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那年昆侖(上)
第十六章那年昆侖(上) 1,昆侖神殿
幾日後,晌午時分,昆侖神殿內殿鏡屏宮。
閣外天寒地凍,天晷的金輝都暗了幾分,有幾盆生養金貴的蘭草放在遠離寝宮的暖和小室內,細長的葉子低垂下來,一如冬季的頹廢。
蘭草的主人随手翻看着一冊書簡,其上用神農文字撰寫着一些複雜的經文,重要的部分還系上小布條用朱砂做了批注。
青鳥女官青未捧着一盆溫水推門入內,“帝姬,天氣寒冷,用溫水潤潤手腳吧。”
峕姬聞言懶洋洋地轉過身,“青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受凍。”
青未瞧了眼她身上萬年不變的單薄白裙,輕笑一聲,自溫水裏擰了一塊巾帕,遞給峕姬,“奴自是知道。可您雖不受凍,但還是會感覺到冷的,快,帝姬溫溫手。”
峕姬含笑接過,放在掌心溫着,“書上說,人族用銅壺溫手。”
“銅壺?”
青未自屏風上取來一塊毛毯,蓋在峕姬膝蓋上。
“嗯。”峕姬雙腿在攤子裏蹭了蹭,“把銅壺做的手掌大小,再灌進溫水,捧在手心裏取暖,還有個名兒叫‘手爐’。”
青未将她的雙腿用毛毯輕輕地來回搓,“人族就是聰明。像我們精靈冷了就只知道往窩裏藏,哪裏還有氣力想個手爐出來。”
“是啊,這麽聰明的種族他日會到達什麽高度呢?”峕姬看着案上的書簡,對于書裏精彩的十分向往期待。
青未看不懂神農文,瞄了一眼便随即移開視線,“哦,對了,帝姬前幾日夜裏沒回來,是去哪兒呢?”
聞言,旹姬立刻回過神,将坐姿換了個方向,神情尴尬,支支吾吾,“嗯……就在施完法就在不周山逛逛咯,哪知會誤了時辰。”
青未蹙眉,帝姬以前也常常在不周山周圍巡視,可從未那夜那樣晚歸過,“帝姬可是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才會誤了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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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的話讓旹姬的腦海裏立刻閃現出一個少年的身影,心口不禁“嘭”的撞一下。
那日清晨,日光偷偷自洞口小縫裏鑽了進來,似在偷笑着洞裏二人日上三竿仍在懶覺。她猶可清晰記得自己迎着光醒來所看到的那張清俊的面容,白皙的皮膚晶瑩如月光,柔亂的長發烏潤如夜幕,連一下一下微微的吐納似乎都能透着夜晚獨有的沁涼。
不是最俊卻最雅,不是最剛卻是最毅,那感覺,她想,是極難極難形容的。
尤其是清醒了才發現自己被沉睡的他緊緊摟在懷裏,性情偏淡漠的她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手足無措的臉紅心跳!
想到此處臉兒再次如火燒一般熱辣,旹姬別扭地将頭扭向窗外,“沒什麽有趣的東西啊,就是回程時耗了些精力救了個獵戶才給誤時辰,沒什麽其他的。”
青未單純,聽了她的話也分不清幾分真幾分假,于是放棄似地又擰了塊溫熱的布團塞到她手裏,“帝姬真是,奴不過問問而已,作甚看都不看奴一眼。”
旹姬一頓,淺笑地轉過身,“好青未,我這還不是被問煩了麽。”
旹姬貴為神農帝姬,身份貴重,卻與她兩個嬌寵慣了的姐姐不同。
她幼年便收養入昆侖,就很是懂事,行止來去極知禮數,做事也極有交代的,可竟有一日會徹夜不歸,這才在閑來無事的昆侖神殿裏傳了個遍,是人都得打聽上一番。
青未聽出她的無奈,笑了笑,“帝姬別怪奴啰嗦,是您那日傳回的那道傳音符讓青潛姐姐截到,青靈說今早主上取走了。”
“啊?”峕姬驚訝地瞪大眼睛,“怎麽能讓青潛拿去,這要讓姨娘知道了還得了麽!”
