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等艙和四等艙
從上海港到馬賽的船票,不僅不便宜,而且不是随買随走。
如果是臨時起意,曹大少爺買不到票。
如果蓄謀已久,他為什麽沒多藏點錢在身上,就算是□□工的偷渡客也不至于晃着兩條膀子就跑出境。
劉嘉頗為好奇,便努力壓下幸災樂禍的快樂,露出關切的表情:“怎麽,是被偷了嗎?”
“實不相瞞,我家裏人很不支持我的想法,所以,我是逃出來的,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就連船票都是一位好心的大哥幫忙。”
提到好心大哥,曹之楠的話匣子就收不住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簡直天上有地下無,完人一個,足金一塊。
“你再這麽說下去,我就不好意思了。”從兩人身後傳來一個富有磁性的男低音。
劉嘉轉過身,在門口站一個男子,頭發用發蠟一絲不茍地向上梳成背頭,穿着深銀灰色的西裝三件套,白色襯衣的領子折痕清晰,顯然認真熨燙過,腳上一雙皮鞋擦得锃亮。
在漫長的航行中,絕大多數人選擇穿着休閑,圖個舒服自在,穿成這樣着實稀罕。
“顧大哥真巧。”曹之楠快步迎上前。
“我剛才去三等艙找你,想帶你進來看看,沒想到,你已經在這裏了。”
曹之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差點就被人趕出去啦,幸好遇到這位Emma小姐幫忙。Emma,他就是送我船票的大哥顧宗華。”
“顧先生,久仰久仰。”劉嘉優雅地伸出右手,與顧宗華交握,心中卻是一驚。
在她的記憶裏,劉宅每天訂的幾份報紙上面,隔三岔五就會出現顧宗華這三個字,一時在南京,一時在北平,時常又會出現在上海。
不是跟這位大佬見面,就是跟那位大帥談笑風生,堪稱長袖善舞,左右逢源。
聽說他家祖上是打鐵的,後來清末趁着洋務運動的風起,他家去學了西方先進的鋼鐵制造技術,回來七搗鼓八折騰的,從小作坊變成了鋼鐵廠,就開在漢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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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顧老爺子癡心工藝,無心生意,打理生意的事早早就交給了顧宗華,顧家上上下下唯他馬首是瞻。
曹之楠也算得上是一個相貌端正的青年,但與顧宗華并肩站在那裏,青澀得仿佛高中生,眉眼間透着一股缺乏歷練的毛躁。
劉嘉在打量顧宗華的時候,顧宗華也在看着她。
眼前的少女溫婉明秀,如同古代仕女圖上走出的女子,看年紀與曹之楠相仿,但她的眼神卻不似曹之楠那般有着青春洋溢的熱情,反倒似古井無波,好像已經看淡了世間一切。
顧宗華不明白,以她花一般的年紀,怎會有這樣的眼神?
若她是從小受傳統禮教束縛的深閨女子,有這般神态倒不足以為奇,只是這樣人家的女兒,又怎會只身一人出現在船上?
顧宗華對劉嘉産生了好奇。
如果劉嘉知道他在想什麽的話,一定會說:“沒什麽特別,只不過是一個想躺平當鹹魚的社畜标準眼神而已。”
“不知Emma小姐去法國是讀書還是探親?”能坐一等艙的年輕姑娘,絕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劉嘉淡淡一笑:“都不是,只是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想想如果不靠家裏人安排,未來的路應該怎麽走。”
一等艙船票800元,上海洋人工廠裏的工頭一個月工資才20元。顧宗華對劉嘉更加好奇了,能随意動用這麽大一筆錢出來閑逛的年輕女子,放眼全國也屈指可數。
聽她的語氣,似乎對家庭很不滿。
這個時代,對家庭不滿的人頗多,比如身旁的曹之楠便是一個例子。
顧宗華沒有繼續問,他等的人來了。
“好熱鬧啊。”一對中年白種人男女向顧宗華走來,兩人的衣着與顧宗華一般端正整齊。
“晚上好,卡佩爵士。”顧宗華弓身捧起那位女士的手,行吻手禮,又與那位男子握手。
