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出診
有一天傍晚,雲瀾代替莊教授開一場座談會,遲了。出來時匆匆上了非寅的車,不知說到什麽。非寅問起:“莊老教授,是把你當自己的學生了麽?天天把你叫上去。哦對了,你們辦公室裏那位何醫生,你最好少接觸他,他可不是什麽仁心仁義的好醫生。”
她對莊教授沒什麽解釋,只轉頭來看非寅側臉,“何醫生不是好醫生?”
非寅開着車,拐過制造局路口,說笑的語氣:“他可是宏恩的招牌醫生啊,專為某些人看診的機要醫生。”
“為哪些人?”雲瀾追問,若是平常她就罷了,不打聽這些不相幹的事。可關于他,每一件都是和她相關的事。
“日本軍官,親日富商,以及……”他停頓了一下,接着道:“他們的家眷。”
他寥寥說着,沒當回事,車子很快開到伯特利的後門口。雲瀾從沉默裏回過神,“我自己上去,你直接走吧,不是說還有事麽?改天有事不必來接我了。”
非寅倒是很聽話的點了點頭,笑笑,看着她走進去。
然而晚上九點半,雲瀾上完課的時間,他仍舊準時停在伯特利醫院的門口等她,送她回家。
雲瀾家裏,素欽生産後,他就常常順便跟進去,看看侄外孫女。頭次這樣說起,雲瀾在家門口邀請他:“六叔,進來看看你的外孫女吧,小毛頭可愛極了!”
他聽了,太陽穴跳了跳,“什麽?誰的外孫女?你說清楚!”
雲瀾馬上笑開了,順着他的意思改口:“你的侄外孫女,這回對了吧!”
他還是深吸了口氣,自己緩了緩,真的下車跟在雲瀾身後,皺眉道:“怎麽我都這麽老了,做外叔公了……”
雲瀾毫不吝啬的點頭替他證明:“可不是嘛!”
“哎,雲瀾,你會不會說話!”他緊跟着她,瞪她一眼。
素欽看他們兩人并肩跨進門來,眼裏的吃驚閃了閃光。趕着請他們在外間坐着喝茶,叫奶媽把孩子抱出來,給六叔看看。
雲瀾故意逗非寅,“外叔公快看看,這孩子眉眼生得多好。”
非寅欠身看孩子的動作果然僵在半道上,側目橫她一眼。素欽本想說兩句圓場的話,又看見雲瀾彎彎的嘴角笑了,便把話咽了回去,專心看他們對話。
沒兩天,是這孩子的滿月宴。本來應該大擺宴席,遍請親朋。但因為這年前年後家裏連續走了人,這樣的事,就只好跟着簡辦,只小範圍的請了幾家至親來吃飯,給孩子添添喜。
雲瀾和非寅商量:“準備什麽好?金鎖片、金項圈……我祖母留下的首飾裏,有一只細雕的小金蟬,你說送這個好不好?”
非寅本來喜歡吸煙的,但是雲瀾不喜歡煙味,所以他最近正在控制,不大帶煙盒在身上。邊開車邊搖頭回應她:“你怎麽這麽俗氣,盡是些乏味的金器,小孩子剛落生,你做姑姑的要送些有趣典雅的東西。”
說得雲瀾蹙眉反思,半晌沒說出後話來,想想又問他:“那你預備了什麽?我聽聽。”
“我?我自然好東西比你多。”他打着哈哈,不肯詳說。
雲瀾偏要問:“是什麽?什麽好東西,說出來,啓發啓發我。”
“不告訴你!”
雲瀾撇嘴:“都是做外公的人了,還這麽小氣!”