青未眨了眨眼,勉強笑了笑,“青潛姐姐的法力在奴和青靈之上,誰搶得過她啊。”
“這可怎麽好。”旹姬騰地站了起來,在原地打轉,焦急地用左手指在右手心上打圈,突然又俯身推了推青未,“快快快,青未,去把我日前帶回的那條銀珠鏈藏起來。那東西可不能再被姨娘發現了!”
青未一聽,笑得更勉強了,“帝姬……那珠鏈,珠鏈……您剛剛去書峰閣研習神術的時候,主上下了命令說要‘借’去看看。奴本想等您回來就會還回來,于是就交給主上,可誰知道怎麽就再沒還了……”
旹姬愣了,呆呆地無力坐下,口裏呢喃:“完了,這回完了……”
樂曲奏起,百鳥翺翔在花瓣翻飛的昆侖神殿上,似在為神殿主人的煩躁、惱怒稍作解悶。
昆侖女官之首的青年女官青潛正知意地靜伺在主子的玉座邊上,手中捧着一葉傳音符和一串銀珠鏈。
座上坐着一位女子,優雅華貴至極卻一臉鐵青,座下跪着一名白衣少女,臉色比女子更加不好。
“旹兒,你翅膀硬了麽,竟學會漏夜不回。”
女子指尖劃着扶手,發出刺耳的令人心顫的雜音。
“旹兒不敢,旹兒知錯,請娘娘降罪。”
少女垂下的頭就快磕到地磚上去了,一副深知罪大惡極的模樣。
女子看着她這幅模樣,早已見怪不怪,取來青潛手中的銀珠鏈,在手中掂了掂,似笑非笑,“好東西,竟具有如此淳厚的神力。旹姬,你以為自己是神農帝姬就什麽都敢為,什麽人都敢救啊。”
旹姬抿唇,心裏正暗暗盤算着這次應該用什麽理由搪塞過去,眼角忽然瞥到青潛用手勢示意,忙會意正色答道:
“神之為神,尊于仙、人、魔、鬼、阿修羅,就是擁有護佑六界生靈安危的力量。日前實為救人心切,未來得及先行禀報娘娘知曉是旹兒愚鈍,但救人之事懇請西王母娘娘示下有何不妥?”
“看到這珠鏈還不明白麽?”西王母停了劃扶手的動作,右手将珠鏈子一把重重摔到旹姬面前,“你可知你救的人是什麽身份嗎,都将禍水潑到昆侖和烈山還在那裏砌詞狡辯!”
視線在眼前那銀色珠鏈上停頓了片刻,峕姬心裏一嘆,咬牙将頭磕到地上,“旹兒不曾砌詞狡辯,請娘娘明察。”
脾氣本就不好的西王母一聽她的話更加惱火,扶椅起身疾步走來,“鬼丫頭,你是我養大的,心裏頭的算盤有幾顆珠子我還能不知道!救個人族何須花上一天一夜,要真是非救不可的人物你早就回來搬救兵了,哪還會一個人在外面呆那麽久。分明就是這個人不可告人,你才不敢往昆侖裏帶,還不老實交代!”
西王母怒地一揮衣袖,背過身去。
旹姬嘴上沉默着心裏卻是幾番掙紮。
那天白天救的明明是一只白鳳凰,隔天醒來一看,竟是一名衣着華貴的少年,這要有點眼力勁兒的都明白此人不同尋常,其實她也擔心惹禍上昆侖和神農,可更擔心要是自己說了會不會将事情鬧大,掙紮來掙紮去,就是不知當說不當說。
好一會兒過去,旹姬都不曾開口,西王母無奈地一嘆,對青潛招招手,示意宮奴們全部退下。
青潛會意,雖擔憂旹姬受罰,可礙着主上的命令,只得留下一個同情的眼神給旹姬,默默領着宮奴們退出宮殿,合上宮門。
“現在都沒人了,你可以說了。”西王母道。
“……”
旹姬自然明白西王母的用意,可是她并不是怕走漏風聲,而是不知道這件事到底該不該告訴第三個人。
她跪得直挺挺,就是咬緊牙關不說話。
西王母挑眉,這丫頭吃軟不吃硬的臭脾氣簡直和她父神年輕時候一模一樣,要想從她嘴裏撬東西硬來是根本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
西王母慢慢蹲下身,指着地上的珠鏈軟聲道:“丫頭,這珠鏈連同它的主人實在是非同小可你可知?”
