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麗惠
懷承第二天一早出門,老胡那裏的情況穩定後,他着急要回村社去一趟,他想知道這裏面的種種細節。
田師傅仍舊坐在後堂背陰的那間屋子裏,宗瑞坐在他對面,椅子旁邊靠着一副拐,他腿傷沒有好全,暫時用的。見到懷承進來,擡頭叫他:“懷承哥。”
“能走動了?”懷承拍拍他肩頭,掃了一眼他腿上的槍傷。
“好多了,再過兩天吧,應該就能把拐扔了。”宗瑞極有信心地笑了笑。
懷承靠着宗瑞的位置随手拉了把椅子來,“田師傅,胡大哥這兩天來麽?”他一手擱在田師傅的桌案上。
“這兩天不會來了,等這撥風頭過去吧,還好你上次的消息來得早,不然老胡和花園街的人可就難說了。”田師傅仙風道骨,邊說着邊把一份賬冊樣的名錄收整起來。
“我正想問問這件事呢?後來是怎麽處理的?”懷承心裏滿是疑問。
田師傅起身給懷承倒了一碗茶來,想是有許多話要說。他坐回圈椅裏,講起老胡收到懷承消息時正在和組織從廣東派來的同志部署新行動,關于周兆祥已經招供的事讓在場的人都非常震驚;用了極短的時間來評估消息的可靠性。“財生還是有決斷力的,馬上下了命令,切斷花園街支線。”田師傅緩慢的語速,仿佛講的是件不太着急的事。老胡是做過田師傅學生的,他有時直呼他小名,財生。
“後來,師傅特地安排了誘餌,在那邊的米鋪裏進出,果然有假扮的特務在附近監視,我們特為準備的人,他們什麽也沒查到。”宗瑞接口道。
田師傅相當于老胡的軍師,大部分時候氣定神閑,他這時放下手裏的小茶壺,特來問懷承:“你是從何處得到周兆祥叛變的消息的?這樣精準的情報,你可有線人,他是什麽位置,依你看,能否為我們工作?”
“她……”懷承遲疑了,認真在心裏想了一會兒,才回答:“她是偶然聽到的,消息出自一夥專門倒賣政府消息的律師,這種情況,她不太可能一直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情報。”他搖了搖頭。
田師傅聽完面露遺憾,擡手撚了撚花白的胡須,轉而謹慎道:“他知道你的情況,知道多少?他這個人可靠麽?”
“她很可靠,放心。”懷承篤定的點頭。
“他是誰?我們認識麽?”宗瑞好奇,湊近來追問。
懷承側頭來和宗瑞對視着,斟酌了一下,說:“你們見過她,是聶醫生。”懷承眼看着宗瑞眼睛亮了亮,他本來想馬上補充,聶醫生可靠,是因為她是我女朋友。這話他要特地說給宗瑞聽。
正要開口,田師傅先說起:“是上次來過的那位女醫生吧,既是你同學,又知道我們這裏的情況,不如請她加入進來,我們也很需要她這樣的人才,難得的是能相互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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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懷承問得沉默了,再開口時他忘了宗瑞的眼睛,只猶豫道:“她其實還沒畢業,一直想把醫科繼續念完;況且,她最近在養傷,遇到汽油彈爆炸,震傷了耳朵。”
“聶醫生受傷了?要緊麽?”宗瑞問。
懷承點了點頭,本想專為宗瑞解釋一下他和雲瀾的關系,卻忽然想起一件更要緊的事來,關于佐敦道附近的那間未明的日軍倉庫。
他邊說邊起身去拿了窗邊書架上的一頁地圖來,“田師傅,昨天爆炸的地點,我剛好在現場。”他說着,擡手準确的在地圖上标出了位置。
他們三人在房裏一直研究到午飯時分,房中朝北的牆角,散發着陰濕地裏特有的潮濕氣味,他們聞習慣了,渾然不覺。
直到麗惠跨進一只腳來,“師傅,吃飯了。咦?你們倆也在這兒,正好,我到處找不見你們。”
“哦,來了。”宗瑞爽快的答應,同時露出兩排白牙來,自己手腳并用的從椅子裏拄着拐站起身,“今天有什麽好吃的,你說說。”他滿懷期待的語氣把麗惠望着。
“就你嘴饞!”她睃了宗瑞一眼,又轉而看向懷承:“并沒做什麽特別的,我這也不算什麽大日子,不作興過的。”
“過生日麽?今天是你生辰啊,恭喜。”懷承一手摻着宗瑞,一邊回頭來說。
麗惠聽着,眼下緋紅了一點,可她臉上深色皮膚,像枝頭久挂着三角梅,在這朝北的屋子裏,實在看不出。
他們平常吃飯就在旁邊竈房裏,因為春暖的緣故,特地把飯桌挪到回廊下面來,借一點天光。麗惠燒菜的手藝很好,從前她娘活着的時候,就是李家的廚娘,她從小就跟着耳濡目染,四季菜色都拿得出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倒是想從家裏繼承些別的手藝呢,讀書寫字,琴棋書畫,奈何沒人會。她爹早年跑海,人出去了就沒回來,只有個娘,把所有會的都交給她了。她娘沒的時候,她也沒有很傷心,煙熏火燎的活着太苦,不如走了好。那時她已經自己學會了開槍,準頭比一衆男人都好,她覺得活着還是有滋味的,沒了爹娘,也能活得好。
