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九郡主喝了傷寒藥之後睡了片刻,小钰擔心受傷的雀鳥,忙碌着觀察周圍還有沒有其他受傷的鳥兒。

少年被九郡主蠱惑着做了一中午的活計,午飯後就坐在後院的池塘邊,一邊旁若無人地釣魚,一邊陷入誰也叫不動的自我沉思中。

年輕夫妻搞不懂怎麽回事,只當他沉迷釣魚,便不再打擾他,收拾好東西繼續在院子裏整理草藥。

正午的陽光暖洋洋,少年坐在高大的石頭上,兩條長腿懸空垂在空中微微晃動,撩起玄青的衣擺。

魚竿随意壓在掌心,魚線直直垂入水中,少年淡薄的目光輕飄飄掠過平靜無波的水面,虛無所蹤。

難得的清淨中,他開始回想遇見九郡主的這一路上所經歷的事,想着想着又亂七八糟地考慮今晚該吃什麽。

清蒸魚和紅燒魚都吃過了,今晚不如吃烤魚吧?

頓了頓,他又想,阿九似乎更喜歡喝魚湯,不如再釣一條炖魚湯。

想歸想,可釣了大半個時辰,魚鈎動都沒動過一次,少年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釣魚的法子不對。

最後心安理得地總結,不是他釣魚的法子不對,而是他運氣不好。

過去十七年間,少年只釣過一次魚,還是周不醒帶他去的。

周不醒苦口婆心說:“釣魚真的很有意思,月主你信我,絕對比殺人有意思,你別整天琢磨怎麽殺人,不如像我一樣想想怎麽才能釣到大魚。”

少年嗤之以鼻,卻還是跟着去了。

彼時才十歲的少主見兩位哥哥又一次丢下他獨自跑去玩耍,頓覺自己被抛棄,抱着周不醒的魚竿威脅說必須帶他一起,否則他就告訴族長他倆逃課釣魚。

少年提着自家弟弟的後衣領直接把人丢了回去,抽掉魚竿,光明正大地逃課去釣魚。

少主在後面哇哇大哭。

周不醒不得已只好哄着把少主帶了過去,于是也就導致這次的釣魚體驗格外差勁。

少年一條魚也沒釣到,反倒是周不醒和小少主釣了足有八條魚,小少主甚至提着魚得意地向自家哥哥炫耀。

少年面無表情看他一眼,當着他的面朝桶裏的魚下了蠱,眨眼的時間,八條魚全部翻着白眼和肚皮浮上水面。

周不醒和小少主驚呆了。

少年覺得不夠解氣,順手蠱翻了整個池子的魚,等三人離開時,水面密密麻麻浮着數百條死氣沉沉的魚。

這天晚上,族裏衆人的晚餐清一色的全是魚。

自那之後,周不醒私底下給少年起了個綽號,魚殺手。

魚殺手本人對此不自知,他堅定地認為不是他釣魚技術不好,而是他運氣差。

少年想釣兩條魚,一條留給自己烤魚,一條留給九郡主炖魚湯,可他釣了一個多時辰,該死的魚鈎依舊毫無反應。

林間枝葉被風吹落,水面攏下幾片碎葉,泛起細微的波紋,前院傳來開門的聲音,九郡主睡醒了,輕快地問院子裏的夫妻有沒有什麽她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年輕夫妻說可以一起曬草藥,再給曬過的草藥翻翻身,順便教她如何識別一些常見的烈性毒草與解毒藥草。

九郡主學得很認真,一面學習,一面背誦年輕夫妻教給她的簡單的藥草藥性。

年輕夫妻誇她記性好,只講一遍的東西就能記住。

天色漸晚。

少年看着波瀾不驚的水面,緩緩皺起了眉。

阿九的魚還沒釣上來。

少年雙腿盤膝坐在石頭上,自言自語。

“烤魚可以不吃,阿九的魚湯不能不喝。”

阿九傷寒,應該喝點熱的暖暖。

“你們也認為應該捉條魚吧?”少年虛垂下眼睫,指尖點了點裸露的修長頸項,“所以,你們誰去捉魚?”

