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大意
春天來得真快,雲瀾站在窗邊,放眼望向遠處山峰,盈盈的綠色深淺不一,像小時候,從祖母厚實的玻璃綠藥瓶子裏窺看外面的世界,旋轉的颠倒的,綠麻麻的一片。
天氣轉暖,雲瀾開始喜歡坐在後廊上看花園裏的春草,檐角上挂了一串鈴蘭花樣式的風鈴,山風吹過,會“叮當”作響。她側過身去,專程用受傷的左耳去聽,也自己把另一邊的耳朵捂住。嗯,是可以聽到了,聽到些微的風鈴聲,沒錯,他早晨說的話,是聽見了。她微微眯上眼,看眼前世界關上了窗,合成一條細縫,專心的回想他那一句話,真動聽!
淑瑛因為沒耐心坐在後廊上聽風,常常下到後花園裏去走動,她雖然月份大了,但還是坐不住,要四處逛去。雲瀾也怕拘着她煩悶,長日悠悠,由她房子附近轉轉。
午後風也停了,鄭家差人來請雲瀾去坐牌桌,雲瀾正在懷承房裏看一冊腦部解析圖,搖頭說耳朵尚在無聲中,沒的去了聽人說話吃力,回頭帶累了上下家輸牌,把來人打發了。
過了沒多久,伍姐悄聲悄步的走上來報告,“淑瑛姑娘跟着去鄭家了,湊角打牌去了。我說上來告訴一聲,她叫我不用,說“雲姐姐知道”,”她細着嗓子學給雲瀾聽,“究竟知不知道呢,聶小姐,我想想還是上來說一聲。”
雲瀾從書頁上擡起頭來,看了看外頭融融春光,點頭:“嗯,知道,讓她去吧,也不能總關在家裏,一會兒四五點鐘,勞伍姐走一趟,去接一接她吧。”
“哎哎,好。”伍姐掖着兩手點頭答應着下去了。
傍晚時,伍姐出去了一趟,又獨個兒回來了。雲瀾正走下樓來,伍姐便仰着頭彙報:“淑瑛姑娘在那邊吃晚飯了,說鄭太太今兒輸了牌,不依,硬要留下吃飯,吃了飯再接着來。”
雲瀾站在走廊出口,向門廳外面張了張,自己念叨:“不宜這樣久坐着的,哪能連着打牌……”
“是啊,我也這麽說,那邊少奶奶說,不妨的,難得高興,一會兒吃了飯,她陪着淑瑛姑娘散步,管保累不着她,請聶小姐放心呢。”伍姐說着,往餐廳裏去。
雲瀾仍舊有些猶疑,走到門廳邊,恰好懷承的車開進來,蔡伯正去拉開鐵闌幹的大門。
“你今天倒是回來得早!”雲瀾問着走上臺階的懷承。
“是專程等我的麽?時間真準!”懷承快步走上來。
“那沒有,你可是想多了,我在看淑瑛呢,鄭家留她吃晚飯。”
懷承聽說,跟着向山道上面望了一眼,蒙蒙的燈光。笑說:“看來,她比你愛社交,都做了鄭家的上賓了。”說着,拉雲瀾進到客廳去,從外衣口袋裏拿出兩個信封來,“我今天特地回來一趟,同時有兩封信寄給你,從威爾先生那裏轉來的。”
信!雲瀾忙伸手接着,聽懷承繼續說:“一封是從美國寄來的,另一封從上海,上海的這封,應該是你三哥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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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瀾低頭看着信封,是她母親和三哥寄來的。“這封兩個月前的是我母親寄來的,從美國。”雲瀾先拆了這封,抖開信紙來看,懷承站在她身後,陪她一起看。
珍妮在信上用了很大的篇幅描述她在美的生活,遼闊的農場和富足的食物,她最近去參加的舞會和茶會,新做的花色複雜的連身長裙和禮服。雲瀾耐心又快速的略過她層層的筆墨,看到下一張去,終于提了一點聽說的香港戰事,珍妮在信上極有見地的表示,明大是十分出名的學校,不會不管它的學生的,想來即便香港在打仗,也不會影響到在校的學生,不過如果學校因此停了課,她也很委婉的詢問雲瀾的意思,是否願意轉到美國的大學來繼續學業,美國一些州立學校的醫科,也是很不錯的。當然,她在後面若有似無的帶過,說如果雲瀾願意來的話,她可以請廖先生資助她的大學費用。
雲瀾在燈下托着這封信,許久沒動。她心裏覺得,和母親的距離遠得不用能路程來衡量,隔着生死,都不足以表述。她知道懷承也看着,她自己喃喃的解釋給他聽:“我母親,從小就不喜歡我和我們家,她大概做人最快樂的時候,就是離開上海的時候。”她想,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世上還有這樣做母親的。
