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混賬
雲瀾走上前時,茉莉已經呆在一邊,她們先時是見過的,她和雲瀾和雲瀾三哥新交的小女朋友淑瑛,曾一起約了去看過電影,那時這馬來姑娘披着一頭長卷發,拿銀紅的長絲巾包在腦後,出門時連連搖頭,向她們嬌嗔道:“我是吹不得海風的,一吹,臉上就要長紅點子出來,雲姐姐,你們長麽?”
雲瀾走在淑瑛左手邊,想答她,她們在這裏住習慣了,不會長。被茉莉撇着嘴,打斷了,“你雲姐姐就是挂在海灘上晾上一整天,也是什麽都不長的,她就是這樣的好臉皮。”
雲瀾悄悄打茉莉的手,茉莉不服氣,在她耳邊低語:“做什麽?我最瞧不上這嬌氣滴滴的做派,美人燈麽?大風吹吹就壞!”
“瞧你這張刻薄嘴!”雲瀾止住她的話。
這時,茉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營養不良的孕婦……是叔潮的小女朋友林淑英。
雲瀾比淑瑛高出半個頭來,她上下打量的仔細看她,一只手的衣袖被淑瑛緊緊抓在手裏。“雲姐姐,你怎麽找來的?叔潮呢?”她神情緊張地盯着雲瀾的臉。
雲瀾心裏的疑問更多,她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大概是因為顯了懷,淑瑛披着件牙黃的外袍,沒有系紐扣,敞着門襟,露出裏面撐滿了的短衫來。
“三哥他,他……”雲瀾不明情況,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他也來了麽?在哪裏?”淑瑛下意識的朝他們幾人身後張望了一眼。
“他,他沒來。”雲瀾說明着,以為淑瑛會因此失望,沒想到,她卻安靜下來。
“他沒來就好。”她喃喃地說着,眼睛裏卻流出一點失望。
淑瑛沒有領他們去登記的住址 37 號房,她說是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家的房子,但女同學一家上下七八口人,住在拔萃女校東邊那個村子裏,離的很近,常來照顧她。
她領着他們在後院一處合歡樹蔭裏坐下說話。雲瀾斟酌着問她:“你怎麽?”想想又止住,改口道:“這是幾個月了?”
“五個多月,”她自己低頭看了看小腹,茫然的說:“叔潮沒有告訴你吧,你看到我大着肚子,也吃了一驚。”
“三哥是知道的?”雲瀾脫口問她,她開始一直拿不準,不清楚三哥知不知道這件事,甚至在猜想,淑瑛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淑瑛擡眸來瞟了雲瀾一眼,又望向別處去,不客氣道:“他怎麽不知道,他做下的事,他比誰都清楚。”說完又看回雲瀾的臉,帶着恨意地追問:“他是不是已經逃走了?才叫你來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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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雲瀾難開口。
“他叫你來找我,卻不敢告訴你我懷着他的孩子呢。”淑瑛說到這裏,簡直咬牙切齒,“他想讓我弄死這個孩子,可我不能,我們這種信仰,是不能弄死自己的孩子的,哪怕還沒生出來,我家裏還有父母兄弟,我不想他們被我咒死。你三哥,他只顧着他自己!”
