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承認

雲瀾和宴溦坐着,前後都沒找到說話的空兒,只好聽宴溦這珠光寶氣的婆婆追憶她來香港後的生活,她們兩人只有笑笑的份兒。

雲瀾耐着性子,又聽了一會兒,在心裏籌劃着,等她這一段說完,就推說天色晚了,要告辭回去,這位話匣子一般的太太,沒有天災人禍,怕是停不下來的。

不知說到什麽,鄭太太忽然放下茶杯,問雲瀾:“女孩兒家,當真的讀什麽書呢,再說念書的事,不過是遮人耳目罷了,多認識些青年才俊,等到了年紀好放開眼去挑一挑,才是真的。是吧,聶小姐?如今正好大學也停了,也就不用了念了。”

“哦……”雲瀾本想點頭敷衍兩句,可實在沒管住自己,嘴裏先說了:“我還是,想要念下去的。”

“嗐,這也是你們小孩兒家的想頭,女人哪裏用得着念那麽多書,将來總還是找個可靠的男人要緊。”鄭太太扭身過來,身上一件缂絲八寶花樣的袍子看不出是什麽料子,撐得快要爆開,朝着雲瀾含笑的問:“聶小姐有男朋友了麽?若是沒有,我這裏有的是人選,家裏管着海運的也有,開銀樓也有,再不成,就是介凡的同僚,也是很好的。你和宴溦這樣要好的關系,自然緊着你挑!”

雲瀾馬上開口婉拒她:“多謝伯母好意,我有男朋友了,那麽多的好人選,我哪裏高攀得上。”

“哦呦,那真是不巧。”鄭太太遺憾的坐了回來,垂下眼皮:“高攀不高攀的,哪裏的話,阿拉上海人,這樣體面的家世,哪有配不上的,對伐!不過,大學裏嘛,談談男朋友也沒什麽不好,只是論起婚假來,還是要請家裏做主哦!”她語重心長道。

雲瀾便沉默了下來,轉而說了說天氣,拐到時間上,好容易站起了身。宴溦跟着出來送她。

她們才找到單獨說話的空兒,邊下樓,宴溦邊低聲地說:“你要找人的事,我改天找到機會,和介凡提一提,也許他有現成認識的人,那打個電話過去,省得你們跑好多趟。”

“嗯,好是好,但別太刻意了,我瞧你家裏,也人多得很,別叫人覺得,你才嫁進來,就生事。”雲瀾叮囑她,也怕給宴溦添了麻煩,影響了她在鄭家的新婦形象。

宴溦點了點頭,一路拉着雲瀾的手,直送她們到丁香路口。臨分別,向雲瀾道:“如今咱們住的近,你想着常來看我,”她說完,又湊到雲瀾耳邊來,“我在這家裏實在沒人說話的,外頭時局又亂,出不得門去。”

雲瀾點了點頭,看她一臉蕭瑟,不禁替她在鄭家的生活擔憂,一邊踏上丁香小道,一邊故意打趣她:“怎麽嫁了人的日子,這樣煩悶的!瞧你這張愁眉苦臉。”

宴溦叫她說得直跺腳,發恨道:“你這張嘴,越來越像茉莉了,再沒有一句好話。”

但其實,過了這一天,雲瀾就和懷承商議,醫院裏銷了假,要回去繼續工作了。懷承有點兒猶豫,他偏過頭來,着意的看了看她頸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了,不仔細看,看不出曾經受過傷,他同時想,這裏的傷疤是好了,不知心裏的那道怎麽樣!

“你再休息兩天吧,這裏也算清靜,況且醫院裏也不太忙。”懷承應了蔡伯的請求,趁着休班的時間,把大門口“佟家花園”幾個字重新上一上新,此時正握着一支粗豪在手裏。

雲瀾站在他身後,替他看着顏色,搖頭道:“不能再休息了,就上午這一會兒的功夫,宴溦家已經打了三通電話來,一時叫我去吃下午茶,一時請我去湊角兒打牌,我實在也是再想不出新的托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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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懷承只顧着笑,手裏的筆都在抖。

雲瀾誠懇的無奈着,特地換到他身側,監督着他笑,他只好識趣的止住了,轉頭來問了她個不相幹的問題:“那你會打牌麽?”

