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會友

他們臨窗說着話,幾乎要誤了出門去找茉莉的時間。懷承拉着雲瀾匆匆的從樓上下來,兩人一陣風的經過過道裏站着的伍姐,“要出門啊,幾時回來吃晚飯哦?”伍姐抄着手問。她眼裏,仿佛他們一直是這樣牽着手進出的。

“宵禁前回來。”懷承回說,他趕着去開車,頭也沒回。

他們這回同茉莉和邝醫生約了見面,一來是雲瀾太久沒有出門,懷承特意的帶她出去走走;二來他托了毓征去福壽街的藥鋪幫忙取衣服,他們正好拿回來。

雲瀾被他握着手指下臺階,才隐隐發覺,他拇指上生了繭,發硬的一處,她有心回握了一下,還有好幾處。不像是手術刀柄的位置,她想,他最近又在忙新的什麽了嗎?

他們約在廣華醫院附近的一間小咖啡館裏見面,因為差不多是早班下班的時間,他們坐坐說話,等見過了面,好及時各自回家。

他們到時,邝醫生和茉莉已經坐着在等,見他們攜手而來,茉莉有意站起身來,指着道:“哦!可讓我抓到了,這定要先告訴我,你們是誰先開的口?我看你們倆都不是遮遮掩掩的人,究竟是為了什麽耽擱這麽久!”

茉莉同她大哥揀了一處靠窗的火車位并排坐着,懷承便站在桌邊讓雲瀾先坐進裏面去,同茉莉面對着面,一邊轉頭來笑了笑道:“我先說的,不過,你說得沒錯,我是早該說了。”

“哈哈,看你們怎麽謝我,要不是我那時把你們排在一起……”茉莉歡快地一拍手,又想起來,那時并沒把他們排在一組,所以頓住了。

雲瀾自顧自的坐下,擡頭看着她,提醒她:“要這麽說,哪裏謝得着你,倒是該謝謝宴溦才是,若不是為了她,我也不會臨時換過去,是不是?”

茉莉想想似乎也是,默默坐下了,改口道:“那就不用謝了,你們是有緣人自相會,哈哈,是吧!”

雲瀾把一只彩繪非凡的紙盒拿上桌面來,推給茉莉,“喏,這個就權當謝禮了。”

“是什麽?”茉莉湊過去看,先聞到一股奶香味,“好吃的?”

雲瀾點點頭,“加足了量的瑪德琳,私房制作,外頭買不到哦。”

“你悶在家裏幾天,倒是頗有成就啊,都學會這一套手藝了,真是不得了,是肖大哥天天督促你麽?”茉莉伸手扯開一角看了看,香氣濃郁得令人驚嘆。

懷承忽然被她點名,轉頭來:“這是,旁邊鄰居家送來的。”

“可不是一般的鄰居,你猜猜是誰?”雲瀾馬上補充,一手扒在桌沿上,目光炯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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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我認得麽?”茉莉毫不客氣的拿出一塊來,兩手掰開,分了一半給她哥哥。

“當然,我在這兒能認識幾個人,我認得的人,還有你不知道的?”

“不會是宴溦吧,才說要謝她的事,她就冒出來了?”茉莉低頭咬裏一口,還真是甜,打死賣糖的了,她随口一說。

雲瀾驚詫,猜得這樣準,茉莉的腦子去哪裏開過光了!“真的是宴溦,你還記得你們那天來佟家別墅看我的事麽?我桌子上正有一包喜糖在,你能想象,那家辦喜事的人家,娶的就是宴溦麽。”

她這麽一說,把茉莉驚的合不攏嘴,“真的麽!這簡直……”

邝醫生聽見茉莉動靜,轉過來看她們,調侃道:“你瞧她們兩人,是聽到什麽了不得的消息了,驚成這樣!是日軍要撤退麽?”

“大哥,”茉莉馬上警覺的打斷他:“你說話可要當心,這是能胡說的麽!”她指的他最後一句話,是要慎言的。

毓征一搖頭,不屑的笑了笑,對着懷承和雲瀾同時看了看,“沒有外人,怕什麽,該說的時候,還是要人說說。”

懷承理解的點了點頭,“無妨,都是自己人。”

“咱們別理他們,不過你也盯着肖大哥些,這話心裏想想就是了,說不得。”茉莉這時滿眼的謹慎,看着雲瀾點了頭,才接着道:“那你住處那家鄰居,豈不是宴溦妹妹嘴裏說的開律師行的,不過,我同你說,我這裏有人告訴我,宴溦其實嫁得不好,那法政世家的大公子,是二頭婚,前面娶過一位,病逝了,換了舊式說法,娶她算是續弦。你去見過她了麽?她先生如何?”

這些……雲瀾雖是去拜訪過,也确實不知曉,想來宴溦這樣性子,也是不肯細說的。雲瀾想到便提醒茉莉一句:“我去是去過了,但除了她和她婆婆,其他人也沒見到。你這些話,咱們兩人說說就罷了,改日見了面,你可千萬別提起,宴溦的小性兒,你也是知道的,省得她難堪。”

茉莉聽完倒先嘆息了一聲,低頭抿了一點咖啡,覺出滿口苦味來。“知道,我先時聽了她嫁得這樣人家,也替她覺得寒涼,她家裏竟一點兒不替她着想,只顧外頭面子好看,真是可怕。”

雲瀾也覺無奈,聽見茉莉繼續說:“可撇開這些不論,她嫁的倒真是位在香港法政系統裏頗有頭臉的人物,沒想到離你們住處這麽近。”

