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常州
過了午夜,入口處明暗相間的光栅裏,穿過一個人來,五短身材,微微弓着腰,邊走邊解了大衣,四方面孔,看不清眼神。
愈成和大橋先生對着喝伏特加,他舉起杯子,透過玻璃杯口,晶瑩的反光裏,鎖定着那個人進來的方向。老薛來了。他借起身開酒的功夫,向男人堆裏的白露投去一道眼神,她妖嬈的扭着半個身子,銜着香煙湊到旁邊人的嘴邊去借個火;目光同愈存交彙了一瞬,又馬上分開,像她嘴裏的長煙,閃過一簇花火。
大橋喝醉後仰躺在沙發上,喘着粗氣,半睡半醒,嘴裏在說着什麽,沒人去聽也沒人理會。老薛不是來找他的,他來向野口井次郎交接一份樣品,至于是什麽內容的樣品,陳先生下達的情報裏沒有提及。白露從來不關心任務裏沒有提及的事情,她何時坐在了老薛對面,露出的大腿白亮耀眼。可惜,據說這人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愛女人。果然,他無動于衷地坐着,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愈存舉杯走來,和野口君喝一杯時,他也沒動彈,是個緘默的怪人。
白露翻着白眼借愈存手臂站起身,吊在他小臂上,走出去沒兩步,挨在愈存耳邊嬌嗔道:“你去試試,也許這種怪胎專喜歡男人!”
愈存眼角的光瞥了瞥她耷拉的嘴角,邊走邊低聲:“他在等賭桌上的位置。”語氣肯定。
“你怎麽知道?”白露想回頭确認一眼,被他用眼神制止住。
白露瞪着眼睛等着他回答,愈存松開手臂,什麽也沒說。
淩晨時,白露歪在沙發上補一覺,忽然被人摸醒,她坐起來“啪”的一聲沒頭沒腦的打在那人頭頂上。大橋先生被她打了禿頭,自己伸手憨态可掬地摸了摸,“內房裏去睡,這裏睡久了頭疼。”他是個中國通,中文極好。
白露伸長手臂打了個呵欠,乜斜着眼睛看大橋,“你的中國太太在不在,我可打不過她。”
“不在,嘿嘿,回六安娘家去了。”他上手把白露攙起來,眼神直溜進白露胸脯裏。
“愈存呢?”白露佯裝地擡頭滿屋子找。
“他牌桌上忙着呢。”
“和誰?別又輸光了回來……”白露跟着大橋邊走邊扭身往牌桌上看。
“放心,老薛是新來玩的,不精,不是愈存的對手。”大橋猴急的時候,只管扯着白露的滾圓手臂往外走。
白露作勢掙紮回頭:“我得去盯着點兒,輸了看我不揍他。”
“我幫你揍!老薛只禮拜五才來一次的,他贏不了愈存,放心放心。”
不久後的某天,老薛被發現死在回公寓的路上,身上的錢財被洗劫一空,看起來是梭哈贏了錢,出門時遭到誰的搶劫,謀了財又害了命,死在青灰色的上海早晨,和無數個普通的冬日一樣。
這樣的任務,這兩年他們兩人執行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懷承最初被招募進來時,和白露配合得不好。因為白露酗酒誤事,他在暗殺任務中被捅傷過小腿,險些留下終身殘疾。為此特地向陳先生彙報,希望能更換搭檔,但并沒得到支持。後來,時間久了漸漸生出一點默契,比先時好多了。
陳先生難得露面,臘八節時在海軍俱樂部裏和愈存見過一面,說到閑話,還問愈存:“怎麽樣?白露合作起來越來越順手了吧?”
愈存坐在沙發上,慣常沉默,“怎麽叫順手?是塊生石頭,兩年裏也用熟了。”他垂着頭說。
陳先生知道那時招募他,實在太倉促,白露這個搭檔拖了他不少後腿,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回頭了。
他起身前,拍了拍愈存肩頭。他還是他手裏最好的特工之一,當然不算白露的話,排名還能更靠前些。
白露最近接洽了一家電影公司,要去霞飛路視鏡頭,在去的路上,臨時興起,拐進一家酒行看新到的洋酒,酒行老板認出她來,曲意逢迎,捧出鎮店的貨色來請白小姐試喝。結果白露一口氣喝到日頭落山,趴在酒行的吧臺上,擡不起頭來。
“叫何愈存來,愈存!老何!來接我……”她大着舌頭嚷嚷着。
愈存這天是沒法來接她了,上次老薛的任務裏,他受了傷。白露覺得他是活該,算準了距離,給他來一顆冷槍子兒,不就結了,考慮什麽暴露不暴露的問題!非要近身取他的狗命,結果好了,被這姓薛的臨死抓了一把,不知道這老毒物指甲裏藏了什麽腌臜玩意兒,愈存手腕發了黑,現在腫得熊掌一樣,出不得門。
白露直着嗓子叫了半晌,老板看不過眼,特來問她地址,要請車送她回去,結果她繞來繞去說不清楚地址,只好轉而問她電話號碼。她沒擡頭,報出一串數字,回回不一樣,把老板鬧得焦頭爛額,總算裏面有一個號碼是對的,對面接電話的男人,聲音微沉,回應是何愈存,總算找對了,老板長舒一口氣,“嗳,何先生,白露小姐在這裏喝醉了。是是是,地址是……”
愈存右手上纏着繃帶,挂了電話,向客室裏吩咐:“阿聽,去接小姐回來。”一邊把記下來的地址遞給光頭的男仆樣的人。
阿聽接過字條,愈存用左手寫的,清晰端正的一行字。他們不知道,愈存右手也能寫,他從沒在他們面前寫過。
等阿聽車子一出門,他馬上趁着夜色出門,穿了件黑色長大衣,把右手遮住。帶好東西,奔往凱旋路的利德書店。
他在趕到書店時,店招剛亮起燈。他走進去,站在外文書的書架前。書店的老板姓陸,是個穿長衫的男人,起身從櫃臺後面走出來,向他介紹新書。
“順利麽?”陸老板問,低頭看到他右手上的繃帶,低聲道:“怎麽受了傷?”