“他讓你去醫院解決掉孩子麽?”茉莉忍不住插嘴。
淑瑛無聲。
雲瀾在旁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已經被淑瑛有孕這件事堵的氣噎。怪不得三哥在留下的信上說他連番找人,始終找不到,只說淑瑛不肯相見,卻不敢說明真實原因;怪不得臨走留下情真意切的消息,囑托她一定要去找到淑瑛本人,原來是為着這麽個說不出口的原由,如今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人,把這樁棘手的麻煩事,丢給她來處理。
聶叔潮!雲瀾皺眉想着這個名字,恨不能立刻把生嚼了。
旁邊的淑瑛,忽然轉頭來對着雲瀾質問:“他叫你來找我,也是為了說服我弄死這個孩子麽?如果是,你走吧,我不能做,我家裏再是遭了難,不管還有沒有人活着,我也不能自己作踐起自己家人來。”
雲瀾被她問得,無措了一刻,她來時是懷着悲憫的心,只打算着把無依無靠的淑瑛接到身邊來,如果可能,再把家裏和三哥的好處慢慢說給她聽,看她能否願意如三哥所想,回上海去,也算成就了一樁好事。等何時通了航,就送她上船歸家。至于她自己,并沒有想過要和淑瑛一起回滬,她還是想等學校重新複學,能把該念的書念到底。
此時淑瑛這裏突然成了有大有小的兩個人,她一時沒了決斷。連同來的毓征和茉莉也替她躊躇着。
茉莉從木欄的斑駁椅子上站起了身,朝旁走動了兩步,正在心裏嘆息,冷不防有什麽東西自她頭頂飛下來,“啪”的一聲落在身前不遠處。
“哎呦!”茉莉驚得叫出聲,敏捷的躲到她哥哥身後去,毓征錯身過去掃了一眼,是一包橘子皮,零散的落在樹根旁,他順着那方向,往身後的樓上看了看。
淑瑛只朝那樹根旁淡淡瞟過一眼,仍舊沉默無聲。
“那你有什麽打算麽?”雲瀾只好開口問淑瑛自己的意思,她這樣堅決,想來是不肯聽人勸的。
“打算?”她坐着,一手扶着腰,恢複了茫然的眼睛,“能有什麽打算,活着罷了,原想等這仗打完了,我把孩子生下來,我就回家去,再也不來香港了;可沒想到這場仗,打得這麽遠,打到我家去了,我叔叔死前說家裏生意也散了,人也散了,叫我活着,等有船了就帶我走,可他一轉眼就給炸死了……”
她淩亂的說着,雲瀾在她的描述了找着有用的信息,皺眉問她:“那孩子呢?孩子你打算……”
“孩子……”她仿佛凝神想了想,下了決心似的,回道:“我怎麽養得活孩子,等我生下來,自然給他找個好去處,對得起他便是了。”
“去處?什麽去處?”雲瀾問,連旁邊的茉莉和毓征也轉頭來望着淑瑛。
“去處還不好找麽?這裏黎黎的族親,就等着要呢,也是很好的人家,我去看過了,不會錯。”她自己篤定的點了點頭。
她要把孩子送人!這句話在雲瀾心裏來回盤旋着,是三哥的孩子,要被抛棄在這樣的地方……
“淑瑛,我來找你,不是來叫你做什麽的,是我三哥走得匆忙,舍不下你和孩子,特地留了信給我,百般囑托叫我設法找到你們,照顧好你們,等海上航路太平了,他同上海家裏說好,便回來接你們回去。”她思慮着說:“你千萬不要覺得他是扔下你們不管,你們這麽年輕,在這裏什麽也沒有,叫他拿什麽照管你和孩子,他唯有回家去說通了父母,才有力量保證你們安好,不然,他也不用牽腸挂肚的叫我找了半個香港,只為找到你。前番他是實在找不到你啊,為了孩子,不該這樣置氣!”
雲瀾說這席話時,覺得自己在哪一刻,像極了家裏的大伯母。
茉莉聽着都有點兒側目,她在心裏翻騰着,是不是真的?這顧頭不顧尾的聶老三還有這番情深義重的深謀遠慮呢!
坐着的淑瑛卻聽住了,雲瀾還在勸她:“這裏也不安全,我們車子開進來時看到日本軍車停在不遠處;你這樣情況,沒人照看你怎麽行呢?如果有了閃失,別說叫我三哥追悔莫及,你自己還怎麽能見到家人?”