“哎,大侄女,你要這麽說,我可是絕不告訴你了。”非寅朝她虎了虎眼睛。他最近不怎麽喊她大侄女,直呼她名字的時候比較多。
結果到了滿月宴那天,雲瀾送了小侄女一只葡萄花鳥紋的銀香囊,算是祖母留下的東西最古樸有趣味的,後來經過非寅的親自鑒定,說比那一衆的金器玉器都值錢。雲瀾并不太在意這些古董價值的問題,她頂要緊的一件事,走到三嫂房裏去看非寅究竟送了什麽。
“喏,這個是六叔送的。”素欽從禮品裏把一只長條形的絲絨盒子揀出來,遞給雲瀾。
雲瀾趕着伸手打開,素欣也立在她身後,同看。
盒子裏是反射着電燈光的金湯匙,匙柄上嵌了幾粒小鑽石,似乎還镌了孩子的乳名。雲瀾一眼掃過去,不覺心裏來氣,六叔果然嘴裏沒一句實話,那時還說她預備的金器俗氣,他自己不也是!
她“嗒”的一聲,合上那盒子。聽見身後的素欣中肯評論:“六叔這份禮品,也就一般,我看,不及雲瀾的那只銀香囊有趣精致。”
雲瀾回頭來,誠摯地點點頭,“你說得很對。”
于是房裏,她們三人笑成一團。後來坐在沙發上歇歇,素欣想起來,問雲瀾:“六叔說你忙得很,要不要我叫君達給莊教授通個電話,讓他另外物色個秘書,不要總盯着你。”
雲瀾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我哪裏是替莊教授幫忙,實在是他在教我,我占了便宜呢。”
“嗬,你真是想得開。”素欣說:“好吧,是你自己說不用的,回頭六叔問起,我可照原話說給他。”
雲瀾只管笑着點頭,覺得她也是玩笑話。可喬家姐妹卻趁空相視一笑,不像是玩笑。
接着談了一點莊教授生平,話題又轉到同辦公室的愈存身上。素欣也是非寅一樣的口吻,“雲瀾,何醫生來路複雜,哪怕坐在一間房間裏,你也不必多理會他。當然,他這人的性子,也是不大主動理人的吧?”
雲瀾聽她說到愈存,眼裏笑意也退盡了,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兒,問:“他這樣不受歡迎麽?”
素欣皺了皺眉,道:“倒也不是不受歡迎,認真說來,他為人不冷不熱,沒什麽壞處,醫術确實好,還替我媽媽看過病,十分有耐心的人。可惜他身上的關系太錯綜,他是那邊圈子裏的,你懂我意思麽?”素欣說着,湊到雲瀾耳邊來,低聲道:“親日。”
“哦……”雲瀾只點了點頭。
“而且,關于他的流言,半真半假的,也多得很,總是有些影兒,人才說他呢。”素欣說熱了話題,停不下來。
“什麽流言?”
“說他和日軍太太們的關系暧昧,他進出這些人家,都是不用通傳的,打着看診的幌子,和太太們做些別的事,這誰能曉得!反正,你遠着他些就是了。”素欣向雲瀾告誡。
雲瀾聽着,漸漸垂下了眼眸。說他親日!她是不信的,她從認識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他絕不會親日,何況常州家裏還成了一片廢墟。可說他和人暧昧,她……
素欽叫人端了紅糖渥蛋的點心來,邊一一拿給她們,邊搖頭:“我是不信這些說法的,何醫生是白露的未婚夫,來我們家裏每一次都是進退有度的,哪裏會像她們閑嘴子說的那樣。”
“二姐姐是在家裏呆久了,外頭的人和事,可比你眼睛看到的,複雜得多!”素欣長長感嘆了一聲。
是啊,她說得沒錯,眼睛看到的,常常不是事實。可惜人們又總是執念在眼見為實上,真是矛盾。
愈存按照舊的時間,在仁川公園的噴水池邊等人。黃昏将過,天色擦黑的時候,到處是嘩嘩的流水聲。
等人到了,愈存把包好的嗎啡交給延聲,是說好每個季度交接特殊藥品的時間。他關心地問陸老板:“聶雲瀾那邊,你有什麽計劃?我覺得……”
愈存沒說完,被延聲打斷:“聶小姐那邊,我想,也許我找守田吓唬她一下,借你們陳老板的身份,你看如何?”
愈存馬上搖頭:“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她現在和我是同事,坐在同一間辦公室,她從沒多說過一句,關于我們過去的事。”
延聲聽完,沉吟了一會兒,“依你看,她知道你的情況麽?”