懷承伸手來扶住她肩頭,用力攏了攏,安慰她說:“別往心裏去,你按自己的想法來,想留在香港,等明大複學,或是走,我都支持你。”
雲瀾沒有回應,她收起了珍妮的信,去拆看另一封。三哥的信是新近寄來的,大概是知道兩地要通航了,特地寄出來。信上說,上海家裏一切都好,林林總總講了一遍家中上下人等,連內院姑媽的長毛狗新生的狗崽也說到了。在信的末尾,情真意切地問,五妹妹你缺不缺錢,你在養和醫院上班總有薪水發的吧,若是不夠船票,你缺多少,我這裏想法寄給你。
雲瀾見這一頁寫完,也沒說起淑瑛的事,急得翻到最後一頁去,他竟只提了一句,說時事不好,找人的事,太為難妹妹了,實是找不到就罷了,不必四處去尋,勞動了朋友們也是欠下人情,等将來四海安穩,實在有緣再說吧。
這說的什麽含糊話!什麽叫做有緣再說?雲瀾捏着信紙,狠狠皺眉,火星子燃到眼睛裏來,“三哥這個混賬,淑瑛的事怎麽換了口風了,他到底想怎麽樣?”雲瀾忍不住罵起人來。
懷承拍拍她肩頭,“也許你三哥不知道淑瑛沒有處理掉孩子……”
“他不知道才怪,他就是心裏有鬼,才百般托了我去找的,”雲瀾怒氣叢生,放下手裏信紙,望着客廳窗外的夜色,長長緩了口氣,自己分析道:“他忽然換了口風,大概還是怕家裏的壓力,出了這樣的事,諒他也不敢直說,多半是偷偷告訴了二伯母,若是敢告訴他父親,管把他的腿打折了不可。”
“但胎兒已經這麽大了……”懷承也替他們發愁。
雲瀾拿着信,先考慮三哥和淑瑛的事,她垂眸出了一會兒神,再擡頭時向懷承道:“我明日寫封回信給三哥,不寄到家裏,寄給他最好的朋友,請他私下單獨轉交給他,讓他知道現在淑瑛的情況,看看他作何打算再說。”
懷承附和地點了點頭,看她在燈下立着沉默良久,猜她大概在想她母親的事。他今晚要回村社去,最後和田師傅再複核一遍明晚要開始的爆炸行動,不想看着她一人憂慮,想起什麽來,靠到她右耳邊,問她:“我一會兒吃了飯要走,明天有事要忙,大概入夜也來不及趕回來。我再幫你再測一測聽力。”
雲瀾眼中聚了聚光,沒言聲,只點頭,不自覺地,竟有點心跳加快。她低垂着視線,不看他。
懷承仍是往常方式,掩住她一只耳朵,在另一只耳邊低聲:“今天謝醫生說你上次給病人分錯了藥……”
“什麽?不可能!”雲瀾立時擡起頭來否認,眼睛裏閃過一道精光,她在工作上向來細致,絕不可能出錯的。待撞上懷承目光時,馬上知道上當了,他挑了挑眉頭,端端正正望着她,眼神在說,聽見了,聽得怪清楚啊!
雲瀾在心裏湧上一陣後悔,太大意了,上了他的當!惱恨中伸手打了他手臂一記。
把他打笑了,索性伸長手臂來攬着她,如實地說:“怎麽?惱羞成怒?!我其實早上就知道你能聽見了。”
“你怎麽發現的?我早上并沒有什麽反應。”雲瀾邊問邊回憶着,想不出哪裏露了破綻,誠心誠意地問他。
懷承也誠心誠意地回答她:“我早上說完,看見你耳朵紅了,而且,是兩邊耳朵都紅!”他說着話有意捏了捏她冰涼的耳垂。
要藏住一點壞心思還當真是不容易的,總有些地方會露出馬腳。雲瀾自己反思着,搖了搖頭,認輸不提。
懷承笑嘻嘻的拉她去餐廳,兀自轉圜道:“你要是愛聽,我照常講給你。”他是得逞後的寬容。雲瀾轉頭看看他,覺得他這笑容實在不真誠,搖頭拒絕:“不要。”
還使性子!懷承拿眼角的餘光,瞄了瞄她,把她拉坐在身邊。
晚飯後,懷承整理一點随身物品,雲瀾陪他下樓,直走到門廳的臺階下面,往停車間去。懷承見雲瀾沉默,先開口叮囑她:“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做決定。”
雲瀾點點頭,遠處檐角下的電燈光映在她眼睛裏,晶晶的一點。懷承擡頭掃了一眼那光線,拉她走開兩步,恰站在黑暗地裏。他順勢收緊了手臂,低頭在她唇上用力親了親,又含笑的貼在她唇邊,同她商議:“不愛聽那句話,以後換成這個,好麽?”
“嗯……”她含糊地點頭,眼睛把他微笑的樣子刻印下來,拉住他手臂道:“忙玩了早些回來,我還有事要和你說。”
他伸手撫了撫她臉,“好。”
她看着他在夜色裏,發動了車子,尾燈的幽光像山間的一團靈火,漂浮着漸行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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