旹姬一聽,果然鎖着眉瞪着地上的鏈子,但還是不言不語。
西王母又湊近些,“你可知這串鏈子上随便三顆就能炸掉半座昆侖山脈。”
旹姬睫毛一顫,移開凝視珠鏈的眼神。
西王母再道:“在珠鏈上灌注神力的不是別人,正是帝俊的側妃月神常羲。”
旹姬愣了,半信半疑地回眸瞧着珠鏈,竟真是月神神力,她原來還不信。
那天她在少年懷裏醒來後本想拉開點距離,奈何不小心驚動了他。兩人尴尬地起身後,少年頗有歉意地想她解釋了自己雖是神族,但出生之時逢難被迫降生為鳳族才保住一條小命,中咒之際令她受到驚吓實數下策。
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少年取下腰間的一串珠鏈不由分說的塞給旹姬,她無可奈何收下了卻又被他一把搶走随身的夔骨。
本想追問他身份,後還是因為不想惹禍上昆侖就什麽都沒過問,讓他離去了。
但,她只是不問而已,心裏豈能不知他的身份。
放眼六界,僅有一人是以神之靈降生為鳳。
他是神界最尊貴的帝俊和月神常羲帝妃的二帝子,雖生為鳳鳥卻僅用萬年便再次重獲神之軀,剛剛成名便以神界最年輕的文臣身份晉升中天神官,此後再次依靠擁有輝煌戰績的武将之姿贏得六界矚目,成為一代少年英雄。
以前人們可能會忘記他的長相,可能會忘記他走過的坎坷,但現在只要一提他的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伏羲氏族的少年統領:金天氏少昊。
旹姬暗暗嘆了一口氣,果然是他,心裏驀然為這份認知微微發酸。
她軟化地放棄掙紮,頹然坐到地上,“姨娘不必再套話了,我救的人正是少昊。”
“少昊?”西王母的聲音聽起來近乎尖叫,“帝俊的二兒子?”
旹姬點點頭,那股發酸的情緒開始蔓延。
“乖乖,你可真是救了個大人物,難怪伏羲會對他下咒了。”西王母恍然大悟一般,和旹姬一同坐到地磚上。
旹姬問,“姨娘,此話怎講?”
西王母拿起珠鏈,搖了搖頭,“我原想上代的恩恩怨怨能讓你晚點知道就晚點,沒想到到底還是讓你攪和進去了。”
旹姬蹭到西王母身邊,像只委屈的小貓,“姨娘,您就告訴我吧,別讓我費盡心思去救一個人最後釀成大禍卻還不知道原因。”
“哎……”
西王母拂過她的發,對這丫頭還是疼愛多過責罰的,“要真說來,還不是女人們的争風吃醋。當年帝俊力排衆議,廢除女娲準神妃的位子,卻連娶日神羲和、月神常羲兩姐妹,竟然還将沒有繼承權的庶子冠上伏羲一族的氏姓。你想想他這是什麽意思,不是欺人太甚麽?”
“欺人太甚?”旹姬低頭想了想,“女娲娘娘後來為造福人界嫁給親兄長伏羲大帝,伏羲大帝對此一直內疚于心。難道,帝俊将少昊冠上伏羲氏此舉刺激到他了?”
