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共事

非寅其實回程的路上,本來計劃着,要帶雲瀾去一趟白賽仲路的伯特利醫院,那裏石先生創辦的教會醫院,接受了大量孤兒,庇護難民的同時也肩負着女性醫學的教育延續工作。非寅和好友不斷資助,但也快要經營不下去了。

但他車子經過白賽仲路時,并沒有停下來。他想,不用多此一舉了,她自己能做出正确的決定。

雲瀾是第二天接受素欣和君達送來的聘約的。入夜下了春雨,細索的沙沙聲四面而來,她凝神聽了一會兒,關上了窗。坐到書桌前去,桌面上擺着一疊信箋,她一頁一頁地翻看,從有字的部分看到無字的部分,也照常一頁一頁翻下去。背影映在白亮的電燈光裏,有種靜谧無聲的力量。

愈存這時正坐在家中樓梯上等人,阿聽筆挺地立在旁邊。他微微皺眉,右手扶着木欄杆,也聽到這春夜雨聲,沙沙聲由遠及近,包圍上來。是她不喜歡的時刻,他在心裏想。

“砰”的一聲,門廳的大門被推開,白露穿着煙灰的一件厚大衣,走進來,大衣上落滿了雨水,讓大廳的水晶燈一照,一點點反着光。

“去哪了?”愈存眉頭結緊,語聲嚴厲。

白露耷着嘴角,似乎也不太高興,掃了對面兩個男人一眼,“私事。”她昂着下巴,學着那天愈存的倨傲語氣,彎腰兀自地脫了腳上的皮靴,要上樓去。

愈存“霍”的一聲自樓梯上站了起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麽?出門為什麽不報告,誰允許你單獨出門的?”他沉聲質問她,正站在她面前,氣不打一處來。

“怎麽?今晚又沒什麽事兒,不準人出去透透氣,我是坐牢的麽?”白露也是極少見到愈存這樣嚴厲的時刻,想是有任務到,她臨時出門,耽擱了,又不肯認錯,狡辯道:“你下午又不在,我和阿聽說了,他糊裏糊塗的,啞巴說不清楚,忘記了吧!”

她這睜眼說瞎話的習慣,真叫人恨得牙癢癢。到這時候,還想推在阿聽身上。“白露!我最後告誡你一次,你再敢擅自離家,影響計劃,我們這點兒默契就沒有了。你去哪兒,找誰,為了什麽!”他只說到這兒,沒再往下說,狠狠看了看她。

把白露看得臉色變了,他不可能知道吧……可像他這麽聰明的人,有什麽真的能瞞得過他呢!她在心裏用力掂量了一番,後背上發了緊。

“去換衣服,我們立刻要走,成川部長的宴請,已經遲了。”他命令她,側身走下樓梯,頭也沒回:“阿聽去備車。”

他們去的路上,阿聽把車子開得飛快。愈存和白露坐在後座上,空氣仍舊凝固着。

白露自知理虧,但也從心底裏讨厭他嚴謹得一絲不茍。擡手從皮包裏拿出粉鏡子,自己照了照,一邊轉臉故意向他詢問:“出來的急,你幫我看看,臉上的粉塗勻了麽?”

她知道,他平常是溫和的人,心胸極寬闊的。雖然許多事上同她不合拍,但卻在哪裏,總讓人覺得值得信任。今日大約真的生了氣,他板着臉沒回應她。

她自說自話地抹了抹臉,收起了鏡子,又說:“成川這只老狐貍,不知道今天又有什麽鬼心思。任務裏說了麽?我今晚要陪他睡麽?”

她把這樣的話,直白的說出來。讓車裏的氣氛,更添了一層澀滞。連阿聽握着方向盤的手,也緊了緊。

愈存聽着,心裏微動,仍舊沉着臉,但回說:“不必,今晚大概是要引見他弟弟給日本同僚,你多陪他喝幾杯,弄清楚,他弟弟到任的目的。”

“哦!”白露擡頭來,抿嘴笑了,反問愈存:“這點消息,你問你的小田太太不就好了麽?”

他沉默了片刻,懶得答言。又實在讨厭白露這張笑臉,甩話給她:“探探成川的口風,調他弟弟來的真實目的,明面上的職位,誰不知道。”

他擡眼看了看她,眼神仿佛在說,你動動腦子!

白露常常接收到他這樣的眼神,鼻子裏哼了哼,掉過頭去,不看他。

他們這晚,鬧到淩晨才結束。第二天,仍在宿醉中,白露的演出也推了沒去。愈存自然也沒有去宏恩上班。他在醫院的班,也是随他心思的,無人敢說個不字。

所以雲瀾到職的第一天,沒有見到何醫生。副院長親自帶她去拜會各科室的同事們,她忙碌了一上午,但完全沒見到有他署名的辦公室。所幸她忙在記住諸多醫生護士們的臉,幾位英美的院長、副院長及相關人員們,沒能抽出空來。

君達原本同雲瀾商議,要不要單獨辟一間診室出來,給雲瀾專用。雲瀾馬上婉拒了,不必專為特殊化,她是來工作的,為的是學以致用,況且資歷尚淺,實在不必特殊照顧。于是便在一樓的綜合診療室裏安排一張辦公桌。

雲瀾第二天來時,辦公桌上已經擺上了銅制的銘牌,寫着铿锵有力的“聶雲瀾”三個字。

愈存是過了中午才姍姍來遲,他匆匆走過綜合診療室,雲瀾在低頭看一份秘書處送來的文件,關于藥品的管理制度。

沒什麽征兆,有人經過她桌前,她擡頭來看,正看到他似乎放慢了步速,目光停留在她那塊銘牌上。他們在喬家的宴會上見過面,他不能再匆匆而過。被她目不轉睛望着,只好停下來,臉上維持着如常神情,含笑地,問她:“是聶小姐,沒想到這麽快成了同事,歡迎。”

她盯着他眼睛看,在探究他眼神裏的光。等他說完,才想起要起身來,同他寒暄,是初為同僚的禮貌。“你好,何醫生。”她站在他對面,一張桌子的距離。她覺得,隔着千萬裏。

他笑笑,走了過去,留給她一個白衣的背影。

他看不見,她目光追随着他到直到他消失在橡木門後,她在想:常州家裏的事,他是何時得知的?他是怎麽過來的?他做了什麽樣的決定,變成了現在的他!

