把茶幾上的兩樣東西拿走,換了一壺熱茶來。
等坐定了,茉莉才想起今天特地聯系了懷承,要專程來一趟的原因。她從随身的手袋裏取出一封信來,遞給雲瀾,“你看,這是你三哥的信。那天不巧,我剛好換休,不在醫院裏,是匆匆放在我們值班室桌子上的。”
是三哥的信!雲瀾接在手裏,看了看信封上潦草的“聶雲瀾”三個字,龍飛鳳舞,有點兒不像三哥平常寫字的風格。
她起身把信封放在那邊一張高幾上,午後的日光映上棗紅的桌面,雲瀾低頭多看一眼。茉莉便也起身跟着她走過來。
“你和肖大哥?”茉莉湊近來,挨着她要說悄悄話。
“你和楊先生呢?這段日子見過面麽?”雲瀾轉而問她,她自己還沒有結論的問題,輕易不肯作答。
“你先說!”茉莉機靈如常,輕易不上當,朝雲瀾揚了揚下巴。
雲瀾一手按在幾面上,偏過頭來對着茉莉認真想了想,作勢道:“不如我搬到你那裏去吧,我給你做個伴兒,同你睡一張床,請邝醫生幫忙把我調到廣華醫院去,我跟着你的班次好不好?吃也跟着你們,喝也跟着你們……”
“那也沒什麽不行,只怕有人不同意!”茉莉眼睛裏閃了閃光,并不吃雲瀾這一套。她随即扭過身去,故意大聲道:“那不然,你還是跟着我回我們那邊兒去吧。”說話間朝她哥哥和懷承坐着的沙發瞟了一眼。
馬上聽到懷承擡頭來問:“為什麽?”他目光同時掃過茉莉和雲瀾兩人。
茉莉得意一笑,搖了搖手道:“沒有啦,我說笑的,雲瀾說這裏吃得不好,她想吃荷葉粉蒸肉,可惜這裏沒人會做。”
懷承有一瞬疑惑,他沒來得及多想,回應道:“伍姐會做,你吩咐她一聲…….只是,這時節大概不太對吧!”他邊說邊反應過來,猶豫着,這是夏天的應季菜色吧……
茉莉沒聽完,已經縮着脖子在偷笑了,她嘴角抿成一道驕矜的弧線,朝雲瀾點了點頭。
雲瀾手指不經意的在桌角上劃來劃去,沒什麽特別的表示,等茉莉笑完,才開口問她:“好了,輪到你講講了,你和楊先生怎麽樣?”她是無心的閑談,關心朋友的意思,沒想到,她這番追問,把神采飛揚的茉莉,問得沉默了下來。
像夏日傍晚收斂起來的夕顏花,茉莉漸漸低下頭來。“怎麽了?”雲瀾問。
“你知道,現在外頭各大港口的封閉了麽?”茉莉嘆息着問。
雲瀾點頭。
“可有種黑市上的船票,就是暗船,你聽說過麽?可以出港,離開這裏的。”茉莉擡頭來,斷然的說:“一淪陷,錦堂就辭了領事館的差事,應他家裏的要求,買了那種船票,逃走了。”說完了,似乎緩了一口氣,又補充:“聽說,逃到了重慶。”
哦,原來還有這麽一段故事……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意思麽!雲瀾擡手來,用左手揉了揉茉莉肩頭,安慰她。
茉莉點點頭,她懂她的意思。
兩人停在這兒一會兒,茉莉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向雲瀾提起:“我年前,在百貨公司,遇到宴溦的妹妹,就是小我們一級的那個蘋果臉的女孩兒,我那時走得匆忙,沒看清楚是她,走過去才被她拉住,認出來。仿佛都活着,是大難之後的久別重逢親人似的,在櫃臺前站着說話。才知道,宴溦一早就從你們救護站偷偷聯系了家裏,連學校都沒通知,就跟着家裏的車走了,是吓怕了的,連學也不打算再上了。”
“哦…..”雲瀾聽她說起宴溦,想起那時她不辭而別的事來,原來并沒有跟學校說明。
“而且,你再想不到,宴溦如今怎麽樣?”茉莉嘴角顯出一絲不屑的意味來。
“嗯?她怎麽樣了?”
“她要結婚了,說是家裏給安排的,說定了人家,這時候時事不好,一切從簡,趕着辦婚禮,就要出嫁了呢。”茉莉徹底的哼笑了兩聲。
雲瀾靠在高幾邊,視線落在茉莉身後的窗框上,有一點凸起的油漆印子染了落日的橘光。她模糊的想起,那時她們三個人坐在她宿舍的小床上,暢想過将來,那些将來裏,并沒有早早結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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