身體裏的蠱一動不動,誰都不想離開溫暖的被窩。

少年眼也不眨劃破右手的食指指尖,一滴血滴入水中,很快融入池底。

幾息後,光禿禿的魚鈎終于有了反應。

少年揚起笑,滿意地拎起魚竿,逐漸冷卻的陽光下,早沒了魚餌的魚鈎終于如他所願釣上一條最大的魚。

九郡主找來的時候,少年正好将魚放進桶中,他人還端正地坐在天然雕刻的石頭上,遠遠看去竟有種仙風道骨的飄逸感。

九郡主離得還遠,稍微揚聲,好奇道:“你一下午釣了幾條魚?”

少年面不改色:“一條。”

九郡主高興道:“一條也夠吃啦!”

他就知道,九郡主才不會嫌棄他魚釣的少,無論何時,她總能找到最完美的角度真心誠意地誇贊別人。

九郡主說:“原來你喜歡釣魚?”

少年不置可否,他喜不喜歡釣魚只是取決于她今晚想不想吃魚罷了。

九郡主想到個好主意,接過他手中的魚竿,興味盎然地提議道:“我知道有個地方特別适合釣魚,而且那裏的酒也超級好喝。”

“什麽地方?”

“無極島。”九郡主語氣裏帶着一絲回味,“我以前還在京城的時候,有人給我六姐姐送過一條魚和一壺酒,我去蹭過一次,無極島的醉魚與無極酒真是天下一絕。”

這是她第二次提到她六姐姐,第一次是小倌館那次,而第二次又是吃魚又是喝酒。

九郡主無比想念無極島的醉魚與無極酒,扭頭看着少年,雙眼亮晶晶:“老大,等我們把小钰送到南風寨,下一站就去無極島吧,你一定會喜歡無極島的無極酒和醉魚!”

“我會不會喜歡不一定,”少年不帶情緒地睨她,“反正你肯定喜歡的不得了。”

“總之,你不反對就是同意啦。”九郡主眨眨眼,快速道,“好,我們盡快把小钰送回去,然後立刻出發去無極島!”

少年沒有反對,只懶懶道:“你魚竿掉了。”

九郡主撈起魚竿。

少年又說:“随便你。”

九郡主走回前院才反應過來少年的那句“随便你”是什麽意思,就是同意她說的前往無極島的提議。

·

經過一下午的悉心照料,小钰撿回來的雀鳥終于有了點精神,甚至可以吃米粒了,小钰感動得快要哭泣,這是她第一次親手拯救一條鮮活的生命。

作為大夫的年輕妻子摸摸她腦袋說:“生命是非常脆弱的,這個世界上每一條生命都有它們存在的價值,萬物有靈,你救了一條生靈,它們一定會感激你的。”

小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中莫名的驕傲,也更加憐惜這只可憐的小鳥。

九郡主抓起兩顆米粒,小心翼翼送到雀鳥嘴邊,雀鳥戰戰兢兢看她兩眼,試探性地伸出鳥嘴從她指尖叼走一粒米。

九郡主滿足地笑彎了眼,忍不住招呼站在陰影中的少年一起來喂鳥。

少年心無波動地瞧着小钰手中那只脆弱的雀鳥,沒什麽興趣,卻因為九郡主的一句話而縱容她将米粒放到自己指尖。

雀鳥輕輕啄了下他的手指。

小小的喙若有似無地觸碰着他的手指,像極了邊關那晚九郡主的衣袖飄忽着劃過他手背的觸感。

少年垂睫看它。

雀鳥歪着腦袋與他對視,虛弱地唧了聲。

少年朝九郡主伸出手,九郡主不解:“幹嘛?”

少年擡起下颌,點點她手中的米粒:“再給我一粒。”

九郡主笑死了,分給他一大把,忍不住嘲笑他:“你不是沒興趣嗎?”

少年不以為意:“現在有興趣了,還不許人變卦?”