愈存仍舊搖了搖頭,“她不可能知道,但她……她不會影響我的。”愈存擡眸來和延聲對視着,“也不會影響我們。”他補充道。
延聲轉頭看着他眼神,分辨他眼神裏的深意。許久,他點了點頭。
愈存在臨走前,和延聲交流了一下最近接到的陳老板的任務,對裏面的涉及的人物,請延聲給予一些背景信息的幫助。延聲答應下來,想起什麽,擡頭來說:“上次,你提到的那個啓秀中學孩子,我會想辦法關照的,放心,我私人關系,不動用組織的力量。”
愈存點了點頭。
他們每次見面交談的時間很短,談完從仁川公園的前後門分別出去,消失在夜色裏。
愈存是第二天下樓準備去上班的時候,接到電話。電話從虞家花園打來,虞太太是彙利銀行的董事長太太,也是小田太太最要好的中國朋友。她在電話裏請他快點來一趟,說幸子的頭疼病發作了,嚴重得很,請何醫生帶上對症的藥,馬上出發。她說“對症的藥”這幾個字時,咬音特別重,像是有什麽似的。
愈存放下電話,上樓去取了止痛藥,又匆匆開車出門,趕往虞家花園。
虞太太在自家二樓上,特地改造一排日式房間,供日本朋友和家眷們來往坐談。竹木掩映的私密,鋪着細蔑的榻榻米,置着寶瓶折扇,仿佛回了東京。
愈存在其中一間為小田太太看診,虞太太從樓下牌桌上叫人頂替了下來,親自引着何醫生上樓。
“幸子忽然說頭疼得厲害,幾乎要嘔吐。我說怎麽辦,請哪家的大夫來看看才好。她自己說不用煩着別人,只請你就是了,果然何醫生是最對症的人……”她一邊上樓梯,一邊熱熱鬧鬧地說着,話裏的意思,便是成人之美。
愈存拎着藥箱跟在她身後,含笑地點頭不語,似乎是默認的意思。
虞太太便更乖覺地拉開小間的門,請他進去,自己則馬上悄悄關上門,無聲地退走。同時,又偏着頭,戀戀不舍的聽一耳朵,他們對話講了兩句日語,她沒聽懂。下樓時頗有些悻悻。
不一時,範太太帶來的小女兒犯困,叫奶媽送上二樓來隔壁間裏拍着午睡。虞太太又借故上來一趟,走到第一間門口故意放慢腳步偷聽,這回聽到動靜了,女人隐隐的呻吟聲。她一抿嘴角,暧昧地笑着下樓去,果不其然的表情。
雲瀾第一次來這家出診,聽主任說這是滬上赫赫有名的銀行家,主任小心地問她,能不能去跑一趟,那家裏的孩子午睡發了熱,去幫忙看一看。她說可以,不能讓主任覺得她有什麽特殊之處。
她被奶媽引着上樓來,在樓梯口脫了鞋,日式習慣,靜阒無聲地走進去,像是走在東洋人家裏。孩子睡在一張絨毯上,滿臉通紅,雲瀾打開藥箱,先試體溫,又吩咐奶媽,倒杯溫水來。奶媽悄聲的下樓去,房間裏靜得只聽到窗邊座鐘聲。
“這樣呢?這樣好麽?”他低聲問,嫌說日文費力,改了中文。
“嗯,好,再用力一點……”女人氣弱的聲音,遷就他,也跟着說中文。
“太用力了,也許會疼。”他柔聲勸說。
“我不怕疼,啊……”女人帶着點執拗的嬌弱,堅持:“我喜歡。”
雲瀾這側的房間裏,日光正盛,射在她後背上,她後頸被曬得層層發熱。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個男聲聽着哪裏耳熟,就禁不住地在聽……
她也提醒自己,這樣的事,藏在這片財富堆砌的房子裏,哪兒哪兒都是,不值得在意。等她給孩子配好退燒的藥水,交代給奶媽,就預備下樓去,要走。
她拉開木門走向樓梯口,第一間的門也正好拉開,裏面的男人一手挽着大衣走出來。同雲瀾打了個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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