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借錢的理由有很多,這個……
廣場——在中國,不說北京那個吧,起碼也得是能站二三十個老太太一起跳廣場舞的地方,才能叫廣場。
歐洲則很随便,很大的可以叫廣場,沒四合院大的四四方方一塊地,也能叫廣場,而且還是有正經名字的那種。
劉嘉按照海明威所說,走了好半天,感覺起碼已經離開咖啡館三公裏,于是她轉身,往回走,打算一路上再問問人。
最終在一個老婦人的指點下,拐進了一個不寬的小路,再往下走,拐個彎,發現了一片居民區,從外牆裝飾的風格和顏色來看,這片小區很新,跟剛才走過的古典風格完全不一樣,頗有工業時代的簡約氣質。
劉嘉環顧四周,只有一家咖啡店,哪有什麽賣玩具的。
大概一戰的時候,這裏給炸成平地,全部重修了吧。
走了半天,口幹舌燥,劉嘉推開咖啡店門,想要一杯咖啡解解渴。
咖啡店裏的居民們看見她,每個人的神情都非常驚奇,大概這個區域是中國人不會出現的地方。
劉嘉點了一杯冰咖啡,然後問老板在附近有沒有見過一個玩具店,或者知不知道什麽地方有賣手工八音盒的。
老板與熱心顧客提供大量線索,大量的意思,就是提供了十幾家小店鋪。
劉嘉按着地址一家家找過去,不是代銷的,就是過于簡陋,或者就是機制的,不能定做。
最後在距離小區不知繞了多少個彎的地方,終于找到一家。
那家店不大,跟單元樓的一樓樓梯底差不多,或者說,跟哈利波特在姨媽家住的地方一樣。
劉嘉隔着店門玻璃往裏掃了一眼,連進都不想進去。
轉念一想,來都來了。
她推門而入,門上的鈴铛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一個看起來五六十歲的老先生走出來:“想要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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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直接問:“能不能訂做八音盒?要中空,能放東西的。”
“你說這種?”老先生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來一個藍色玻璃的小盒子,打開盒子,一只身穿芭蕾舞裙的少女踮着腳尖,随着《天鵝湖》的音樂緩緩旋轉。
“不,把這個跳芭蕾的拿走,換成可以升起的畫,或者一個可以升起的戒指臺……對了,那個畫上,也要留下可以放戒指的空間。”
劉嘉描述了一下她想要的東西。
最後她非常甲方地補充了一句:“我覺得原理跟這個差不多,挺簡單的。”
“……”老先生摘下眼鏡,擦了擦,緩緩說:“你很有想法。”
“完全無法實現嗎?”劉嘉失落地問道。
老先生讓她把她的設想畫出來,光是憑這麽一個描述,不确定他理解的跟劉嘉想說的是不是同一個東西。
劉嘉大筆一揮,盡量畫了一個草圖出來,然後用手在空中比比劃劃。
“你想要的是,打開盒子的人,看見一幅風景畫,鑽石戒指就是最中間的太陽?”
“對。”
“還想要一個打開盒子的時候是玫瑰花蕾,在旋轉的時候,玫瑰盛開,伸出中間的戒指?”
“是。”
老先生右手托着下巴,看着她剛剛畫就的靈魂草圖,陷入沉思。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我從來沒有做過,不過,可以試試,你願意出多少錢?”
“如果能做出來的話,200法郎一個,您看可以嗎?”劉嘉問道,她看見周邊貨架上的八音盒不過五六法郎,最貴的也就十幾法郎,覺得這個數已經挺高了。
老先生沒說話,不過看表情是不滿意的。
劉嘉又試探着問:“二百五?”
老先生放下撐着下巴的手:“一千法郎。”
一千?!
普通男工平均工資四法郎的時代,一個路邊小店做一個八音盒要一千塊。
這位禿頂老先生當真如此自信?
“那麽,您這裏有什麽除了這種八音盒之外的其他代表作嗎?”
劉嘉用上了“代表作”,是客氣,也是想看看他到底能拿出什麽東西來。
就憑這麽一個平平無奇轉圈圈小人人,就想收她一千塊,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老先生從裏間拿出一個玻璃與白色金屬制的小盒子,盒蓋上還陰雕着一個十字架,讓劉嘉打開。
看起來像棺材……
劉嘉心中暗想:這不會是萬聖節整蠱專用吧?打開以後,裏面會不會跳出一個吸血僵屍?或者蝙蝠?