劉嘉對這套禮儀頗為熟悉,看來劉沛德高薪聘請的法蘭西宮廷禮儀教師還是有點水平的。
既然顧宗華要跟別人談事,劉嘉便打算離開,沒想到顧宗華還順便把她和曹之楠都介紹給了對方。
同時,劉嘉也知道了這對夫婦的身份。
卡佩家族祖上是皇室貴族,世襲侯爵頭銜。
1789年法國大革命,他家與雅各賓派和吉倫特派都有往來,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東奈特上了斷頭臺,卡佩家地位穩固,巋然不動。
一直到1870年9月4日拿破侖三世被廢,直接沒了帝制,他家才沒了爵位。
然而腦子好使的人,沒了爵位也不耽誤發財,卡佩家族現在做越洋貿易,從茶葉絲綢到電器軍火,只要賺錢,就沒有他們不做的。
人啊,有錢之後,就會惦記着地位,何況人家祖上真的闊過,卡佩最喜歡別人稱其為爵士,當然他并不會直接說出來,只有懂事的人自己領悟。
雙方介紹完之後,卡佩爵士對夫人說:“不要讓無聊男人的對話打擾了女士們的興致,我和顧先生曹先生去那邊說話。”
說罷,三個男人便向娛樂室裏的專用休息室走去。
劉嘉望着關上的門,不太開心,她也想聽聽他們在聊些什麽,礦業大亨的兒子、軍火大亨本人,還有什麽生意都做的大佬,三人湊在一堆,絕不可能是為了讨論怎麽擺地攤。
卡佩夫人熱情地挽住劉嘉的手,與她在窗邊坐下:“真是抱歉,打擾了你的美妙夜晚。你是顧先生的朋友?”
“啊不,我們剛剛認識。”
“哦,那你可千萬不要愛上他,雖然顧先生非常有魅力,但是無論是在上海或是巴黎,他的身旁總是不缺年輕漂亮的女性,每次見到他的時候,身旁都是不同的女孩子。”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以熱愛開沙龍而聞名的法國貴族更是如此,卡佩夫人很快便把她知道的所有關于顧宗華的事情都說給劉嘉聽。
聊完男人,便開始聊美妝和服飾,卡佩夫人最喜歡的布料是絲綢,最喜歡的裝飾是刺繡。
“這次我在蘇州買了許多繡品,等到了巴黎,所有女人都會羨慕我。”卡佩夫人得意的拿出一塊她最喜歡的絲帕。
劉嘉掃了一眼,雖然也是上等品,但就是普通的繡法,平平無奇。
中國自開埠以來,銷往海外的繡品不知凡幾,就這塊帕子想讓巴黎的女人都羨慕她,有點困難。
見劉嘉神色平靜,卡佩夫人忙問:“怎麽,這不好嗎?”
“好,但不夠絕。”
劉嘉拿出自己随身帶的一塊絲帕,白色的絲帕上卧着一只虎斑貓,揚着爪子撲捉蝴蝶,其形栩栩如生,與普通的刺繡完全不同。
卡佩夫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劉嘉将絲帕反過來,在另一面,有着一模一樣的圖案,而卡佩夫人絲帕上的圖案只有一面,另一面便是線跡。
“啊,這個我知道,是雙面繡。”卡佩夫人接過絲帕,小心地撫摸着那只虎斑貓圖案。
“為什麽這只貓像被畫上去的?”
“這叫亂針繡,是一種特別的技藝,用來繡人物和動物非常逼真。”
卡佩夫人一直在上層社交圈,見過好東西,自然知道這刺繡手法的特別之處。
“這塊手帕,能不能賣給我?我願意出五百法郎。”
劉嘉笑道:“它只是我随便繡着玩的,太過粗糙,如果夫人喜歡,拿去就是了。”
“天吶,這是你繡的?!你的手會讓整個巴黎瘋狂的。”
卡佩夫人手裏緊握着手帕,一刻也舍不得放下,在她心中,劉嘉已經是可以信賴的人了。
從社交牛逼症卡佩夫人這裏,劉嘉了解到如今的法國上流社會都流行什麽樣的裝扮,誰和誰是表面夫妻,誰是誰的情夫,誰又是誰的情婦,某個女人同時擁有一個白人丈夫和六個白人情夫,他們互相知道,可是她卻生下了一個黑皮膚的嬰兒……
裏間男人們談生意,外面劉嘉吃瓜吃到撐,她記性很好,聽完便将這些人名和身份背景牢牢記在心裏,也許将來會有一天用上。
臨到散時,所有人都很高興,顯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回到房間,錦兒已經回來了,見到劉嘉,她忙過來替劉嘉接過外套挂好:“大小姐,你這是去哪兒了,擔心死我了。”
劉嘉不由好笑:“有什麽好擔心的,反正就在船上,又跑不了。”
“不是的,船上有好多奇怪的人。”
“嗯?”劉嘉投去詢問的目光。
房間裏只有她們兩人,隔音也不錯,錦兒卻像說什麽不得了的大事一樣,壓低了聲音:“我在四等艙看見有好多穿着很破的人聚在一起,遠遠地聽着他們說什麽腐朽,什麽自由的,一個個都激動得不得了,握着拳頭叫嚷,曹姑爺不會就是跟他們在一起吧,太吓人了。”