看把他理直氣壯的。

“行行行,都給你都給你,你和小钰一起喂鳥吧,我去做晚飯。”九郡主索性将米粒全塞他手裏,叮囑道,“一次不要喂太多,會撐着它的。”

少年點點頭,接過米粒之後便同小钰蹲在門口一起喂鳥。

院子裏只剩下他二人與一只鳥。

小钰天真道:“壞蛋哥哥,你是不是喜歡阿九姐姐?”

少年喂出一粒米,神色不動反問道:“你一個四歲的小孩,知道什麽叫喜歡麽?”

小钰不服氣道:“我當然知道,阿爹可喜歡阿娘了。”

說着,她想起什麽,稍微弱氣下來:“雖、雖然阿爹也喜歡其他人的娘親……”

少年嘴毒道:“那你阿爹的喜歡可真夠廉價。”

完全不在意他的話是否會傷害到小孩子稚嫩的心靈。

小钰扁扁嘴,卻沒有反駁,鼓着小胖臉認真道:“壞蛋哥哥一定不可以學我阿爹,你要一直一直很喜歡、很喜歡阿九姐姐哦。”

少年沒說話。

小钰催道:“你不要裝做沒聽見,我知道你聽見了!”

少年充耳不聞,自顧自喂鳥。

小钰急道:“阿九姐姐說不可以喂小雀吃太多的!”

“你還給它起了名字啊。”少年有點想笑。

小钰嚴肅道:“阿九姐姐說起了名字就會有感情,我喜歡小雀,所以我要給它起名字。”

少年嫌棄地瞥她,頓了頓,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眼尾餘光掃過小胖孩手中脆弱易逝的雀鳥,嘴角微微牽動,像是在笑,細看卻又覺得只是錯覺。

“用得着你說。”

小钰不明所以。

少年懶得再繼續和她進行幼稚的對話,雙手背到身後施施然繞去後院。

·

晚餐準備了炖魚湯,按照年輕夫妻的說法,九郡主特地往魚湯裏放了一些補氣養神的草藥,起鍋時試了試味道,藥味不重,反而讓魚湯更加鮮美。

九郡主迫不及待與少年分享她的新發現,少年在她的鼓勵下喝了整整兩碗鮮魚湯。

不知是不是魚湯裏的草藥自帶提神效果,少年夜裏如何都睡不着,只好披上外衫去院子裏吹吹風。

越吹越燥。

少年擰着眉,擡手摁住筋脈鼓動的側頸,隐約察覺到哪裏不對勁,體內的蠱蟲活躍得讓他有些燥郁,這種情緒一向只會出現在他想殺人的時候。

上一次惹得他如此燥郁的人,早已被食人蠱吞噬得面目全非。

身後忽然傳來推門的聲音。

少年回首。

年紀略大的丈夫背對他輕輕帶上房門,站在臺階上與院子裏的少年對視。

月色涼薄,鼻尖萦繞着冷冽的藥草氣息。

少年微眯眼。

年長的丈夫率先開口,聲音篤定:“苗疆月主為何會出現在中原?”

少年聲音冷淡:“關你什麽事。”

年長的丈夫道:“你上一次離開苗疆是兩年前,兩年後,西域大局因你而變。如今你又出現在中原,讓人不得不多想。”

“還是那句話,”少年哼笑,“關你什麽事。”

年長的丈夫坦白道:“中原近年來極不太平,若你來中原是為添亂,這天下恐要大亂,我不希望中原與西域再起紛争。”

“這就是你在我阿九魚湯裏下藥的理由?”