愈存拿着一本糙紙封面的游記,仿佛在問這本書的內容如何,他把從老薛身上搜出來的十一號解藥從書頁下面遞給陸老板。“還算順利,中了一點毒,不要緊。”他垂眸在書封上。
“好,”陸延聲把解藥收進衣袖裏,同愈存并不對視,“你提到的那個人,我們會想辦法處理,你萬不可承認,其他事就不用管了。”
愈存聽了馬上轉頭來看他,眼神裏閃過關切的光。
“放心,我們不會傷害她。”延聲說。
阿聽把醉成爛泥的白露連扶帶抗的弄回來,安置在沙發上。她伸直了兩腿,整個人擺成一個大字。
愈存聽見動靜,從樓上走下來時,阿聽正搬了把椅子,坐在旁邊照看她。仰頭看見愈存,伸手指了指白露,表示她又喝醉了。
愈存面無表情走近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言,自己往後門口去抽煙,一邊說給阿聽,“不要緊,睡一覺就沒事了,不用搬到樓上去,防着她要吐。”
阿聽圓圓的青灰頭皮,眼睛仍舊盯在白露身上,點了點頭。
雲瀾家裏燒尾七,忙得很,中院裏擺滿了謝客的筵席。雲瀾在這些席面上應個景兒,由三哥代為招呼,還沒到尾聲,她就退了席,和素欽一起,往後院去休息。
愈存入睡前,在窗臺上,點了一支白蠟燭,虛杳的燭光映出一道弧形的拱門。他在那道拱門前,自己用手術刀劃開腫脹的右手手背的皮膚,微微皺眉,拉開的創口立刻滲出黑紅血珠來,漸漸淌成一條小河,流在一只銀色的醫用器皿裏。像沁出的血淚,無聲無息。
雲瀾坐在素欽房裏,白熾燈光亮得晃眼,聽素欣講滬上名流們的新聞,她也講戰事,講日軍在遠東戰場的秘聞。“這些都是我從六叔那兒聽來的,一手資料,絕不會有錯。”她強調着。
“六叔何時回來了?我怎麽不知道。”素欽懶懶坐在窗邊,問着她妹妹。
“六叔來去一陣風,何時通知過誰?”素欣反問着,叫她姐姐無言以對。她們家的這位六叔,可是位不能言說的人物,無論北平、南京、重慶、延安,他都是可圈可點、可進可退的人。他的消息,一定真。
雲瀾面色疲倦,她還在等發出去的兩份電報,一直沒有回音,她存着的疑惑無人能解,也無人能說。素欽身後的那扇窗,她望出去,無盡夜色,越望越遠。
喬家姐妹說到哪裏,她漸漸放了空,沒聽清。
“雲瀾,等你家大伯的七七過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君達家裏往那邊去談生意,我因為總在外面讀書,反而自家大好河山都沒見過,我想你多半同我差不多,我邀你同去。”素欣忽然點了雲瀾的名兒,把她思緒拉回房裏來。
“什麽?去哪裏?”
“瞧你,枉我認你做個知己,”素欣拿起手邊一條娟子,甩在雲瀾臉上,“你倒好,神思都跑掉了,我可不給你重複,到了那天,我只管來找你,硬拉了你上車走。”
“你小孩子家無尤無怨,怎麽知道你雲姐姐這些日子,連三接四的家事,累得瘦下一圈來,沒看見麽?誰都像你,滿肚子家事國事,全世界都等着你去拯救呢!”素欽伸手把那條娟子搶下來,說着圓和的話。
“那更應該随我出去走走了,我就不信,那些日日打牌說閑話,到處看電影逛商場的太太小姐們,那起子人,你跟她們能說到一起去。”素欣“霍”的站起身來。
把雲瀾和素欽逗笑了。
“是我不好,才沒聽清,勞妹妹再說一遍。”雲瀾認認真真道。
“我說,我們春節前,要去常州一趟,君達家裏有生意在那邊談,咱們兩人只當跟着去走一遭,散散心,常州我還沒去呢,雲瀾你去過麽?”素欣又坐下來,問着,她不愛姐姐妹妹的稱呼,自來就直呼雲瀾名字。
常州!雲瀾聽清了,是要去常州。她知道的,那裏有一家宅院,她聽說過許多回了,院子裏長了水杉樹,廊下長着新栽的西府海棠。
“雲瀾,你去過麽?”素欣追問。
“沒有。”
“一道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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