“說話聲音大些就把你吓成這樣。”劉嘉嗤笑,“沒事的,早點睡吧。”
第二天,錦兒說什麽也不肯再出去,寧可窩在船艙裏繡花。
“比我還大小姐。”劉嘉搖頭,自顧自踏出房門,向三等艙四等艙走去,這段時間,是赴法留學的最集中的時候,不知這船人中,有沒有将來的大佬。
如果可以,她想多幫幫他們,讓他們過得好一些,把精力用在他們真正應該做的事業上,而不是為一口吃食奔波勞苦。
還沒到四等艙,她就聽到比錦兒描述的更加吵鬧的聲音。
聽了幾句,似乎是代訂船票的人出了問題,四等艙的船票,有人是80元,有人是138元,有人在138元的基礎上,又被額外收了18元的飯費。
而且四等艙的船艙污穢、飯食惡劣,與一開始的說法完全不一樣。
于是衆人便鬧騰起來,商議着到法國之後,要怎麽申告。
正說着,有人看見劉嘉站在一旁,從她的服飾和發型便能看出,她絕不屬于四等艙。
一時間,船艙裏靜默無聲,大家都盯着她看。
“你們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嗎?也許我可以幫忙?”劉嘉笑道。
看起來最年輕的男生開口:“赴法儉學會的人賣給我們的船票價格不一樣……”
一旁有人捅了他一下:“跟她說幹什麽,看她穿得這麽好,肯定是二等艙的。”
“同學們同學們,我……”人未到聲先到,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随人進門。
劉嘉一轉身,剛好與曹之楠大眼瞪小眼,曹之楠驚訝:“咦,你怎麽在這?”
接着他又繼續興沖沖對其他人說:“我剛剛已經寫了申訴信給經理,要求他們提高我們的夥食待遇,相信很快就能收到回複。”
“噗。”暗處有個人笑出聲,他坐起來:“寫信就能吃好東西?曹少爺,你真是太天真了。”
“不是寫信就能吃好東西,這是我們應該享有的權利啊,這是法國船,法國是個講法制和民權的國度,相信他們一定會秉公處理的。”
“哈哈哈……我終于明白令尊為什麽沒有把家業傳給你了,像你這麽天真的人,最多半年,就能把家産敗光。”那人笑得非常大聲,完全不給面子。
曹之楠氣得要撲過去揍他,被衆人拉住:“算了算了,不要打架,打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丁勇,你也少說兩句,他也是好心。”
很快,船方的回複就到了:
本來郵輪就沒有四等艙,是為了這些學生,而從貨艙改建的,赴法會支付的票價裏也不包括餐食,現在每天的飯菜,是基于人道主義額外送的,已經是在規定之外的讓步。
一時間,衆人嘩然,特別是單交了18元飯費的人。
“走,我們去找船長當面問個明白。”
二十多個人當即便激動的要沖去船長室。
“等一下。”劉嘉開口,“你們這麽多人一起去,是要打架?”
“誰要打架,我們是去解決事情的。”
“可是乘客是不可以進船長室的,你們想硬闖?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要劫船呢,對劫船海盜,可以直接擊斃的喲。”
衆人七嘴八舌的嚷嚷:“那就這麽什麽都不做,等着餓死?”
“就是,你好吃好喝的享受着,不知道我們吃的都是什麽東西,每天都是土豆湯,土豆還是黑的!”
……
等到沒人再說話,劉嘉點點頭:“好,大概情況我已經清楚了,我可以替你們向船方反饋。”
衆人的聲音又響起來:
“你?我們見不着船長,你能見着?”
“就是,你誰啊?”
劉嘉笑笑:“我不是誰,只不過對于高級艙位的客人,船方總是願意聽聽意見的。我不住二等艙,我住的是一等艙。”
暗處的丁勇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過來,雙手抄在胸前,眼睛盯着劉嘉:“住一等艙的大小姐,為什麽要替我們出頭?”
劉嘉微微偏過頭,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在船上要四十多天,太過無聊,我總得找點事做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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