少年才不管他說的什麽天下大事,天下大事關他何事?從始至終,他所在意的只有九郡主的魚湯。

正因是出自九郡主之手的魚湯,他才會毫無防備地喝下去,若換了旁人,他看都不會看一眼。

蠱蟲的躁動讓他心情不太好,眼底彌漫着濃郁的黑,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開殺戒。

年長的丈夫顯然沒想到他是這種想法,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有些失語:“……那些藥只對苗疆的蠱蟲有特殊反應而已,對普通人反而有好處,可以促進睡眠,阿九姑娘喝了魚湯能夠得到更好的休息。”

少年這才微微收斂纏繞周身的戾氣,态度再次恢複一貫的事不關己。

年長的丈夫對他這瞬息間的變化感到愕然,他沒想到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那位苗疆月主竟是這樣的少年。

若非下午偶然發現那位阿九姑娘頭發上的易容蠱,他怎麽也想不到惡名昭著的苗疆月主就在他家中。

易容蠱脾氣極大,只有馴服所有蠱的苗疆月主才能能夠随意驅使,若非得到月主的同意,易容蠱一旦碰到普通人類,會立刻毀掉那人的臉。

苗疆月主在我家蹭吃蹭喝。年長的丈夫此時的心情有些複雜。

也不能說月主是蹭吃蹭喝,畢竟他親手替他們夫妻倆準備了足以過冬的柴火和滿滿一缸的清水。

可也正是因此,才讓人更加懷疑這位陰晴不定的苗疆月主究竟想做什麽。

年長的丈夫冷靜地看着少年,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

少年根本沒有在意他的打量,擡手摁住袖中一只被惹怒的攝心蠱,攝心蠱的殺性比食人蠱還要強烈,但凡受到一點威脅就會忍不住想要殺人。

再加上他還喝了兩碗摻了料的魚湯,引得攝心蠱愈發燥郁難當,連帶着他的心情也很不美妙。

想殺人。

少年緩緩擡起眼。

年長的丈夫看出他那一瞬間周身迸發的沖天殺意,不由警惕起來,死死盯着他。

少年呵笑:“怎麽現在知道怕了?往我阿九魚湯裏下料的時候,就沒想過被我發現之後會發生什麽?”

年長的丈夫不是很想說實話,但他是個識時務的人,實話實說道:“我沒想到你喝了兩碗魚湯還能清醒地站在院子裏,我下的料足以讓一頭獅子沉睡三天。”

少年似笑非笑。

年長的丈夫認輸道:“這次是我失手,我願意随你處置,只請你看在阿九姑娘的份上放過我妻子,她什麽都不知道。”

少年向他走近一步。

年長的丈夫頓時渾身緊繃。

少年掃他一眼,輕飄飄從他身邊走過。

年長的丈夫安然無恙地站在原地,滿臉驚愕,不敢相信那位殘忍無情的主就這麽放過了自己。

少年推開門,偏眸瞥來,涼涼道:“阿九的傷寒還沒治好,若她明日傷寒加劇……”

話未說完,其中暗含的深意卻無比清晰。

少年關上門,留下年長的丈夫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門若有所思着。

少年了無生趣地躺回床上。

經過這麽一遭,身體裏的蠱蟲本該安靜下來,卻不知為何,他竟反常的愈發煩躁。

還是想殺人。

可是附近沒有可以殺的人。

若殺了這對夫妻,阿九會懷疑,說不定還要生氣。

少年翻了身,把臉悶進被子裏,很煩。

過了片刻,窗戶被人敲響,年長的丈夫悄悄推開那扇窗,表情帶着些許掙紮。

少年冷冷地盯他。

年長的丈夫咳嗽兩聲,正色道:“那什麽,我剛想起來好像忘了和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最好是能讓你活着回去的事。”少年陰沉道。

年長的丈夫不知為何竟不太懼怕這樣的少年,深呼吸後閉上眼,決定一口氣說完:“其實魚湯裏不僅下了讓蠱蟲沉睡的料,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放了能夠引起蠱蟲情動的藥,所以你現在的不舒服可能是因為沉睡的藥,也可能是因為情動的藥!”

少年猝然甩出一個枕頭,砸到窗戶,發出沉重的聲響。

年長的丈夫趕在危險來臨前及時撤退,撤退前還不忘給予最後的安慰:“只要你不要老是想那位阿九姑娘,你的蠱就會慢慢平息下來!”

但那可能有些困難。年長的丈夫幸災樂禍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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