西王母聳聳肩,不願在地上久坐便扶地起身,“刺激沒刺激到我哪裏說得準,不過咒是伏羲下所下這是肯定的。至于為什麽下,八成得問問羲和了。”
“為何要問羲和娘娘?”旹姬見狀,忙起身扶着西王母回座。
西王母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旹姬的腦袋,“你且瞧瞧這些年除了從女娲那裏過繼過來的長子已伯還算有個帝子的樣子,羲和自己生的那十大金烏哪個有神族風範了!不思進取也就算了,十日一輪輪值也做的稀稀拉拉。這些年更加變本加厲,只要一沒人看管便四處危害人間。”
旹姬皺眉,聞言薄怒,“造物神無法忍受任何生靈的逝去之痛,他們身為太陽神如何能做此等事?!”
“哎,誰叫他們是太陽神羲和的十個帝子呢。”西王母感同身受嘆了一聲,“還有件事要說給你知,估計和少昊中咒有關。”
“何事?”
西王母神神秘秘地湊到旹姬耳邊輕聲道:“不久前青潛帶來消息,說是羲和與女娲過從甚密,估計是看自己那十個兒子太不中用了,想扶正已伯為下代中天神帝。”
旹姬“啊”了一聲,雖然她沒見過帝子已伯,但當日少昊一身正氣的模樣俨然一副儲君之姿,“姨娘的意思是……羲和和女娲為了地位,讓伏羲給自己氏族裏的英雄下了咒?!”
“噓!!!”
西王母忙按住旹姬的嘴,“說那麽大聲作甚!此事事關重大,不可聲張!”
旹姬瞪圓了眼睛愣愣地點點頭,思緒很快冷靜下來。
“哎,我看少昊這小子近些年風頭正盛,假如不知道遮掩,這種事只會層出不窮……”
那頭西王母還在說着完月神與少昊的處境,旹姬卻再次回想那日在雪中獨自負傷離去的白衣少年,忽然覺得有些遺憾,要是當時再和他多說說話便好了。
要是當時就拉住他,告訴他一聲“我是旹姬”便好了。
那股似酸的心緒開始揪疼,當時的她還不明白這是遺憾,還是後悔。
就在旹姬出神的時候,青潛拉開殿門垂首走了進來,見西王母和旹姬已然和氣融融站一塊兒聊天才松了口氣道:“主上,殿外有神将等候,他們說奉了人間黃帝的命令送一名少年上昆侖。”
“哦,是那件事啊。”西王母想了起來,一揮手,“帶那少年入殿來吧。”
“是。”
青潛微一欠身,一名破敗灰袍加身的少年慢慢走近神殿內,他面容應算俊美的,行止間也有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書卷氣,周身的氣質非常舒雅,讓人一見如沐春風。
他身上的氣味随着距離的縮短慢慢傳了過來,旹姬一頓,這少年竟是個半人半仙?!
雖說帝俊下令六界不得通婚,但這帝令在仙界尚未開化的現在還是不适用的,在仙界或是人界四處可見仙人通婚的子嗣。
不過半人半仙地位甚低,能入昆侖神殿倒也少見。
西王母打量了這位少年,對他不卑不亢的表現還算滿意,“孩子,你姓名為何?”
少年一臉鎮靜,開口就答,旹姬卻注意到他的指尖在發抖,“回神上,小民出身亓官世家。父母雙亡,自小……無名……”
他說話的語氣平常就像每天都會重複無數遍一樣,可瞳眸深處無法掩蓋的厚重寂寞竟似一個錘子一般敲打着旹姬的心口。
她默默移開視線,不想透過那少年看到自己,曾幾何時,她也是一個生于王族卻無名無姓的孩子……
西王母用着似有深意的眼神将人仔仔細細打量一遍,仿佛這麽一看這人的從出生到死亡,一切一切都會進入她掌握,然後以昆侖女神最美的笑容開了口,絲毫令人不容拒絕。
“留在昆侖仙島,孩子,從今日起,你名喚亓官思。”
當年,西王母抱着尚在襁褓裏的她是不是也和現在一樣,對着她那烈山上遙遙相隔的父神母妃說,留在昆侖仙島吧這孩子,從今天起,她就是神農氏峕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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