她緩緩将盒蓋打開,一瞬間,那像棺材似的小盒子仿佛換了一個天地。
盒蓋內裝飾着用彩色玻璃做成的小花小草。
最令人驚訝的是,盒子正中伸出了一小截樹枝,樹枝上還站着一只鳥,那只鳥的頭頸處似乎有彈簧之類的東西,可以微微晃動,像活着的一樣。
樹枝加鳥的高度,已經超出盒子本身的高度許多。
劉嘉仔細看,樹枝與鳥的紋路像蚯蚓那樣,由一個一個能活動的小環拼接成的,在合上蓋子的時候,這些小環會分散開,足以被小盒子裝下。
劉嘉大為震撼,原理她大概能理解,是物理,而不是魔法的業務範圍。但是真要用手工做出來這個效果,就屬于“道理我都懂”的範疇了。
“這是你做的?”
老先生的神情裏帶着驕傲,點點頭:“是的,設計和制作,都是我完成的。”
盒子可能是買的,但不管這盒子是從哪兒買的,它的本身水平很高。
如果老先生是吹牛,只是從別人那裏買來的,那麽在沒有找到替代品之前,劉嘉也只好讓他這個中間商賺差價。
老先生看出她的心裏滿懷着疑惑,對她說:“我以前是為百達翡麗做手表的。”
怎麽聽都像吹牛,百達翡麗的工資,不比在這裏高?
劉嘉臉上沒露出來,笑着說:“從瑞士到法國這麽遠呀。”
老先生回答:“這裏是我的家。”
聽起來無可厚非,但并不能說服劉嘉。
算了,海藍之謎早期的廣告吹得跟賣大力丸似的,也沒耽誤它在中國賣幾千塊,只要貨好,吹得過一點,也不是不能忍受。
劉嘉:“如果能做出我心中的那個樣子,一千法郎,就一千法郎。”
她先放下200法郎做為開發費用,老先生也證明了這個房子是他名下,不會揣着200塊就跑路。
雙方約定,過兩周,劉嘉過來看草圖。
回到工作室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劉嘉看見阿牙還在屋裏。
“咦,你怎麽還沒下班?”劉嘉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已經超過八小時。
難道他也想賺加班費?
“我等你回來結工資。”阿牙說。
劉嘉很驚訝,合同上寫着,工資是周結,而且是周末發,怎麽才幹了一天,就要結工資?
其他工廠也都是這樣,還有月結的,這也不是劉嘉這裏專門欺負人。
難道是嫌她這裏不好,還是哪裏給得更高,他要跳槽?
阿牙把合同拿出來:“這個手印,我還沒有按。我覺得這個不合理,我在五金店就是賣掉一件,就馬上可以提一件的款。”
見劉嘉微微皺眉,阿牙馬上把自己今天的工作成果拿出來。
他已經照着魯班機關盒的結構,用木片仿出了一個功能一模一樣的,外面還刻了花。
原件還好端端地放在桌上,沒有被拆得七零八碎拼不回去。
“我值得這個工錢。”阿牙說。
在巴黎要找到一個會在木頭上雕花的師傅,不難。
要找到一個能完全複制精巧榫卯結構,還會雕花的,大概得找一陣。
何況,阿牙的手腳,那是真快啊,過了幾天,他不僅對原盒進行了複制,還做出了更多的新花樣。
用他的說法:反正原理是那樣的,弄明白了,往上套就行。如果要再多套幾層的話,那我還需要樣品。
這句話,讓劉嘉想起了上學時,數學老師那痛心疾首的模樣:“不就那麽幾個公式嗎,弄明白往上一套不就行了嗎,怎麽一做就錯呢?”
過了幾天,阿牙向劉嘉請假,說他要去給朋友上墳。
而且,他不僅要求高薪日結,還要提前預支。
別人都是預支一個月,他可好,張口就要預支三個月。
說是給朋友修墳。
等等,這什麽朋友?要用幾千法郎修墳?
真的是“我有一個朋友”,而不是想卷款跑路吧?
劉嘉露出惋惜的神情:“啊,那一定是很親密的朋友吧?”
“嗯,都是我的生死之交。”
“都是生死之交?”劉嘉想起介紹人說阿牙頂了一個華工的身份,“是你的華工朋友們嗎?”