她看不出他心裏的焦慮,他直到把橡木門關在身後時,還在想:她沒有走,怎麽留下來了?竟然來了宏恩;這樣太不好了!

他這兩天沒有辦法去找麗惠問利德書店的情況,陸老板要給什麽樣的指示,他這裏的情況,要如何處理,他暫時得不到明确的回應。

他一整個下午,坐在六樓的副院長工作間裏,沒有接診,保持着沉默。從工作間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樓的綜合診療室,他目視能力極佳,忍不住擡頭去看,她坐在窗邊的位置,浏覽了一下午的文件。

還沒到下班時間,阿聽走上來找他,白露電話先已經打進來過,她晚上在大舞臺有演出,叫他早點到,幾家有頭臉的親日派政要都說好會來捧場的。

他是和留美的莊副院長共用一個工作間的,當初他來時,莊副院長非常器重他,欽點他調上來,與他同一間辦公。可惜後來,漸漸發現他無心在醫療和研究工作上,常常遲到早退,不見蹤影;而後也從幾位老股東那裏了解到一點愈存的特殊背景,就放棄了培養他的想法,放手遂他的意了。

愈存提前離開,照舊的從莊副院長桌前走過,并不打招呼,來去一陣風。莊教授戴着老花鏡,自己在看一份英文材料,他也并不擡頭。

雲瀾也是好幾天後,才知道,原來何醫生是和副院長同一間辦公室的。怪不得頭一天到任時并沒看到他的銘牌,她同時想起君達說起過,他的位置特殊,看來,的确是特殊的。

愈存這兩天特別忙碌,阿聽帶回來的指令裏,多是結交新人物的任務。各色各樣人等,迎來送往、應接不暇。他常常在深夜時,睜着眼睛,對着天花板,在腦子裏整理這些人的背景出處,沒有參透這裏面的深意。但內中,有幾位是從事海運貿易的大商人,他特別靠攏些,有意與他們走近,陸延聲手裏的藥品源頭,只依靠宏恩現有的兩條線,是遠遠不夠的,他們不得不圖謀他法。不管有沒有可能,他都要試一試。

所以他又連着許多天沒有去宏恩上班,似乎也是有意的想避開雲瀾,他心裏不肯承認。

他午後坐在玫瑰園二樓的書房裏,對着地板上漏進來一塊日光,看它蒙蒙的跳滿春日裏的灰塵。沉默着等白露化妝、換衣服。他們要一同去成川部長家裏,陪他太太打牌。他計劃着,這種下午牌時候,阿聽會在車裏倒頭大睡,他可以趁空出去一趟,女人們打牌閑聊,不會在意他去了哪裏,他要去一趟馬斯南路。

他趕到麗惠的西餅店,從後門匆匆上樓去,麗惠在後堂看見他身影,馬上悄悄上到樓上。推開亭子間的門,在裏面相見。

“雲瀾沒有回美國,她來宏恩工作了。”他開口第一句話。

麗惠其實心裏一直不安這件事,陸老板久不回來,她得不到确切的指示,但雲瀾來的三次,她都看到了,心裏知道,她應該是認出她來了。

“她大概對你的身份起了疑心,她春節裏來過這裏兩三回,專程來找我。”麗惠愁眉的站在桌子裏面。

“她來這裏找你,你上次怎麽沒說?”他靠到桌子邊上去。

“我以為她沒有認出我來,所以不覺得有什麽要緊,畢竟我們只見過一面,時隔兩三年,大家都變了。”

“她再三來找你,自然是想起來了。”他這時忽然在心裏,有了不一樣的猜測,更好的猜測,她認出了麗惠,是進一步佐證了他的身份,他們在宏恩見面的那次,她稱呼他“何醫生”,什麽也沒說……

“她追問你什麽了麽?去宏恩有什麽目的麽?”麗惠問。

他沉默了片刻,來時焦慮的心忽然定下來。搖了搖頭,“她什麽也沒問……”

“她沒問?”

他一手扶在桌角上,是啊,她沒問,是因為已經猜到了麽!從前,他也什麽都沒說,她就知道的。她總是,比他想象的知道的多。

麗惠卻還在為這件事憂慮,“我今晚再去一趟利德書店,等明日,差夥計上門去送面包,告訴你陸先生的指示。”

他這時,不那麽迫切了。最初,在戴醫生的診室門前遇見她,發現她突然回了上海,他心裏着實緊張了一陣,怕她發現什麽,接受不了他身份的變化,也許吵嚷出來,壞了大局。她知道他在香港時的種種,鬧出來,樁樁件件都是牽扯着生死的事。陳老板那邊不要緊,總是可以搪塞過去,可陸先生這裏是萬不能暴露的。他幾日幾夜的不能深睡。既想多看她一眼,又巴望着她盡早離開。

然而,他這時候在心裏反思,是小看了她,事已至此,她什麽也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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