有一天,胡隊長來找田師傅,同來的還有一位挺拔的年輕人。他介紹說:“他是明大醫科班的畢業生,肖懷承。”說完拍了拍那年輕人的肩膀,向田師傅感慨:“這是我們寶貴的醫生資源啊,有了他,咱們的醫療點就能建起來了。”那時她站在田師傅圈椅後面,見他擡頭來向她禮貌地笑了笑。
現在她教他射擊,不過到今天,她已經沒什麽可以再教他,他打得已經比她好了。午後,田師傅照例在涼床上打個盹,天井裏鴉雀無聲。她踩過發綠的青苔石階,進到後間來找他。他果然俯身在窗邊的書案上,研究着什麽,她沒心思仔細看,只把一只手埋在衣兜裏,手心裏包着條柳色的絹帕,并不敢十分用力攥緊,怕生繭的指面把帕子勾脫了絲。
“懷承。”她就站在他身後,他看得太專心,沒聽見她腳步聲。
“哦,麗惠啊,有事麽?”他轉頭看見她,又無事地轉了回去。
随着他轉回去,她還沒開口,心裏先氣餒了,索性走到他書案邊,“我請你幫個忙。”她想說的似乎是很多話,可一到嘴邊,卻只有這一句。
“嗯?什麽忙?”懷承這才立直了身,看着她被曬得透紅的臉,順勢的朝窗外掃過一眼,這午後的太陽真盛,他想。
她把那條帕子拿出來,已經揉皺了,呈給他說:“你幫我在這上面題幾個字,要好聽的那種。”
懷承機械的伸手接過來,下意識的拉了拉帕子邊角,把它展平,見上面繡着景物,是一處流水的山澗,意境空靈。他忍不住笑了,問:“這是你做的?”問完了也在心裏覺得不可思議,瞄準射擊的麗惠,還能捉針拿線,真是不得了。
卻把麗惠問得局促了,她不會這些,她娘沒教過她,這是請桃妹做的,可她這時候不能說,這樣的信物,最講究親手,這點她懂!“算是吧,你幫我在這裏寫幾個字,八個字、十個字那種,”她急得上手來指給他看,勢必不能讓他說不。指完,又替自己解釋:“只當是,是給我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懷承沒想到這個詞,直言問道:“你不是說不做生日的麽?”
“怎麽?你不肯幫忙寫?就幾個字而已。”麗惠緊盯着他臉。
“哪能呢,別說十個字,一百個字也會幫你寫的,”他笑了,低頭把那條帕子對折再對折,嚴謹的放在案桌上,“你不是我師傅嚒,怎麽敢說幫忙,吩咐我就是了。”他呵呵笑着,爽快道。
他答應下了,也收下了,她松了口氣;可他最後這話,她回味着……跨出屋坎時天井裏的日光正被雲頭遮住,她眼前漸漸轉了陰。
懷承等田師傅午睡起來,議定了行動方案的框架才走。走前,他特地拐到宗瑞房中,也不全為了看他,真正是想把宗瑞心中聶醫生的形象再描補清楚。他才在宗瑞身邊坐下,他就伸頭來問:“聶醫生的耳朵要緊麽?”
“不要緊,她男朋友會好好照顧她。”懷承淡淡道。
“奧……”宗瑞聽了,又縮回頭去,垂下眼角來,沉默了良久,落寞地問:“懷承哥,你有女朋友麽?”
懷承轉頭來,看着宗瑞總是青白的臉色,忽然生出一點不忍,他嘆了口氣,點頭道:“我有,而且你認得。”
“我認得的,是誰?”
“聶醫生。”
“啊……”
懷承回到家時正趕在晚飯前,雲瀾在客廳的窗邊站着,歪着頭看淑瑛量尺寸,戴着圓框眼睛的老裁縫垂着眼皮只管聽量尺寸的小徒弟報出數字來,因為是替孕婦做衣裳,自動的放出一兩寸。
雲瀾先是在有光的一側,她試着聽那小徒弟說出的數字,聽不清;她又緩緩轉到背光的一側來,聽清了些。
懷承走進來時見她站在光裏凝神,許久不動,過了一會兒,又換個方向,繼續站着,猜到她是在試聽力。便走到她身邊去,低頭問她:“能聽見麽?”
雲瀾搖了搖頭,眼睛裏露出失望。
懷承伸手拉她上樓,邊走邊開解她:“複原也還要幾天,沒有那麽快的。你上來,我幫你看一看。”
他拉她回自己房裏,把外衣脫了搭在窗邊的圓沙發上。
“我還是明天再去找找杜醫生吧,你能看出什麽來?”雲瀾站在他身邊,被他拉到懷裏去。
“這麽信不過我?”懷承語氣不悅,“你不過是應激性的聽力受了點影響,想叫杜醫生怎麽給你看。我來看足夠了。”他說着,一手捂住他左耳,低頭在她震傷的右耳邊低聲道:“我愛你,雲瀾。”
他說得很快,也很輕。雲瀾什麽也沒聽見,只覺得他溫熱氣息落進她領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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