“嗯。”
如果是給華工修墳的話,劉嘉還是願意的,前提是,別是個卷款潛逃的騙術。
她不是《人在囧途》的牛耿,做不到被人騙了錢,還能聖母地說:“被騙了更好,被騙說明沒有人生病。”
劉嘉非常誠懇:“我能一起去嗎?好歹是同胞,拜祭一下也是應該的。”
如果是真的,她就出這筆錢,對于她來說,不過是賣幾條裙子的利潤。
如果是假的,她當場報警,讓這個騙子吃牢飯幹苦工。
阿牙爽快地同意了。
到了日子,劉嘉租了一輛車,阿牙坐在副駕駛,後排坐着彭舉和鄭不艾,按劉嘉的吩咐,如果阿牙有任何想逃走的行為,他倆就把阿牙當場按住,綁上。
阿牙一直很安靜地指路,按照他指的方向,整整開了五個小時才到。
劉嘉現在不懷疑他要逃跑了,而懷疑他是不是在石油公司有兼職,拉人去加油可以吃回扣。
下車再往前走一點,是一個叫博朗庫爾的公墓,石頭壘成半人高的牆上有一個窄石拱門,門下半部用鐵栅欄擋住,阿牙熟練地把它移開。
門裏,是一個一個的整齊的十字架,都是用木頭做的,十分簡陋。
有些十字架上刻着名字、籍貫和一串數字,有些十字架上挂着一塊失了色的銅章,厚實的章帶都已經磨損嚴重,露出線頭,銅章的側壁上刻着Chinese和一串阿拉伯數字。
更多的十字架上什麽都沒有,只刻着“勇往直前”、“鞠躬盡瘁”、“雖死猶生”等等。
錦兒問道:“這些,都是你的朋友?”
“有些是,有些不是。”
阿牙拎着煙、酒,還有一些水果走到其中十字架前,那上面刻着“吳廣善之墓”,這是他現在護照和簽證上的名字。
他蹲在墳前,把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恭恭敬敬擺上,又把香煙點了三支,插在墳前:“老吳,我來看你了,這次我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是這位劉小姐開的公司,所以,我能買得起好煙好酒,你可以慢慢喝慢慢抽,要是不夠你就托夢給我,還有……”
他絮絮叨叨說了好多,最後起身,對劉嘉說:“我預支工資,就是想把他們的墳都修一遍,他們一輩子沒有享過福,聽說來這裏做工,能賺很多錢,才背井離鄉來這裏,沒想到,這輩子,就埋這了。”
阿牙說起他與吳廣善和其他幾個同鄉如何漂泊來此,在船上又如何重病,死了好些,說是挖戰壕,耳邊就能聽見有人在說德語,那簡直就是去送死。
十四萬中國勞工在西線戰場出生入死,戰後的六十萬枚戰争獎章中,大部分歐洲人拿的是銀質獎章,而中國勞工只能拿到銅章。
“去年,國內來的公使團要簽凡爾賽條約,學生仔說,那些洋人說我們中國人在戰争裏什麽都沒做,竟然要把我們的青島給日本。我們活下來的勞工一合計,就跟着那些學生仔們去抗議了,我們死了那麽多人,憑什麽說我們什麽事都沒有做,還要把我們的青島給日本?!”
“警察還要抓我們,說我們鬧事,憑什麽!”
“老吳就因為被炮彈炸傷了手,很難找到工作,他本來在一家廠子裏幹活,聽說這事,也跟着去抗議,等回來,就被開除了,他一着急,跟人動了手,他被打得很慘,還被關了幾天,等再出來,人就不行了……”
阿牙說着,聲音一顫,急忙低頭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錦兒的眼圈早就紅了:“太可憐了。”
鄭不艾和彭舉緊握着拳頭,下巴緊繃。
“我做不了什麽,只想趕緊賺筆錢,把大家的墳修一修,這樣就算是在異國他鄉,他們也能睡得舒服點。不怕你笑話,我想,法國人對我們這麽不好,我做假古董騙他們點錢怎麽了,對他們來說還不是九牛一毛。唉,就差一點點,我就成功了。”
劉嘉看着那一片片的十字架,朗聲說:“咱們中國人,講究的是名正言順,中國人做假古董騙錢這種名聲傳出去多不好,為什麽不堂堂正正把錢賺了?不僅要賺錢,讓他們求着我們賺他們的錢,被賺了還要替我們說好話。”
她轉頭看着阿牙:“這是我的夢想,你願意幫我嗎?”
阿牙重重地點頭:“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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