雲瀾對香港的政客一向沒有好感,她當真的不了解。

“是你上次說的鄭家?鄭寶業、鄭介凡父子麽?”毓征伸手道茉莉面前的紙盒裏摸出一塊糕點,自己吃起來。

“嗯,就是我說的,宴溦嫁的那家人,醫院裏不是還有傳聞,說那位鄭大少是交際場上的老手,先時染了病,還來廣華求過副院長診治的,大哥,你也聽見了,對不對?”茉莉越說想起來的越多起來。

“你少關心些亂七八糟的事。”毓征伸手推了茉莉腦門一下,他轉頭來對着懷承道:“我想說的,這鄭家父子,是在這回,日軍要在灣仔和西環建立慰安區的事上,“功不可沒”。”他哼笑着,故意用了這個詞。

懷承是知道這件事的,雲瀾不在醫院的這段時間裏,日軍總醫官曾先後兩次到養和醫院來拜訪梁院長,據說讨論就是慰安區的提議,他們針對日軍士兵四處騷擾平民女性的頑症,覺得只有劃定專有區域,由專業人員提供服務,方能根治這一難題。懷承知道,梁院長始終表示了異議,松平上校再三調整方案,也未有達成共識。但沒想到,最後仍舊施行了,在這幫政客的支持下。

他和毓征也說起過這件事,他此時,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他一方面覺得這種掩耳盜鈴的行徑實在一言難盡,一方面不想在雲瀾面前提起這些事,動了她心裏才愈合的那道疤。

兩位男士先後沉默着,茉莉便由着話頭,說起她在醫院同僚中聽到的,政客們颠倒黑白的種種詭谲手段和奇人異事。譬如警察署抓了一個人,現在竟然只要鄭氏這樣的大律師一個電話,就能放出來,既不用審判,也不用定罪,簡直聞所未聞。

世道已經這樣亂了,再亂一點,大約也看不出來什麽……雲瀾極少有的,悲觀的想。

臨走前,毓征想起雲瀾要找同學的事,“我們已經聯系了一些校友,尤其是馬來的同學,你放心,一旦有了消息,我就通知懷承,讓他轉告你。”

“好。”雲瀾起身前道謝,“謝謝。”

懷承站在桌子一邊,讓出通道來,同時回身看了毓征一眼,向雲瀾道:“不用謝他。”

“哎,我先說明啊,我也不是看你的情面上,我主要還是看茉莉的面子,況且我和雲瀾可是比你先相識,你說話要留神!”毓征也不客氣的從後推了懷承一把,提醒她。

“留神什麽?”懷承轉頭來認真道。

“留神我把她撬走,怪你下手太晚,我認識她時,你還天天泡在教授的實驗室裏呢。”毓征風度翩翩的走在他們兩人身後,朝懷承擡了擡下巴。

懷承倒是十分從容,他拉了拉雲瀾的手,問她:“我晚了麽?”

雲瀾搖頭道:“不晚。”她幾乎立時的,不加思索。

懷承見她搖頭,就已經笑了,對毓征得意的回看了一眼。

“你們這兩人,真是沒意思。”他擺着手,讓他們先走。

茉莉便跟在他們後面,她忙着取笑她大哥,“你才是最晚的人,你如今還有臉去挖肖大哥的牆角。

“我最晚我最晚…..”毓征搖着頭感嘆,他們一行人出了那間咖啡廳。

回去的路上,懷承開車,才發動了車子,雲瀾聽見他轉頭來問:“真的不晚麽?”

她只望着他,沒說話,是說邝醫生開玩笑的那個問題麽?

“我其實有點兒後悔,去年十月裏,應該聽我母親的話,去一趟麗茲飯店的。”他開着車,實話實話,有日落時返照的光,透過車窗玻璃,流動着掠過他臉龐。

雲瀾聽着,覺得哪裏動聽,想了想,就笑了。

她覺得不晚,何時都不晚。

轉天一早,外頭下起了小雨,雲瀾早早來敲懷承的房門,想同他一起回醫院去。

“咚咚咚”雲瀾從小家教嚴苛,一次叩門不能響過三下,她于是站在門外靜等,裏面沒有響動。

其實懷承起得特別早,他一人忙着兩個地方的事,一天二十四小時實是不夠用的。這時他在無聲的收整桌面上手槍的零件,他趁着宗瑞養傷的功夫,跟他學會了組槍,他于是每天五點準時起來,在燈下練習,聰明人的努力總是特別有成效,他最近幾天已經能和宗瑞的速度不相上下。

此時,他快步走出來開門,“怎麽這麽早?是哪裏不舒服麽?”

“你不是換成早班了麽?那我……”雲瀾想說,我跟着你的班次,應該也是早班。

“你再休息兩天,你看,今天下這麽大雨,不宜出門。”他朝走廊盡頭的一扇半開的窗戶匆匆掃了一眼,随口揀了個不成型的理由。

“下雨……”雲瀾盯着他眼睛,把他看得要動搖,“滿天裏丢炸彈的時候,我們不也照常上班麽?”她陳述着事實,目光灼灼,問得叫他無可辯駁。

是啊,槍林彈雨,他們何時退過呢!懷承想想,算了,是圈不住她的。點頭道:“好吧,等會兒和我一起走。”他又伸手捏了捏她柔粉的耳垂:“沒見人像你這麽愛上班的!”

雲瀾一向耳朵冰涼,被他溫熱的指面一焐,熨帖的溫度立刻傳到心裏去,她向他仰着頭笑了,溫柔的唇角彎起一點弧度,像初開的花瓣,他忍不住低頭,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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