“不會,但要再這麽蹉跎下去,只怕就會了!”雲瀾說得憂心忡忡,因為鄭太太在電話力邀她時,她推說不會,人家便說大學都念得出的,坐在旁邊看兩圈就會了,不是什麽難事;還說不要怕輸,只管來玩,到時讓雲瀾坐在她下家,她悄悄喂牌給她吃,保她能贏。這樣盛情難卻的,雲瀾也只好改口說自己昨晚吹了山風着了涼,實在不能外出,才作罷。

雲瀾一五一十的把鄭太太這通電話說給懷承聽,懷承聽完笑得更厲害了,說你倒是和這家太太很投緣啊。

雲瀾覺得,他這話說的,完全不能急人之所急,還有點兒叉腰看笑話的意味。她把這點想法都做在臉上,懷承轉頭看見,馬上會意的轉了口風:“那等下午去過茉莉那兒再說吧,若是醫院裏銷了假,再想出門也不那麽容易了。”

“好。”雲瀾滿意的點了點頭,同時看他把那幾個字重新描了一遍,簇新的顏色,十分醒目。

懷承這裏完成了任務,蔡伯把那支粗毫收進去,他自己後退了幾步,看看描畫的結果,其實許久沒有見佟家的人了,那時送紹普回上海,他們說過許多慷慨激昂的話,沒想到這麽快,香港也淪陷了。

雲瀾見他立在午後的日光裏沉默,衣袖上染着點點的金光。

“滴滴”從山道上駛下一輛黑色汽車,像是特意的靠近他們這一側,鳴了鳴笛。

他們同時回頭去看,明媚的光線裏有種步調一致的美。

“雲瀾啊,”鄭太太搖下車窗來,露出一截黑色的帽紗遮着的堆滿笑紋的臉,又伸出手裏的帕子朝她揮了揮。她從上午的電話裏開始,已經親熱的叫她雲瀾了,畢竟她們是同鄉嘛。“我下山去一趟聖母堂,一會兒帶那家老出名的拿破侖給你吃,好伐?”她一同雲瀾說話,就不自覺地帶出鄉音來,仿佛不這樣就枉費了她們同鄉一場。

“哦,不用了,我不大愛吃這些的,伯母不用費心了,多謝多謝。”雲瀾微微低頭眯着眼睛看她。

鄭太太這時才注意到,雲瀾身邊的懷承,他那樣直身立在她身邊,她恰好站在他修長的人影裏。“這位是?”她一邊作勢的問,一邊自己掀起了帽紗,歪着頭認真打量起懷承來。

“他是……”雲瀾上次被她追問,含糊過去,這次他亮堂堂的站在她身邊,她依舊沒想好怎麽介紹他,只好說:“他是我明大的同學,我們……”

她一支吾,鄭太太久經沙場的老練,雲瀾這點臉皮,不在她眼裏,她一抿嘴角,特意的笑問她:“所以,這就是你說的男朋友了,是伐?”她向來最愛逗這些小年輕,專拿他們的暧昧關系開玩笑,好顯出她作為過來人的一點獨有特權。

“嗯?!”鄭太太問得這樣生動,叫雲瀾來不及裝傻,她不自覺的擡頭看了懷承一眼,正看見他投來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仿佛聽到他問:“你是這樣介紹我的?”

她腦子裏飛快的轉着,想如何再撒一個謊來掩飾,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來,耳後的滾燙烈火般竄上來。

“是啊,伯母好!”懷承客氣的走近一步,向鄭太太點了點頭。雲瀾見他露出的笑容,一如既往又雲淡風輕。

“你好你好,哎喲!真是一表人才,同我們雲瀾登對的哦!”鄭太太露出得逞的笑容,眼神在他們臉上來回掃過,嘴角的細紋也更加深了兩層。忽然間又想起什麽,大驚小怪道:“早起不是說你着涼了麽?怎麽站在風口上,快進去快進去,我也要走了。”

雲瀾才想起這是今早新說的一個謊,更添了一層語塞。“不要緊,她染了一點風寒而已,不大嚴重。”懷承替她解釋着,伸手來把她攬在身邊。

“那就好那就好。”鄭太太重又放下帽紗,擺擺手道:“那我就先走了,再會哦。”

他們目送着車子滑過山道,一會兒便望不到車尾了。

懷承放下手臂來,轉而牽着她手,“走吧,進去吧,你不是傷風了嘛!”他如常又刻意的說着。

雲瀾也跟着他跨進鐵門去,想了想,還是覺得該解釋,“是她昨天問我有沒有男朋友的,我因為……”雲瀾想說因為不想惹這件麻煩事,所以才撒謊說有的,結果被他打斷了。

他說:“你有啊!”語氣篤定。

說得雲瀾自己也遲疑了一秒。“什麽?”她問。

“我不是麽?我都和人承認了,你想反悔?”他貼近了來,緊盯着她烏油油的眼睛,立等着地追問她。

“我,沒有想要反悔。”雲瀾誠實地回答,這件事她在養傷的日子裏認真想過,他在隆隆的汽車聲裏叮囑她“別怕”的表情;他伸手來握住她的手心溫度;他站在她身旁時投下的人影。她真質樸,認定了就從不千回百轉。可等到答完這一刻,看見懷承眼裏的綻開的光彩,卻還是忍不住問他:“那,你想反悔麽?”

她如此鄭重的凝着神問他,鼻尖上還反着一點光,落在他眼裏,簡直是他世界裏最美的神情。“我既然承認了,就永不反悔,你放心!”他如常聲調,是在心裏想過千萬遍的答案了,說出來時,像在說一件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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