說起家人,淑瑛鼻腔裏直泛酸,她是戰前發現自己身體有異的,不敢深想,耽擱了些時候;後來香港突然開了戰,逃難求生、無暇顧及,等戰停,又和叔潮分在相隔極遠的兩個收容站,斷了聯系。再聯系上時,叔潮一聽就斷然要把孩子處理掉,可那時孩子已經三、四個月,她動不得了。他說得那樣輕巧,可她從小就知道,殺了這樣成了型的孩子,是要牽連到全家的,她那時才死了香港唯一的親叔叔,不敢再害死誰,只好躲着他,不與他相見。也是舉目無親沒有辦法的時候,在馬來商會領救助金,遇到同校的黎黎,看她顯了懷,同情她的遭遇,替她找了住處也替她想了辦法。
她當然也明白,這地方是大半個平民區,哪有什麽好人家。可她管好自己都不能了,哪裏還顧得上孩子,這個連他父親都不要了的孩子!過了這麽久一個人生活的日子,更覺得活着的艱難。
雲瀾看她眼睛裏的凄楚,接着道:“你願意跟我去麽?我們那裏條件總好過你一個人在這裏孤苦無依,況且我們都在醫院工作,照看好你和孩子還是沒問題的。”
淑瑛眼睛裏亮起了一點微光,她坐在那兒低下頭去,一根手指插在外袍的扣眼裏,插進去、拔出來,反複的,一下進一下出。
他們在這幾棵合歡樹下坐着,因為無話,漸漸各自分了心,雲瀾才放眼看過去,發現樹根旁堆着各樣物什,發黃的令人懷疑的顏色。才開春,有嗡嗡的蠅蟲在上面盤旋不去。
等了些時候,茉莉心急,走來問淑瑛:“你想好了麽?要不要跟我們走,這裏也不是什麽好地方,你看看這兒。”茉莉伸手指了指眼前這一片堆垛。
淑瑛不為所動的仍舊坐着,順着茉莉的手指擡了擡眼皮。
雲瀾向茉莉搖搖手,讓她不要催淑瑛。
“你們先回去吧,我要想一想。”淑瑛過了良久,擡頭來說。她有自己的擔憂,總覺得雲瀾和叔潮是一家人,是會幫着叔潮的,況且雲瀾在醫院工作,也許有什麽辦法能把孩子弄掉,那時他們自然是沒什麽妨礙,報應都做在她們一家頭上,她不能不多想一想!
雲瀾卻擔心淑瑛有什麽不測,夜長夢多,傾身過去想說什麽,被毓征在身後拉住了,他向雲瀾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追得太緊。
因為天色漸沉,起了涼風。她們起身送淑瑛回去時,雲瀾把身上穿着的缃色短風衣脫給她,罩在她衣服外面。雲瀾本是比淑瑛高出半個頭來,此時擡手攏了攏她窄窄的肩頭。
淑瑛轉身來看她,眼睛裏露出一點感激的光,聽見雲瀾輕聲同她商議:“你今晚認真想一想,我明天下午再來看你,你若願意,也可以接你走。”
她聽着,擡腿跨上粗粝的樓梯,垂眸點了點頭。
仍舊坐毓征的車回程,到家時,黝藍的天幕上懸着半彎細月。茉莉正窸窸窣窣的開門,裏面有人先打開了大門,是懷承。
“你們這麽晚回來?是找到淑瑛了麽?”他開口便問。
“嗯,說的沒錯,托你沒去的福,我們一到那兒,就找到了。”毓征接口道,走進去,替雲瀾回答。
“怎麽樣?人呢?”懷承讓到一邊,看着他們一一走進來,最後問着雲瀾。
雲瀾本就在車上憋着一肚子氣,被他一問,終于忍不住,“我三哥這個混賬行子,我若再見到他,定要把他千刀萬剮!”她恨得,連手心都攥緊了。
“啊?怎麽了?”懷承跟在雲瀾身後,還沒見過雲瀾為了什麽事氣成這樣的,不合時宜道:“你昨天不還說,你三哥是個庸碌的好心人麽!”
把雲瀾說得一團心火直竄到頭上,回身瞪着他,發狠的罵道:“他就是個混賬!”
懷承被她兇得,識趣的禁了聲。
茉莉邊走去茶桌邊倒水邊向懷承解釋:“你這位了不起的三舅哥,給你們準備了個即将出世的小侄子,你說,好是不好?”
“什麽?”懷承立在沙發前,只剩下吃驚。
雲瀾坐着,聽毓征一一複述給懷承聽,仿佛又經歷了一遍三哥的荒唐事。
懷承聽完也是一聲嘆息,他伸手來拉了拉雲瀾的手,安撫她:“不要緊,先接過來吧,也許等孩子出生後,她轉了想法呢。”
接過來!接過來怎麽住呢?他們自己都是暫時借住在毓征家裏。雲瀾在心裏犯難。
懷承似乎看得到她的愁思,搖了搖她手道:“我們明天回佟家別墅去,可以把淑瑛接到那裏去住。”他最後着意的在她手上用了用力,補充給她聽:“那裏一切都好。”
雲瀾擡眼來看他,眼睛裏的光在問:“你們的事,都解決好了麽?”
懷承微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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